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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 花


想想看,或许没有比樱花更幸福的花了。

从古代的平安王朝开始樱花就是百花之王,在《千家流传集》里也记载有“樱为花之首”的誉词。

阳春四月,烂漫绽开的樱花不愧是众花之魁,其盛开时的奢华,谢落时的潇洒,都同样惹人心醉,令人怜惜。

俗话说“樱花七日”,樱花的寿命只有短暂的一个多星期,但它作为花却具有极强的表现力。因此,享有“壁龛之中必置此花,众花之中此花上座”的特殊待遇。

正因为如此,有时也遭人忌嫌。如千利休[1]等曾说过“茶室之中不准摆放过艳之花”,禁止樱花进入茶道之境。

诚然,对于以“清寂”为本的茶道而言,樱花当然是“太过奢华而不适宜”了,千利休之流的怪癖由此可见一斑。

不可否认的是,樱花培育了日本人美的意识,一直成为激发人们丰富想象力的源泉。

至于久木自己,既喜爱樱花的千娇百媚,又觉得樱花有些令人忧郁和讨嫌。这也许缘于花开花落来去匆匆,自己忙碌得无暇追随吧。

每年,随着樱花季节的临近,新闻媒体便开始报道“樱花前线”的消息,哪里的樱花开到了什么程度,哪里已经盛开,等等。电视里不厌其烦地播出樱花胜地那些美不胜收的景色。可是,自己却没有一次能够去饱览樱花的风姿。

久木总想去那些樱花盛开的地方,悠然地赏赏花,可总是因工作繁忙一直未能如愿,只好将就看看街道两旁的樱花了事。

正如所谓“心不静”一样,樱花给他留下了没有片刻宁静、忙碌不堪的印象,直到樱花开败后,反而舒了一口气。

这样年复一年,他就产生了对樱花的焦虑感。不过,今年与往年有所不同了。

托现在工作悠闲的福,这个春天终于能够尽情欣赏一下樱花的美景了,这也是命中注定吧。

提起樱花,人们首先会想到京都之樱。如平安神宫的垂枝樱,白川河沿岸的装有灯饰的夜樱,以及醍醐寺、仁和寺、城南宫等许多以樱花闻名的寺院神社。

以前久木利用去关西采访和洽谈的机会,也走马观花地去过其中几处。

每一处都各有千秋,各处樱花争奇斗艳,尽显风流。这倒使久木觉得京都之樱过于品种齐备,毫无缺憾了。

这是因为京都之樱与周围的古寺、神社和庭院相映成趣,加上郁郁葱葱的群山怀抱,本来就很美的花,在这些绝妙背景的衬托下,更显得风情万种,犹如是以附加值来悦人眼目的商品。

这样的樱花自然让人赞叹、欣赏,然而那些凛然不群,仅仅凭借本真之美的樱花,也令人难以割舍。其实,赏花者所不大涉足的清雅幽静处的樱花,更是别有情趣。

考虑来考虑去,久木想到了伊豆的修善寺。离东京不太远,是一个为群山所怀抱的温泉之乡,那里的樱花和旅馆都有着远离尘世的静谧。

久木决定了之后,就于四月份的第二个星期日,和凛子一起前往修善寺。

这个时候去赏花,比起往年来是迟了一些。不过,今年的四月偏冷,所以,花开的时间较长,伊豆一带正是盛开的时节。那一天,应该就是这样一个常言所说的“春酣之时”,或曰“春阑之时”更为恰当的烂熟的春日。

久木和凛子一起离开涩谷的住处出发了。久木穿一身便装,浅驼色的开领衫,外套一件深驼色的夹克。凛子是一身淡粉色套装,领口配了一条花丝巾,戴着灰色的帽子,手里提着一个较大的旅行包。

头天晚上,凛子回家里取春装时,一定见到了丈夫,不过,久木还没来得及问她。

凛子家里后来到底怎么样了呢?

从计划这次旅行开始,久木就在担忧这件事,却没敢贸然打听,凛子好像也不大愿意说。

只是四月初,凛子从娘家回来后不久,说过一句“我妈叫我做个了断”。

这当然是指凛子和她丈夫的婚姻关系了。

三月中旬,当凛子的母亲知道了她和丈夫不和的事实,并且知道了凛子一直有外遇时,非常气愤,严厉地叱责了她,说这简直太丢人了,更没脸见亲戚了。

从那以后,凛子的母亲不能继续坐视女儿的不端行为,要她尽快解决婚姻问题。

可是,据久木所知,不同意离婚的是凛子的丈夫,他想以此来对妻子复仇,那么凛子的母亲对此怎么看呢?

