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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西风 第一章




顾小梦!

顾小梦!

老人家像老鬼一样神奇地冒出来,让我的书稿难以结束——结束又开始。

这是一段不愉快的经历。是今年春节前,正是我的书稿(书名《密码》)紧锣密鼓地编发之际,一日下午,责任编辑阿彪突然给我挂来电话,懊恼地告诉我书出版不成了。我问为什么,他说有人指责我恶意歪曲史实,颠倒是非,玷污当事者的形象。

我想跟他幽默一下,说:“这种事就像戒烟一样,我经历得多了。”

阿彪没有受我的感染而放松下来,反而煞有介事地说:“这一次不一样,对方来头很大,如果我们一意孤行出版,他们将把你和我们出版社都告上法庭。”

我问他们是谁,阿彪说是一个姓X的先生。我说我书稿里没有X姓的先生啊。阿彪说就是顾小梦的后人。我的头一下子大了,因为这是我书稿中唯一一个软肋:没有访到顾小梦。我曾想她在台湾也许看不到书,哪知道书未出版,她已经先睹为快。

怎么回事?

原来,我无意中跟阿彪谈起过顾小梦及其后人的情况:有个儿子是名满当下中国的大港商X先生,全国政协委员。他们社长知情后很敏感,过度重视,要求他把我书稿作为重点选题上报相关部门审读。负责审读的同志同样是怕承担后果,谨慎起见把审稿清样曲里拐弯地转递到顾小梦手上,希望她过目给个意见。

她的意见就是:不能出,谁出就跟谁上法庭。

我两眼摸黑……从采访到写完,这本小书折腾了我三年,悲壮的下场使我想起竞技场上的一句老话:倒下在离终点最近的地方。比李宁玉还惨!李宁玉虽然付出了宝贵的生命,但她是个胜者——生的光荣,死的伟大。我折腾三年,只换来一个词:白费心机。我突然想跟年轻人一样地骂人:我靠!



别冲动,冲动是魔鬼。冲动会降低你智商,把事情搞得更乱,不可收拾。我安慰自己,要心平气和,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要据理力争,争取去说服老人家。人老了,都会变得慈祥、宽容,只要我低个头,她也许会原谅我。于是,我诚恳地书信一封,托负责审稿的同志给顾小梦老人家转去——我想,他既然可以让书稿与老人家见面,一定也可以把我的信转过去。

一个月。

两个月。

三个月……

在我绝望之际,一天下午(今年两会期间)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自称是顾小梦女儿,看过我的书稿,有些想法想跟我聊一聊。说真的,她没有恶意指责我,甚至对书稿前半部分给予高度肯定,只是强调后半部分严重失实。最后,她表示她母亲想见我一下,希望我抽空去一趟台湾。

也许是怕我不去,她在电话里婉转地告诉我,她是新当选的全国政协委员,现在正在北京开会,上午某某某领导才接见过她。言下之意,我要重视她和她母亲的要求。殊不知,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

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于是,我以最快的速度去台湾,拜见了顾老人家。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昔日的美貌已无法在老人脸上捕捉到。人老了(八十五岁),似乎都变成一个相貌:稀疏的银发,整齐的假牙,昏黄的眼珠,收不拢的目光……但老人家开口说话的声腔一下子让我把她和顾小梦联系在了一起。她说话直截了当,有股子得理不饶人的劲头。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凶巴巴的责问:

“你为什么要颠倒黑白,恶意夸大李宁玉,把我写成汉奸!”声严色厉,怒气冲冲,断然没有一个耄耋老者应有的慈祥。

我想作点儿解释,刚张口便被她挥手斩断。显然她积压了许多话要说,且似乎早在腹中预演多次,一经开讲,如同在播放录音,铿锵道来,不绝于耳,前言后语,有呼有应,根本不容我插嘴。我惊讶于她超常清楚的口齿和思维,这么高龄的人啦,但说话的声音、底气和遣词造句的用心、讲究,一点也不比我差。

起码要给她减掉三十岁,我想。

她一口气对我这样说道:

“你虽然说写的是小说,可是谁都看得出来,你说的就是这件事,这些人,人名、时间、地点都对得上,里面的顾小梦就是我。是我,但又不是真实的我!你去问问九泉之下的李宁玉,我是不是那样的?事实完全不是你说的那个样,那个情报根本不是李宁玉传出去的,而是我!你知道吗?”

