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相府大公子
接下来一段时间,书院方面陆续又来人了,同孙左扬的情况几乎一模一样,先是被蒙着眼睛带上山,然后清点完赎金,再然后自报所长,无论哪一门,都要与那东夷山君比一比,美曰其名“切磋赐教”。
但在牢房里关押的女公子们看来,这根本就是全方面的碾压羞辱,她们都开始在心里觉得东夷山君是个变态了,一个很厉害的变态。
简直跟竹岫书院那块牌子有仇似的,十八般才艺无尽地展现,花样折辱那些诚惶诚恐,羞愧欲死的世家子弟。
譬如第二个来赎人的陈家少爷,选了苦练十余载的书法,却在看完东夷山君的字后,就想撕掉自己的那副草书,甚至剁掉那双一直打颤不停的手;
第三个来赎人的冯家公子,功课平平,没得选,一闭眼随便抽了本书,结果自然不言而喻,牢房里的女公子都没脸听他那结结巴巴的背诵了,被他赎的那个是自小定下的未婚妻,更是臊得满脸通红,巴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而第四个是素来爱穿一身骚,自命风雅的御史家独子,他对自己的棋艺很有自信,开口就是一局定输赢,可以让你三子云云,牢房里的贵女们都想冲出来拎着他的耳朵骂人了,最后烧宫学牌子的时候,满牢的人头一回伸长脖子,莫名地爽快解气,觉得就是活该自作自受……
除此之外,更别提一些选都不敢选,进了岩洞腿就打哆嗦,看了那把大胡子心就发颤,全程惨白脸的娇弱贵公子了,这种最受牢里的贵女们失望与鄙夷,平日在宫学里高高在上,人模狗样的,却是关键时刻,胆小如鼠,勇气全无,一丝男儿气概都没有。
她们都怀疑东夷山君憋足了劲,就是存心来摧毁竹岫书院光辉形象的。
总之来这的世家公子们,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想回忆起这段经历,因为就在这个偌大的岩洞里,在众位同窗师妹的亲眼目睹下,他们留下了生平最孬、最怂、最失败的样子,相比起来,第一天的孙左扬简直就是一股清流,表现得何止千倍万倍的勇猛非凡。
但即便再孬再怂,他们终究还是来了,还是救走了黑暗中的少女。
当牢里一个又一个的女公子被赎走时,剩下的人开始躁动不安了。
“我当时干嘛不在宫学找一个心仪的师兄,早些定亲就好了,或是认个干弟弟干哥哥什么的,沾亲带故些,现在也就有人来救了……”
一些曾经沉稳自矜的女公子也开始不顾身份,发起牢骚,嘤嘤哭诉着后悔。
每当这个时候,角落里的赵清禾与闻人隽就会忍不住发呆。
赵清禾发呆,是因为孙左扬那句话,她到现在都还没分清那天是幻觉还是现实,也没想通孙师兄何时与她有过瓜葛?
而闻人隽发呆,却是脑袋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道身影,云衫俊逸,姿容秀雅,隔着白茫茫一片雾向她伸出手,似乎想将她拉出这潮湿暗牢。
如果竹岫书院当真会有人来赎她,那个人,大概只有可能会是他。
偏巧这一夜,东夷山君来牢里拎闻人隽去下棋时,忽然在烛火摇曳下,随口问了一句。
“小丫头,你觉得会有人来赎你吗?”
闻人隽正捏着一枚白棋,想着该往哪下,才能在棋盘上打开一个豁口,不至被旁边那大片黑子围剿得太过惨烈。
东夷山君曾答应过她,若是她有朝一日下赢了他,他说不定会大发慈悲心放了她,所以她每一盘棋都十分认真对待,就盼着老天瞎一回眼,能叫她搏出一把来。
此刻甫一听到东夷山君的问话,她一愣,抬起头,想了想:“不知道。”
东夷山君一双漂亮的眼眸有些玩味,来了兴致般。
“你在书院就没个相好的?”
闻人隽脸微微一红,又想了想,慢吞吞地摇头:“光看书去了,好多师兄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他们估计也不认识我,我在书院话很少,不怎么引人注意的。”
“看出来了,是个会装傻充愣的书呆子……可是,真没有?”
闻人隽自动忽略掉那句“装傻充愣”,果断摇头,却又迟疑了下,“大概……也有那么一个吧,可不算是相好。”
许是烛火太晃眼,又许是今夜心绪纷杂,一些话竟不知不觉地就说出了口。
“也不是书院里认识的,是很小就相识了,因为两家是世交,他那时常和我一同玩耍,关系极好……如果真有人会来赎我,那一定就是他。”
“哦?”东夷山君兴致更浓:“他叫什么名字,是哪家公子?”
