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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白鹭洲(七)


房门外有五枚黑白棋子,一线排开,发出淡淡金光,是一道禁制,无声地拒绝着来访者的踏入。

        敲门也没有回应。

        白梨很确定他受了重伤,只不过他这人脾气古怪又倔强,偏喜欢把事情藏在肚子里,好像露出伤口,便暴露了自己的致命弱点。

        正想离开,衣襟内漏出柔软的白光,她摸出那枚飞鱼纹白玉牌,那一尾金鳞活了过来,“哗啦”一声冲出水面,往脚下游去,张开嘴咕咚几声吞了那五粒棋子,那叫一个雷厉风行,隐约还打了个饱嗝。

        又是“哗啦”一声,一头扎进玉佩,重又变作一尾栩栩如生的金鳞。

        白梨:“……”

        这……你家养的鱼这么自觉的吗,还带自动开锁功能。

        她轻咳一声,敲了三下门:“薛道友,你家鱼把你棋吃了,我进来了啊?”

        没回应。

        白梨挠挠头发,把门推开一条缝:“我是来帮你看伤的啊,内伤憋着会大出血的,板蓝根吃多了也没用,薛道友?薛琼楼?”

        屋内昏暗,一阵浓重的血腥味,带着湿润的水汽,几乎立时扑面而来。

        一张乌木椅子正对门口,铺了层绒裘毯子,白茫茫的像一片干净的雪地。血迹从门口一路蜿蜒至椅脚,长长宽宽的一条,触目惊心。

        椅子上背对着她,趴了个人。

        少年将头埋进臂挽,陷在柔软的绒毯中,背上血迹更多了,整件血水泛滥的外袍挂在椅背上,露出的里衣更是一片泥泞,形成一块暗沉的轮廓。

        背部血肉模糊,泛着一片病入膏肓般的黑紫,像是钝刀砍美玉,锈剑摧琉璃,在冰轮璞玉上留下一道狰狞的瑕疵。

        看着不像是方才留下的伤。

        白梨将门轻轻合上,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他居然还没醒。

        是在睡觉吗?

        睡觉不躺在床上,跪着趴在椅子里?

        白梨在他肩上蜻蜓点水一点:“薛道友,你先醒一醒,你这样……”

        一道白影闪过,手腕被精准地擒住。

        薛琼楼身形未动,仍旧埋首在椅中,仿佛即便在睡梦中,这也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会着凉的。”说完最后四个字,两人就这样僵持着没动。

        过了半晌,他缓缓抬起头,比之平日竟有些迟钝,好似大梦初醒,仍是惺忪蒙寐的状态。

        下一瞬,他脊背一紧,遽然翻身,素来波澜不惊的眼底迸出警觉的水花,一扫方才那罕见的颓唐,目光如新裁剪的烛火,又亮又凌厉,暗处的细枝末节,都在这片明亮中无所遁形。

        “你怎么进来的?”

        白梨揉着被抓疼的手腕,朝他晃了晃手里的玉牌:“这个啊。”

        几丝罕见的懊恼与茫然从薛琼楼面上一闪而逝,他扶着把手挪上椅子,面色惨白,却还是云淡风轻地在笑:“所以,白道友现在来作甚?”

        “帮你看伤啊。”还是那种无知的、软软的语调。

        薛琼楼笑容隐下去,嗓音喑哑:“我说了,这是别人的血。”

        他坐在椅子里没动,仰头看着白梨,这不是个居高临下的优势位置,很显然是在掩盖背后不断扩大的血迹。

        “傻子都能看出这不是别人的血吧,我又不是傻子。”她忧心忡忡。门扉半掩,柔柔的天光描摹着少女的身廓,像一抹明媚的春光,撞进了白草黄云的萧瑟秋园。

        薛琼楼只是盯着她,一双眸子在浓密的眼睫下极黑,沉没得似乎能吞纳一切光影,缓缓道:“你方才……看到什么了?”

        “伤口啊,你背上有伤口。”白梨以为他自己看不到,比划了一下大致的大小,“这么大一块呢,你还说是沾到了别人的血。”

        “是吗,你看得还挺仔细……”他扯了扯嘴角,面色惨白得像烈日下的残雪。

        白梨循着他目光望过去,桌上有一柄小剑,剑柄上有半圆的纹路,是他随身携带的那把,刚拿起剑便被吓得手一抖。

        剑刃一面雪亮,另一面血红,几点血滴子像爬在玻璃窗上的雨珠。

        白梨心惊肉跳:“你一个人都干了什么?!”

        “你说呢?”他云淡风轻:“白道友,你是医修,这种场面应该见得不少,怎么怕得连剑都握不稳?”

        他淡淡一笑,轻逸如风,很轻易便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这个人笑起来的时候,如一缕曦光,能够驱散漫漫长夜,晨令露白。

        然而白梨心底只有一个想法。

        这不是什么晨露的白,根本就是病态的白吧!

        “你、你把伤口给我看一下吧,我给你上点药,你流的血太多了……”

        “不用了。”薛琼楼半垂着眼睫,淡淡道:“你多照顾一下姜道友他们,找找办法补他的剑。”

        都这时候了还不放弃装好人!

