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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大概是今天晚上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睡得不好,做起了乱梦。在梦里有人低低吹着筚篥,我想走近他,可是四处都是浓

  雾,我看不清吹筚篥人的脸,他就站在那里,离我很近,可是又

  很远。我心里明白,只走不近他。我徘徊在雾中,最后终于找到

  他,正待朝他狂喜地奔去,突然脚下一滑,跌落万丈深渊。

  绝望瞬间涌上,突然有人在半空接住了我,呼呼的风从耳边

  掠过,那人抱着我,缓缓地向下滑落??他救了我,他抱着我在

  夜风中旋转??旋转??慢慢地旋转??满天的星辰如雨点般落

  下来??天地间只有他凝视着我的双眼??

  那眼底只有我??

  我要醉了,我要醉去,被他这样抱在怀里,就是这个人

  啊??我知道他是我深深爱着,他也深深爱着我的人,只要有他

  在,我便是这般的安心。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曾经无数次地做过这个梦,但每

  次醒来,都只有怅然。因为我从来没有看清楚,梦里救我那个人

  的脸,我不知道他是谁,每当我做这样的梦时,我总想努力看清

  他的脸,但一次也没有成功过,这次也不例外。我翻了个身,发

  现我的枕头上放着一枝芬芳的花,犹带着清凉的露水。我吓了一

  跳,阿渡就睡在我床前,几乎没人可以避开她的耳目,除了那个

  顾剑。我连忙起来推开窗子,哪里还有穿白袍的身影,那个顾剑

  早就不知所踪。

  我把那枝花插到花瓶里,觉得心情好了一点儿,可是我的好

  心情没有维持多久,因为永娘很快来告诉我说,昨天李承鄞喝了

  一夜的酒,现在酩酊大醉,正在那里大闹。

  我真瞧不起这男人,要是我我才不闹呢,我会偷偷溜去看赵

  良娣,反正她还活着,总能想得到办法可以两个人继续在一起。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告诉永娘,不要管李承鄞,让他醉死好了。

  话虽然这样说,李承鄞一连三天,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到了第四天,终于生病了。

  他每次喝醉之后,总把所有宫人内官全都轰出殿外,不许他

  们接近。所以醉后受了风寒,起先不过是咽痛咳嗽,后来就发起

  高烧来。我住的地方同他隔着大半个东宫,消息又不灵通,等我

  知道的时候,他已经病得很厉害了,但宫中还并不知情。

  “殿下不愿吃药,亦不愿让宫里知道。”永娘低声道,“殿

  下为了赵良娣的事情,还在同皇后娘娘怄气。”

  我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那他这样折腾自己,就算是替

  赵良娣报仇了吗?”

  永娘道:“殿下天性仁厚,又深得陛下与皇后娘娘的宠爱,

  未免有些??”她不便说李承鄞的坏话,说到这里,只是欲语又

  止。

  我决定去看看李承鄞,省得他真的病死了,他病死了不打

  紧,我可不想做寡妇。

  李承鄞病得果然厉害,因为我走到他床前他都没发脾气,

  以往我一进他的寝殿,他就像见到老鼠似的要逐我出去。宫女替

  我掀开帐子,我见李承鄞脸上红得像煮熟的螃蟹似的,说到吃螃

  蟹,我还曾经闹过笑话,没到上京之前,我从来没见过螃蟹。第

  一年重九的时候宫中赐宴,其中有一味蒸蟹,我看着红彤彤的螃

  蟹根本不知道怎么下嘴。李承鄞为这件事刻薄我好久,一提起来

  就说我是连螃蟹都没见过的西凉女人。

  我伸手摸了摸李承鄞的额头,滚烫滚烫的。

  我又叫了几声:“李承鄞!”

  他也不应我。

  看来是真的烧昏了,他躺在那儿短促地喘着气,连嘴上都烧

  起了白色的碎皮。

  我正要抽回手,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也是滚烫

  滚烫的,像烧红了的铁块。他气息急促,却能听见含糊的声音:“娘??娘??”

  他并没有叫母后,从来没听见过他叫“娘”。皇后毕竟是皇

  后,他又是储君,两个人说话从来客客气气。现在想想皇后待他

  也同待我差不多,除了“平身”“赐座”“下去吧”,就是长篇

  大论引经据典地教训他。

  我觉得李承鄞也挺可怜的。

  做太子妃已经很烦人了,这也不让,那也不让,每年有无数

  项内廷的大典,穿着翟衣戴着凤冠整日下来常常累得腰酸背疼。

  其实皇后还特别照顾我,说我年纪小,又是从西凉嫁到上京,所

  以对我并不苛责。而做太子比做太子妃烦人一千倍一万倍,光那

  些书本儿我瞧着就头疼,李承鄞还要本本都能背。文要能诗会

  画,武要骑射俱佳,我想他小时候肯定没有我过得开心,学那么

  多东西,烦也烦死了。

  我抽不出来手,李承鄞握得太紧,这时候宫人端了药来,永

  娘亲自接过来,然后低声告诉我:“太子妃,药来了。”

  我只好叫:“李承鄞!起来吃药了!”

