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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李承鄞抢上来要拦住我,可是我“刷”地一剑刺向他,他

  不得已侧身闪避,我已经几步冲到刺客那边去了。刺客一手抓住

  我,一手自然就微微一松,这时不知道从哪里“嗖嗖”数声,连

  珠箭并发,皆是从高处直向那刺客射来。那刺客身手也当真了得,身形以绝不可能的奇异角度一拧,挥剑将那些羽箭纷纷斩

  落,陛下趁机挣开他的控制,我提剑就向刺客刺去,可是他出手

  快如鬼魅,“刷”一下已经打落我的剑,就这么缓得一缓,我已

  经张大了双臂整个人扑上去,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已经触到陛

  下的身体,狠狠就将他推开去。

  陛下被我推得连退数步,曾献立时就抓着了陛下的胳膊,将

  他扯出了刺客的剑光所指。而刺客冰冷的手指已经捏住了我的喉

  头,比他手更冷的是他的剑,立时就横在了我颈中。

  “小枫!”

  我听见李承鄞叫了我一声,我回过头,只看到他的脸,还有

  他眼睛中的凄惨神色。

  我想我会永远记着他的脸,如果我死了。我知道陛下和他都

  绝不会放走刺客,我没有那么重要,西凉也没有那么重要。刚才

  我说的那一套话,我和他心里都明白,那是骗人的。

  神武军围上来护着陛下与李承鄞,我对着李承鄞笑了笑,虽

  然我知道自己笑得一定很难看,可是我尽力还是咧开了嘴,如果

  这是最后一面,我才不要哭呢,我要他记着我笑的样子。

  我嘴唇翕张,无声地说出:“放箭。”

  我知道神武军定然已经在四面高处埋伏下了箭手,只要此

  时万箭齐发,不怕不把刺客射成刺猬。这个人武功这么高,杀了

  这么多的人,又一度胁持陛下,如若不立时除去,定然是心腹大

  患。

  李承鄞却像压根儿没看到我的唇语似的,陛下沉声道:“不

  要妄动!”

  我没想到陛下会这样下令,刺客森冷的剑锋还横在我喉头,

  李承鄞从曾献手中接过一支羽箭,厉声道:“你若是敢伤我妻子

  半分,我李承鄞穷尽此生,也必碎裂你每一寸皮肉,让你菹醢而

  死!你立时放了她,我允你此时可以安然离去,言出必行,有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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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箭!”说完李承鄞将羽箭“咔嚓”一声折成两断,将断箭扔在

  刺客足下,喝道:“放人!”

  刺客似乎冷笑了一声,旋即掉转剑柄,狠狠敲在我脑后,我

  只觉得眼前一黑,就晕过去了。

  醒过来的时候,却是又冷又饿,而且手被绑着,动也动不

  了。我半晌才想起来,刺客拿着我当人质,李承鄞折箭起誓要他

  放人。那么现下我是在哪里呢?现在天已经亮了,我睁眼能看到

  的就是树枝,密密的松柏遮去大片蓝天,不知道我到底昏了多

  久,也不知道刺客往哪里去了,更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耳边有流水的声音,风吹过来愈发冷得我直哆嗦,我虽然动