        绒裘洁白的边阔染上一层绯红,如彤云铺散,他自始至终没站起来过,将自己的伤口藏得严严实实,压根不想给白梨看一眼。

        零星半点的笑意和血色一起从面上褪得一干二净,仿佛也摒弃了一切喜怒哀乐,只剩下一张空洞雪白的脸。

        他望着屋顶的彩绘藻井,余光瞥见身旁少女一双手无意识绞着罗裙系带,目光游移,时而盯着光润细腻的青瓷茶盏,时而又盯着古色古香的尺牍案木。

        薛琼楼转过脸,静静看着她:“你有话说?”

        “我就是想问——”白梨鼓足勇气,深深吸一口气:“那对兄妹,你认识吗?”

        仿佛有一股洪流,席卷了所有声音,屋内一时落针可闻,洪流过后的余波荡开一缕静。

        和他本人一样的静。

        案上一盏青瓷茶盏,在这种流动的静谧中悄悄起了一道裂缝,碎成数瓣,好似雪天冰花迸裂,微不可闻。

        “你说的是那天被一群世家子弟欺负的那对兄妹?”薛琼楼将碎裂的茶盏推到一旁,茶叶泼了满桌,清褐色的冷水沿着桌缘连珠似的滴滴答答,轻描淡写道:“我们都在场,怎么不认识?”

        白梨悬在心里的石头跳得更高。

        她就不该这么直接问出来,这个人偷换概念!

        “如果你想问他们现在如何,我可以和你保证,他们已经安全着陆了,我还不至于食言自肥。”薛琼楼轻蔑地笑了一下:“现在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白梨还能问什么!

        人证都没了,姜别寒这会指不定还十分感激他仗义疏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平息这出闹剧。

        “没了,你好好休息吧。”白梨走到门口又记起那块白玉牌,拿出来晃了晃,“这个……你要拿回去吗?”自动开锁功能好像会侵犯**权。

        薛琼楼抬起眼,轻笑道:“输给你的就是你的,不用还我。”

        愿赌服输、言出必行,大约也只有这点品质能在在他恶贯满盈的生涯里堪称“出淤泥而不染”。

        —

        “我、我真的能爬上去吗?”身穿粗布麻衫的少年站在阴影里,衣服的边缘毛毛糙糙地卷着线头,脸颊瘦削得凹陷进去,唯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面前立着的白衣少年笑道:“当然可以,只要你按我说的方法去做。”

        “等一等,哥哥。”躲在哥哥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少女怯生生地喊了句,“可是……可是那块石碑是不能爬上去的吧,而且那些血是法阵的阵眼,要是不小心破坏了法阵,我们就惹大.麻烦了。”

        这对兄妹都只不过十六七的年纪,衣着整洁但寒酸,与面前这片冰壶秋月相比,犹如凡尘泥地里打滚的落魄叫花儿。

        “这是你们要考虑的事情了。”白衣少年一脸无所谓地眺望着霞光,“我只负责授之以渔,你要是没这个胆子的话……”他讥讽地笑了笑,刻薄地说:“过不了一年,你就等着给你妹妹收尸吧。”

        “你!”

        他双拳猛然攥紧,手背青筋根根突显,望着不远处那块石碑的目光,时而踟蹰不决,时而坚定不移。

        “哥哥,我们走,别听他鬼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少女拉着他便走,回头瞪了一眼:“飞舟上是有管事的吧?你就不怕我们把你现在说的话告诉管事,让他们把你赶下去!”

        一道金光照面劈下,身前五粒小巧的棋子,堵住了两人的退路。

        “我说了,我只是心血来潮想帮人而已。”那个看上去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白衣少年懒洋洋地撑着脸,目光未动分毫,“我把爬上石碑的方法告诉你们,想不想上去你们自己决定,不过你们要是将我一腔难得的好心宣之于众的话——”

        他幽黑的目光滑过来,笑意收敛,眼底杀机四起:“那你们就永远闭嘴。”

        两人面色雪白。

        “两只蝼蚁死在船上,应该也没人会管吧?”他看了眼弱质纤纤的少女,忽又展颜一笑,用一种商榷的语气:“不如先杀你?”

        哥哥的目光中满是玉石俱焚的杀意。

        “你这么瞪着我,是有什么不满吗?”白衣少年又看他一眼,哂笑道:“你是舍不得让我来动手吗?好说嘛,毕竟血浓于水,那你亲自来动手怎么样?杀了你妹妹之后,我再来杀你,让你们黄泉路上好作伴……怎么又瞪我?这么瞪着我,我又不会死。”

        两人的眼神看上去要把他碎尸万段。

        “考虑清楚了吗?”少年转过身,面上浮现疏离而又虚无的笑意,刀光剑影都收了回去,好似方才的剑拔弩张只是一个错觉,面无表情:“考虑清楚了,你们就滚吧。”

        屋内静谧无声,仰面躺在椅子里的少年因失血脸色苍白,整个人埋在狐裘绒毯里,像一片单薄的宣纸,或是一瓣触之即碎的脆瓷。

        他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再睁开时,案头一只又胖又矮的小瓷瓶闯入眼帘。

        瓶颈上穿了根红绳,另一端系着一粒红木做的蜜饯,雪白的底,画了两个小人,一个皱着脸好像在喊苦,另一个将蜜饯往他嘴里塞,一面又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

        薛琼楼微微勾起一个冷笑。

        计划被打乱又如何?没了闻家那条走狗,他还可以再找两条出来。

        世上再无第二把长鲸,再怎么补,也补不全了。

        唇角有蠕蠕的痒意,他抬手轻轻一抹,满掌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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