是她?

你相信吗?

我不相信。

我的不信虽没有说出口,但跃然写在脸上。

“你不相信是不?”老人家看出我的疑义,“你认为我想抢功劳是不?我要想抢功劳会来台湾吗?应该留在大陆当英雄才是。我不要功劳,只要事实,情报就是我传出去的。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不允许你颠倒黑白!”

老人家又是朝我一顿连珠炮。

“告诉我,年轻人,你为什么要这么诬蔑我?是谁让你这么说的?是不是姓潘的那个老不死的!”

她指的是潘老,我不敢否认。

看我点头,顾老哼一声,狠狠地说:

“这个老不死的,我猜就是他。他就想把什么好事都往李宁玉脸上贴,有金子都往自己人脸上贴,不要脸!把他一家人都画成个大英雄,其他人都是汉奸、走狗。卑鄙!无耻!姓潘的,我还没死呢,你就敢这么胡说八道,我叫天劈你!你这个老骗子!老滑头!”

老人家的情绪越来越激烈,口沫横飞,话语中不时夹杂着骂人的脏话和发烫的感叹号。好在她女儿在场,及时劝阻,总算把她的愤怒平息下来。平静下来后,老人家把我的书稿找出来,丢在我面前,依然气咻咻地责问我:

“你觉得你写的东西经得起推敲吗?你想过没有,当时那种情况下,肥原可能把李宁玉的尸体送出去吗?他为了抓老鬼可以把我们几个大活人都关起来,凭什么对一具尸体大发慈悲?就算李宁玉通过死作证,让肥原相信她不是老鬼,那种情况下也不可能把尸体送出去。为什么?没时间!晚上就要去抓人,谁有心思来管这事?不就是一具尸体嘛,放一天有什么要紧的。何况你也写到了,肥原还搜查了她尸体,干吗要搜查?就是不相信,起码是不完全相信。既然不相信,为什么要送尸体出去?难道不送出去肥原要吃官司不成?”

“这……”我小心翼翼地说,“通过检查,发现李宁玉身上没藏情报……”

“然后就信任了?”老人家一阵冷笑,“什么检查?就你写的那种检查吗?那种检查能证明李宁玉身上没有藏情报?笑话!她身上可以藏情报的地方多着呢,肚子里,子宫里,肠子里,哪里不能藏?如果要彻底检查必须开肠破肚,这样的话没一天时间根本查不完。既然没有彻底检查就不会有彻底的相信。然后你再想想,你是作家,应该有这种判断力,既然无法彻底信任她,怎么可能把她的尸体送出去?万一她就是老鬼呢?那种情况下,一个重要的会议马上要开,大家都很谨慎的,稍有风吹草动都可能改变计划。如果按你这么写,要那幅画干什么?不需要,只要能把尸体送出去,什么都不需要。我敢说,外面的同志只要一见李宁玉尸体,不管她在遗言中怎么说,病死也好,车祸也好,那个会议绝对会取消。你不想想,一个好好的人,在这种敏感的时候突然死了,你难道会一点警觉都没有?只要有一点警觉,会议就开不成,必须取消!哪怕是搞错了也要取消,这就是地下工作。”

老人的这番话震动了我。

震动是接二连三的。

随后几天,老人家约我去了她乡下的别墅(离台北市区八十公里,有些证据珍藏在此)作全面深入的访谈。毕竟年龄不饶人,每次她只能跟我谈一个半小时,其间她时而躺在杏仁色的贵妃榻上,时而坐在朱砂红的藤条椅上;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娓娓道来,带我走进了六十六年前那个我自以为熟悉、了解的故事。

但是,正如老人家所言:我所了解的其实还没有被蒙蔽的多……现在,我决定重新写这个故事,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又有人来指责我不尊重历史。有时候,我真不知道,到底什么样的历史才是真实的。

严格地说,本章只是个开场白,说序言更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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