  弹不了,可是能移动眼珠,能看到左边脸旁是一蓬枯草,右边脸

  畔却是一堆土石。再远的地方就看不到了,我腹中饥饿,不免头

  晕眼花,心想上京城里这么大,神武军就算闭城大索,等他们一

  寸一寸地搜过来,没有几日只怕也是不行的。若是等不到神武军

  搜寻而来,我便就此饿死了,那也真是太可怜了。

  正在这样想的时候,突然一角衣袍出现在我左边,我斜着眼

  睛看了半晌,认出正是昨晚那个蒙面的刺客穿的袍子,没想到他

  还没有撇下我远走高飞。也许是因为九城戒严,神武军和羽林军

  搜查得太厉害,所以他还带着我当护身符。这个人武功高强,杀

  人如麻,而且竟敢胁迫天子,明显是个亡命之徒。现在我落在他

  手里,不知道他会怎么样折磨我,想到这里我说不出的害怕。可

  是害怕归害怕,心里也明白害怕是没有用的,只得自欺欺人闭上

  眼睛,心一横,要杀要剐随他去了。

  过了许久我没听到动静,却忽然闻到一阵阵诱人的香气,我

  本来想继续闭着眼睛,可是那香气委实诱人,我终于忍不住偷偷

  睁开眼。原来就在我脸旁搁着一包黄耆羊肉,这种东西,别说在

  东宫,就是街市上也只不过是平常吃食,可我昨天睡了一天,又

  连晚饭都没有吃过,今日更不知昏了有多久,早就腹饥如火。这包羊肉搁在我旁边,一阵阵的香气直冲到鼻子里来,委实让我觉

  得好生难受。

  尤其是我肚子还不争气,咕噜咕噜地乱叫。

  可是我手被绑着,若叫我央求那个刺客⋯⋯哼!我们西凉的

  女子,从来不会在敌人面前堕了这样的颜面。

  没想到没等我央求,那个刺客突然将我手上的绳索挑断了,

  我挣扎着爬起来,这才仔细地打量那个刺客。他仍旧蒙着脸,箕

  坐在树下,抱着剑冷冷看着我。

  这里似乎是河边,因为我听到流水的声音。四处都是枯黄的

  苇草,远处还有水鸟凄厉的怪叫,风吹过树林,甚是寒意砭人。

  我看着那包羊肉,暗自吞了口口水,却慢慢活动着手腕,心里琢

  磨怎么样才能逃走。这个刺客给我吃食,想必一时半会儿不会杀

  我,他定然是有所忌惮,可是怎么样从他身边逃走,以他这么高

  的武功,只怕连阿渡都不是他的对手。

  那个刺客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说道:“逃,挑脚筋。”他

  说话甚是简短,依旧没有音调起伏,听上去十分怪异,可是我还

  是听懂了。他这是说,我要是敢逃,他就会挑断我的脚筋。我才

  不怕呢,我斜睨着冲他扮了个鬼脸。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生死由

  命,富贵在天,既然已经如此,不如先吃羊肉,免得在旁人来救

  我之前我已经饿死了。

  这么一想我就捧起羊肉来,开始大快朵颐。也不知道是不

  是我饿极了,这羊肉吃起来竟有几分像是内宫御厨做的味道,

  好好吃,真好吃,太好吃了!人一饿啊,什么都觉得好吃,何

  况还是黄耆羊肉。我吃得津津有味,那个刺客终于忍不住冷笑

  一声。

  我一边大嚼羊肉,一边说道:“我知道你在笑什么⋯⋯

  不就是笑我堂堂太子妃,吃相如此难看?切,我吃相难不难

  看,与你这草寇何干?再说我们西凉的女子,从来不拘小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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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把我掳到这里来,别以为给我吃羊肉我就可以饶过你,告诉

  你,你这次可闯大祸了。我阿爹是谁你知道么,我们西凉的男

  儿若知道你绑了我,定然放马来把你踏成肉泥。你要是想保住

  小命,这辈子就乖乖缩在玉门关内,省得一踏上我们西凉的地

  界,就被万马踩死。不过即使你待在玉门关内,只怕也保不住

  小命,因为我的父皇,你也晓得他是当今天子,天子一怒,伏

  尸百万、血流千里,你惹谁不好啊,偏偏要惹皇帝。还有我丈

  夫李承鄞,乃是当今太子,太子你懂么?就是将来要做皇帝的

  人。他要是生起气来,虽然比不上天子之怒,可是把你斩成肉

  酱,那也是轻而易举⋯⋯”