  李承鄞并不回答我,只是仍旧紧紧抓着我的手。永娘命人将

  床头垫了几个枕头,然后让内官将李承鄞扶起来,半倚半靠在那

  里。永娘拿着小玉勺喂他药,但他并不能张开嘴,喂一勺,倒有

  大半勺顺着他的嘴角流下去。

  我忍无可忍,说道:“我来。”

  我右手还被李承鄞握着,只得左手端着药碗,我回头叫阿

  渡:“捏住他鼻子。”阿渡依言上前,捏住李承鄞的鼻子,他被

  捏得出不来气,过了一会儿就张开嘴,我马上顺势把整碗药灌进

  他嘴里。他鼻子被捏,只能咕咚咕咚连吞几口,灌得太急,呛得

  直咳嗽起来,眼睛倒终于睁开了:“烫??好烫??”

  烫死也比病死好啊。

  我示意阿渡可以松手了,李承鄞还攥着我的手,不过他倒没多看我一眼,马上就又重新阖上眼睛,昏沉沉睡过去。

  永娘替我拿了绣墩来,让我坐在床前。我坐了一会儿,觉得

  很不舒服。因为胳膊老要伸着,我叫阿渡将绣墩搬走,然后自己

  一弯腰干脆坐在了脚踏上。这样不用佝偻着身子,舒服多了,可

  是李承鄞一直抓着我的手,我的胳膊都麻了。我试着往外抽手,

  我一动李承鄞就攥得更紧,阿渡“刷”地抽出刀,在李承鄞手腕

  上比划了一下,我连忙摇头,示意不可。如果砍他一刀,他父皇

  不立刻怒得发兵攻打西凉才怪。

  我开始想念赵良娣了,起码她在的时候,我不用照顾李承

  鄞,他就算病到糊涂,也不会抓着我的手不放。

  一个时辰后我的手臂已经麻木得完全没了知觉,我开始琢磨

  怎么把赵良娣弄出来,让她来当这个苦差。

  两个时辰后我半边身子都已经麻木得完全没了知觉,我实在

  是忍不住了,小声叫永娘。她走上前来低头聆听我的吩咐,我期

  期艾艾地告诉她:“永娘??我要解手??”

  永娘马上道:“奴婢命人去取恭桶来。”

  她径直走出去,我都来不及叫住她。她已经吩咐内官们将围

  屏拢过来,然后所有人全退了出去,寝殿的门被关上了,我却痛

  苦地将脸皱成一团:“永娘??这可不行??”

  “奴婢侍候娘娘??”

  我要哭出来了:“不行!在这儿可不行!李承鄞还在这儿

  呢??”

  “太子殿下又不是外人??何况殿下睡着了。”永娘安慰我

  说,“再说殿下与太子妃是夫妻,所谓夫妻,同心同体??”

  我可不耐烦听她长篇大论,我真是忍无可忍了,可是要我

  在李承鄞面前,要我在一个男人面前??我要哭了,我真的要哭

  了??

  “永娘你想想办法??快想想办法!”永娘左思右想,我又不断催促她,最后她也没能想出更好的

  法子来,而我实在忍不住了,只得连声道:“算了算了,就在这

  里吧,你替我挡一挡。”

  永娘侧着身子挡在我和李承鄞之间,不过因为李承鄞拉着我

  的手,她依着宫规又不能背对我和李承鄞,所以只挡住一小半。

  我心惊胆颤地解衣带,不停地探头去看李承鄞,阿渡替我帮忙解

  衣带,又帮我拉开裙子。

  我一共只会背三句诗,其中一句在裴照面前卖弄过,就是那

  句:“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还有一句则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

  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为什么我会背这句诗呢?因为

  当初学中原官话的时候,这句诗特别绕口,所以被我当绕口令来

  念,念来念去就背下来了。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

  小珠落玉盘??果然??一身轻啊一身轻??真舒坦。

  正当我一身轻快不无得意,觉得自己能记住这么绕口的诗,

  简直非常了不起的时候,李承鄞突然微微一动,就睁开了眼睛。

  “啊!”

  我尖声大叫起来。

  阿渡顿时跳起来,“刷”一下就拔出刀,永娘被我这一叫也

  吓了一跳,但她已经被阿渡一把推开去,阿渡的金错刀已经架在

  了李承鄞的脖子上。我手忙脚乱一边拎着衣带裙子一边叫:“不

  要!阿渡别动!”