久木一问,凛子只是不得要领地回答说:“跟她说不明白的。”

凛子的母亲是老一辈的人,怎么理解得了做丈夫的明知妻子与人私通,却不同意离婚的心理呢?

“妈妈说:‘三个人见个面,好好谈一谈。’”

三个人是指凛子和丈夫,还有凛子的母亲。

“妈妈喜欢他,以为谈一谈问题就会解决,我可不行。”

凛子又说:“况且在那种场合,也不能谈论夫妻之间性不合的问题吧。”

如果追究起凛子为什么对丈夫不满的话,会从性格不一致追究到性不合的问题上。而凛子觉得,反正要离婚,不想把事情说得那么露骨。

和凛子家的情况一样,久木家也处于僵持的局面。

久木的情况恰恰相反,是妻子要求离婚,而久木迟迟不表态。和凛子的情感这么深了,应该同意才对,可是一到关键时刻,心情就十分复杂。既有对自己随心所欲导致的后果的内疚,也有要面对同事和亲戚的忧郁,还有凛子尚未离婚,自己先离的不安。最重要的还是对彻底摧毁近三十年的生活现状的惧怕与畏缩。

归根结底,离婚是最后的一步,何必太着急。这种想法使得他停留在迈出那决定性的一步之前,同时他也在猜测着妻子现在是怎么想的。

久木回家时几乎不和妻子说话,只说些不得不说的话,便匆匆忙忙地离开家,并没有什么争吵。两人之间虽然冷冰冰的,又保持着微妙的和睦。

当然,这并不等于妻子的态度有所软化。四月初,久木回家时,妻子又提醒道:“你可别忘了那件事啊。”

久木知道妻子说的是在离婚书上签字的事,就“嗯、嗯”地点着头,不置可否。

他正要往外走的时候,妻子又说:“我从明天起也不在家住了。”

“你要去哪儿?”久木不由自主地问道。

忽然发觉自己已没有资格去过问妻子的行踪了。

“我的事与你无关。”

妻子的态度十分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

女人的态度一向是爽快明朗的,分手时尤其坚决果断。无论是凛子还是妻子文枝,她们一旦决定分手,便绝不动摇。

相比之下,男人总是那么暧昧,不光是久木,所有男人都一样,都是优柔寡断,缺乏决断力。

事到如今,也该和妻子之间作个干脆的了断了。

久木一路想着这些事,来到了东京站,和凛子并排坐在车厢里。

他们坐的是新干线“回音号”。在三岛下车后,换乘伊豆箱根线前往修善寺。虽说正值赏花时节,因是周日,车里很空。

以前他们都是星期六出发,星期日回来。这次为了错开周末的高峰时间,改为周日出发,周一回来。多亏了工作清闲,才能这么悠然地去旅行。现在的久木不再为闲暇而嗟叹了,他要充分地享受这种悠游。

从三岛出发的电车也很空,途经长冈、大仁、中伊豆,一直向山间驶去。住家越来越稀少,满山遍野的樱花呈现在眼前,大多是染井吉野樱,一簇簇盛开在葱绿的山坡上,犹如一个个粉红色的花斗笠。

“我早就想坐这样的电车了。”

正如凛子所说的那样,电车每站都停,偶尔还要等上一段时间,听到列车长示意发车的哨音响后才开动。这真是一条适合慵懒的春日午后之旅的地方线路。

电车与沿着山边的河流平行前进。天城山脉的水流汇成狩野川,然后注入了骏河湾。河岸上到处是垂钓的人。还不到捕获香鱼的季节,河水清澈见底。难怪这里是闻名的山嵛菜产地。

他们入迷地眺望着城里难得一见的群山、樱花和清流,三十分钟后到达了终点站修善寺。

据说一千多年前,弘法大师发现了这个古老的温泉之乡。《修禅寺物语》上也记载有这里是与源氏一族有关联的地方。也许是这里温泉多的缘故,樱花已开始凋谢,花瓣纷纷飘落在久木和凛子的肩头。