  我兴冲冲地吃着羊肉,连吓唬带吹牛,滔滔不绝地说了半

  晌,那刺客应也不应我,我把羊肉都吃完了,他还是一声不吭,

  甚是没趣。我看他穿着普通的布袍,怀里的宝剑也没有任何标

  记,身分来历实在看不出来,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去挟持陛下。

  想到这里,我突然记起一件事来。

  前面有孙二闹事,后面就有刺客挟制天子,若说这二者之间

  没任何关系,打死我也不信。可是孙二那样的无赖怎么会认识武

  功绝世的刺客⋯⋯我骨碌碌转着眼睛,极力思索这中间可能的线

  索。刺客目光冷冷地瞧着我,瞧着我我也不怕,陛下那里什么样

  的人才没有啊?就算是李承鄞也不笨,他定然会从泼墨门想到闹

  事的孙二,然后从孙二身上着手追查刺客。

  刺客武功高绝,来去无踪,难以追查。但那孙二可是有名的

  泼皮,坊间挂了号,那泼皮生长在京畿,五亲六眷都在上京,跑

  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拿住了孙二,不愁没有蛛丝马迹。只要

  有蛛丝马迹,迟早就可以救我脱离魔掌。

  这个刺客孤身一人单挑神武军顶尖高手,叱诧风云差点就天

  下无敌,一定大有来头。可是这么一个人下手之前,为了避开坊

  中众人的耳目,指使了个孙二去闹事,这一闹不要紧,把我和李承鄞也引到了前楼,如果当时我们没有被引开,会不会也稀里糊

  涂被刺客杀了呢⋯⋯想到这里我打了个寒噤,突然觉得这么多年

  我平安活到今日实属不易。若不是阿渡护着我,可是阿渡⋯⋯我

  跳起来,瞪着那刺客:“你是不是杀了阿渡?”

  刺客并不答话,只是冷冷瞧着我。

  我想起自己在此人面前可以算得上手无缚鸡之力,但是如果

  他真的杀了阿渡,我怎么也要跟他拼了。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心

  里琢磨阿渡武功甚好,这个刺客虽然比她武功更好,但如果要杀

  她,不至于身上一点伤也没有,阿渡同我一样,就算是死也要跟

  对方来个玉石俱焚,怎么也要在他身上留下几处伤口。他能够全

  身而退,定然阿渡没死。我想了想,觉得这理由太薄弱,于是又

  去猜测这个刺客的性格,老实说短短片刻,我也琢磨不出来。所

  以我心里七上八下,只惦着阿渡。

  这个时候那个刺客却拔出剑来,指着我,淡淡地道:“既然

  吃饱了,上路。”

  原来那个羊肉是最后一顿,就像砍头前的牢饭,总会给犯人

  吃饱。我心中竟然不甚惧怕,因为明知道求饶亦无用。我挺了挺

  胸膛,说道:“要杀便杀,反正我阿爹一定会替我报仇的。还有

  我父皇,还有李承鄞⋯⋯还有阿渡,阿渡要是活着,定然会砍下

  你的脑袋,然后把你的头骨送给我父王作酒碗。”

  那刺客冷冷瞧着我,我突然又想起一个人来,得意洋洋地告

  诉他:“还有!有一个绝世高手是我的旧相好,你如果杀了我,

  我保证他这辈子也不会饶过你。我那个相好剑法比你还要好,出

  手比你还要快,他的剑就像闪电一样,随时都会割了你的头,你

  就等着吧!”

  那刺客根本不为我的话所动,手中的长剑又递出两分。我叹

  了口气,吃饱了再死,也算是死而无憾,只可惜死之前我还不知

  道阿渡的安危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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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刺客听我叹气,冷冷地问:“你还有何遗言?”

  “遗言倒没有。”我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要杀便痛快点就

  是了。”

  那刺客冰冷的眼珠中似乎没有半分情绪,说道:“你情愿为

  你的丈夫而死,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你放心,我这一剑定然

  痛快。”

  我却忍不住叫道:“谁说我是为我的丈夫而死!这中间区别

  可大了!你挟持的是陛下,他可不是我丈夫!至于我丈夫么⋯⋯

  我欠他一剑,只能还他就是了。”

  那刺客手腕一动,便要递出长剑,我突然又叫:“且慢!”