  我飞快地系着腰带,可是中原的衣裳啰里啰唆,我本来就不

  怎么会穿,平常又都是尚衣的宫女帮我穿衣,我一急就把腰带给

  系成了死结,顾不上许多马上拉住阿渡:“阿渡!不要!他就是

  吓了我一跳。”

  阿渡收回刀,李承鄞瞪着我,我瞪着李承鄞,他似乎还有点儿恍惚,目光呆滞,先是看后面的围屏,然后看呆若木鸡的永

  娘,然后看床前的恭桶,然后目光落在他还紧捏着的我的手,最

  后看着我腰里系得乱七八糟的那个死结,李承鄞的嘴角突然抽搐

  起来。

  我的脸啊??丢尽了!三年来不论吵架还是打架,我在李

  承鄞面前从来都没落过下风,可是今天我的脸真是丢尽了。我气

  愤到了极点,狠狠地道:“你要是敢笑,我马上叫阿渡一刀杀了

  你!”

  他的嘴角越抽越厉害,越抽越厉害,虽然我狠狠盯着他,可

  是他终于还是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得开心极了,我还从来没见他

  这样笑过,整个寝殿都回荡着他的笑声。我又气又羞,夺过阿渡

  手里的刀。永娘惊呼了一声,我翻转刀用刀背砍向李承鄞:“你

  以为我不敢打你么?你以为你病了我就不敢打你?我告诉你,要

  不是怕你那个父皇发兵打我阿爹,我今天非砍死你不可!”

  永娘想要上前来拉我,但被阿渡拦住了,我虽然用的是刀

  背,不过砍在身上也非常痛。李承鄞挨了好几下,一反常态没有

  骂我,不过他也不吃亏,便来夺我的刀。我们两个在床上打作一

  团,我手中的金错刀寒光闪闪,劈出去呼呼有声,永娘急得直跳

  脚:“太子妃,太子妃,莫伤了太子殿下!殿下,殿下小心!”

  李承鄞用力想夺我的刀,我百忙中还叫阿渡:“把永娘架出

  去!”

  不把她弄走,这架没法打了。

  阿渡很快就把永娘弄走了,我头发都散了,头上的一枚金凤

  钗突然滑脱,勾住我的鬓发。就这么一分神的工夫,李承鄞已经

  把我的刀夺过去了。

  我勃然大怒,扑过去就想把刀夺回来。李承鄞一骨碌就爬起

  来站在床上,一手将刀举起来,他身量比我高出许多,我踮着脚

  也够不着,我跳起来想去抓那刀,他又换了只手,我再跳,他再换??我连跳四五次,次次都扑空,他反倒得意起来:“跳啊!

  再跳啊!”

  我大怒,看他只穿着黄绫睡袍,底下露出赤色的腰带,突

  然灵机一动,伸手扯住他的腰带就往外抽。这下李承鄞倒慌了:

  “你,你干什么?”一手就拉住腰带,我趁机飞起一脚踹在他膝

  盖上,这下子踹得很重,他腿一弯就倒下来了,我扑上去抓着他

  的手腕,就将刀重新夺了回来。

  这时候阿渡正巧回来了,一掀帘看到我正趴在李承鄞身上扯

  着他的腰带,阿渡的脸“刷”地一红,身形一晃又不见了。

  “阿渡!”

  我跳起来正要叫住她,李承鄞又伸手夺刀,我们两个扭成一

  团,从床上打到床下,没想到李承鄞这么能打架,以前我们偶尔

  也动手,但从来都是点到即止,通常还没开打就被人拉开了。今

  天算是前所未有,虽然他在病中,可男人就是男人,简直跟骆驼

  似的,力大无穷。我虽然很能打架,但吃亏在不能持久,时间一

  拖长就后继无力,最后一次李承鄞将刀夺了去,我使命掰着他的

  手,他只好松手将刀扔到一边,然后又飞起一脚将刀踹出老远,

  这下子我们谁都拿不到刀了。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李承鄞还扭着我的胳膊,我们像两只锁

  扭拧在地毯上。他额头上全是密密的汗珠,这下好了,打出这一

  身热汗,他的风寒马上就要好了。我们两个僵持着,他既不能放

  手,我也没力气挣扎。最后李承鄞看到我束胸襦裙系的带子,于

  是腾出一只手来扯那带子,我心中大急:“你要干吗?”

  他扯下带子胡乱地将我的手腕缠捆起来,我可真急了,怕他

  把我捆起来再打我,我叫起来:“喂!君子打架不记仇,你要敢

  折磨我,我可真叫阿渡来一刀砍死你!”

  “闭嘴!”

  “阿渡!”我大叫起来,“阿渡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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