闻人隽脑中又冒出那袭云衫,眉目俊逸地站在雾中,清雅一贯地朝她笑,她盯着烛火,神情不由恍惚了下。
“付远之,相府大公子。”
东夷山君有些意外,若有所思道:“那大概是不容易来的了,越是位高权重的家世,越是顾虑重重,纵然他有心救你,也看要他家里肯不肯放人了,你还是别抱太大希望等他了。”
闻人隽一个激灵,急忙摆手:“我没有抱希望,我都明白的……就是你问了,我才同你说说罢了。”
她显然早就想到了这一层,也不见沮丧难过,只是深吸了口气,终于将手中白子郑重放下,朝东夷山君眨眨眼:“所以我这不是很努力地在钻研棋术,想方设法‘自救’吗?”
东夷山君哈哈大笑,随手放了枚黑子后,又问道:“那他本事如何,又擅长些什么?”
闻人隽盯着棋盘,一边下一边道:“应该没有不擅长的吧,付师兄很厉害的,除了不怎么喜欢舞刀弄枪外,其他都聪慧过人,太傅们都说,他是竹岫书院这一代最优秀的学生,能代表整个宫学的境界。”
东夷山君手一顿,扬了扬眉:“如此说来,我还真希望他能往这青州城走一趟,让我见识见识。”
闻人隽心一噔,这下没吭声了,付师兄还是不要被这“烧牌狂魔”盯上才好,太可怕变态了。
对面的东夷山君打了个喷嚏,闻人隽于是把头埋得更低了,规规矩矩地像一只小鹿。
夜深人静的时候,东夷山君又将闻人隽一把卷上了床,大手紧紧搂住她的腰肢,闻人隽已经强迫自己习以为常,不会再像第一次一样慌乱无措了。
东夷山君说他曾经养过一只小猴子,瘦瘦小小,软软绵绵的,搂在怀里的感觉也和闻人隽一样,所以他喜欢抱着她睡觉,踏实安心,跟抱只猴儿似的。
这实在算不得多好的夸赞……闻人隽内心一阵默默淌泪,转头却又想,做个活蹦乱跳的猴子总比做个凄惨薄命的美人好,人在虎穴中,不得不低头,猴儿就猴儿呗,总之没受到啥实际的伤害就好,等到山中没老虎了,那猴子还能称霸王呢。
多亏这样持久以来的自我宽慰,闻人隽的日子才没那么难捱。
除了今夜。
今夜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盯着窗棂里投进的月光,有些失神茫然,怎么也睡不着。
以往她脑袋里想的要么是圣贤诗篇,要么是棋局战略,今夜脑袋里却全是那袭清俊云衫,雾里朦朦胧胧的脸,他看着她,向她越走越近,越来越清晰……
打住,不能再想了,人不能给自己虚无缥缈的希望,一旦给了而又没有,那才叫真正的绝望。
身陷虎穴已是不幸,再添绝望更是要命,还不如继续琢磨那大老虎的棋路,早日破了才是正解。
就在闻人隽打消一切不切实际的念头后,某一天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清晨,一道清俊身影踏入了岩洞。
此时距赎人期限已剩余不多,洞里已经烧掉了八块宫学玉牌,在看清这第九个来的人时,满牢贵女几乎同时站了起来。
春山落花,风掠衣袂,景随人而至。
仿佛听见闻人隽的心声,又或是看死她琢磨不出那棋路了,老天爷也难得仁慈一回,挥挥手,带来了她隔雾相望的那个人。
付远之。
比闻人隽更欣喜的当属东夷山君,他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难得地没有刻薄冷眼,而是夸了一句:“好模样,好气度,总算把你盼来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蓄谋已久,情之所系,意欲何为呢,牢里的闻人隽不易察觉地红了红脸,抬首却对上了付远之遥遥望来的目光。
这回不是雾中,不是梦里,而是真真切切的就在眼前。
“比什么?”
东夷山君像头看到猎物的猛虎,两眼放光,已经迫不及待了。
付远之显然听闻过他赎人的规矩,瞥了眼他身后准备齐全的“家伙”,再熟稔不过地一笑:“比算术。”
“算术?”东夷山君头一回在听到科目后愣住了。
他准备的十八般文武才艺中,独独不包括算术,天可怜见,这是他最无兴趣的一门了。
“怎么比?”
“万物归一,算法包罗万象,却都离不开最基础的珠算,以简入手,一叶窥秋,东夷君以为如何?”
付远之笑意淡淡,站在那跟幅画似的,东夷山君盯着他的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才垂下眼睫,笑得很无奈:“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他一声吼道:“胖鹤,瘦龙,去给我找两个算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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