  那刺客冷冷瞧着我,我说道:“反正我是要死了,能不能摘

  下你的面巾,让我瞧瞧你长得什么样子。省得我死了之后,还是

  个稀里糊涂的鬼,连杀我的人是谁都不知道,想化为厉鬼祟人,

  都没了由头。”

  我这句话甚是瞎扯,那刺客明显不耐烦了,又将剑递出几

  分。我又大叫:“且慢!临死之前,能不能让我用筚篥吹首曲

  子。我们西凉的人,死前如果不能吹奏一曲,将来是不能进入轮

  回的。”

  我压根儿都没指望他相信我的胡说八道,谁知这刺客竟然点

  了点头。

  我脑中一团乱,可想不出来主意如何逃走,只能拖延一刻

  是一刻。我在袖中摸来摸去,装作找筚篥,却暗暗摸到了一样东

  西,突然一下子就抽出来,扬手向刺客脸上洒去。

  我摸到的东西是燕脂,那些红粉又轻又薄,被风一吹向刺客

  脸上飘去。这东西奇香无比,刺客定然以为是什么毒粉**,不

  过此人当真了得,手一挥那些脂粉就被他袖上劲风所激,远远被

  扬出一丈开外,别说不是毒药,便是毒药只怕也沾不到他身上半

  分。不过我要的就是他这一挥,他这一挥我便趁机弹出另一样东西,那是支鸣镝,远远飞射上天,发出尖锐的哨音。

  我可没有骗他。我真有一个旧相好,虽然我记不得跟他相

  好的情形了,可那个旧相好真是当今的绝世高手,他给我这支鸣

  镝,我只用过一次,是为了救阿渡。现在我自己危在旦夕,当然

  要弹出去,让他快些来救我。

  好久没有见到顾剑,不知道他能不能及时赶来,我急得背心

  里全是汗,刺客却并不理睬那只弹上空去的鸣镝,而是一探手就

  抓住了我的腰带,将我整个人倒提起来。我虽然不胖,可是也是

  个人,那刺客倒提着我,竟然如提婴儿。他左手用力一掷,居然

  将我远远抛出。

  我像只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身不由己直

  坠下去,我手忙脚乱想要抓住什么,可是只有风。没等我反应过

  来,只听“扑通”一声,四周冰冷的水涌上来,原来刺客这一

  掷,竟然将我掷进了河里。

  我半分水性也不识,刺客这一掷又极猛,我深深地落进了水

  底,四周冰冷刺骨的水涌围着,头顶上也全是碧蓝森森的水,我

  只看到头顶的一点亮光⋯⋯我“咕嘟”喝了一口水,想起上次在

  河里救人,还是阿渡救起我,然后在万年县打官司,那个时候的

  裴照,轻袍缓带,真的是可亲可爱。

  我都诧异这时候我会想到裴照,但我马上又想到李承鄞,

  没想到我和李承鄞终究还是没缘分,在我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

  我的时候⋯⋯如果他一点儿也不喜欢我,也不会当着众人的面,

  对刺客折箭发誓吧?只是我和他到底是没有缘分,幸好还有赵良

  娣,我从来不曾这样庆幸,还有赵良娣。这样如果我死了,李承

  鄞不会伤心得太久,他定会慢慢忘了我,然后好好活着。

  水不断地从我的鼻里和嘴巴里涌进去,我呛了不知道多少

  水,渐渐觉得窒息⋯⋯头顶上的那抹光亮也越来越远,我渐渐向

  水底沉下去。眼前慢慢地黑起来,似乎有隐约的风声从耳边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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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掠过,那人抱着我,缓缓地向下滑落⋯⋯他救了我,他抱着我

  在夜风中旋转⋯⋯旋转⋯⋯慢慢地旋转⋯⋯满天的星辰如雨点般

  落下来⋯⋯天地间只有他凝视着我的双眼⋯⋯

  那眼底只有我⋯⋯

  我要醉了,我要醉去,被他这样抱在怀里,就是这个人

  啊⋯⋯我知道他是我深深爱着,他也深深爱着我的人,只要有他

  在,我便是这般的安心。

  我做过一遍又一遍的梦境,只没有想过,我是被淹死的⋯⋯

  而且,没有人来救我。

  我梦里的英雄,没能来救我。

  李承鄞,他也没能来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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