提起修善寺,人们会马上想到伊豆的温泉乡。其实,值得一提的还有由空海建立的修禅寺这样历史悠久的寺庙。

从修善寺车站坐车往西南方向去,过一座朱红色的虎溪桥和一条马路,几分钟就到了修禅寺。登上正面高高的台阶,穿过山门,便是竹林掩映的寺院,正殿位于寺院的最里面。

八百年前,源范赖被兄长赖朝幽禁在这个寺内,后来遭到梶原景时袭击,自杀身亡。那以后,赖朝之子赖家也被北条时政杀死在虎溪桥畔的箱汤。冈本绮堂[2]的《修禅寺物语》就是根据这一悲剧写成的。后来,赖朝为了悼念儿子,在附近的山脚下修建了指月殿。

正殿宽展的屋顶,造型优美流畅,与后面郁郁葱葱的山树搭配得十分和谐,就像高贵的女性一样风姿绰约,看不到一点血腥的影子。

久木和凛子参拜了寺庙后,又过桥去参拜了山脚下的指月殿和源赖家的墓地,然后驱车返回。

五点已过,虽然太阳已经西斜,仍是春色明媚。

沿着温泉镇狭窄的街道往前走,道路渐渐宽了起来,远远看到了今天要下榻的旅店。

穿过入口处厚实的拱门,可望见里面有着山形屋脊的宽敞玄关。车子在店门外面停下,女招待立刻迎出来把他们领了进去。

宽敞的门厅里摆放着木纹清晰的木桌子和藤椅,从门厅可以看见院内的水池。

一看见浮在池上的表演能剧的舞台,凛子不禁赞叹着“好美”。上千平方米大的池塘向左右延伸,倒映出了双层房梁的能剧舞台的幽玄姿态,舞台后面的山崖被苍郁的树林所覆盖。

好比穿山越岭,逆流而上后见到了福地洞天,凛子目不转睛地看得出神。

女招待把他们领到了二楼最里面一个把角的房间。一进门是四个榻榻米大的更衣间,里面的和式房间有十个榻榻米大,靠窗子有一块地板隔间,从那里能够看见水池的一角。

“你来看,樱花都开了。”

久木跟着凛子走到窗边,紧挨窗子左边的那棵樱树,有二层楼高,近在咫尺,伸手都能够到。

“预约房间时说过要来赏花,可能是特意为咱们准备的这个房间。”

久木也是头一次来这个旅馆,以前出版社的朋友曾说起修善寺有个带能乐堂的幽静旅店,便请他介绍到这儿来的。

“快看呐,花瓣落了一地。”

到了傍晚微风乍起,花瓣飘落到凛子伸出窗外的手上,又飘落到下面的池里去了。

“真安静……”

到了这里,工作、家庭、离婚等仿佛都成了极其遥远的事情了。

久木呼吸着山谷里的清新空气,悄悄地从背后抱住了正在凝视着樱花的凛子。

凛子躲闪着他,生怕被人看到,其实,窗外只有盛开的樱花和一池闲寂的清水。

久木轻轻地吻了她之后,附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把那个带来了吧?”

“哪个呀?”

“红内衣呀。”

“你的命令谁敢不听。”

凛子说完,离开窗边进了浴室。

剩下久木一个人在屋里欣赏着窗外飘落的樱花,点燃了一支香烟。

窗户大敞着,却一点不觉得冷。空气中飘溢着赏花季节的浓郁气息。

舒适的感觉中伴随着倦怠,久木吟诵起了一首和歌。

“仰望二月月圆时,宁愿花下成新鬼。”

这是自动辞官后,浪迹天涯,漂泊一生的西行[3]的一首和歌。

女招待沏了一壶香茶。两人品茶小憩了片刻,便去泡温泉了。

男女浴池在一楼的走廊两侧,久木继续往前走,直奔露天浴池。

已经六点多了,天色逐渐变深,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这个时候,露天浴池里空空荡荡。

大概是周日晚上,住宿的客人很少的缘故吧,池里静悄悄的,只有岩石上滴落下来的水声有节奏地响着。

“咱们就在这儿泡吧。”

久木提议,凛子犹豫着。

“没关系的。”

要是有人来泡的话,一见他们在这儿,多半也会回避的。

久木又说了一遍,凛子才下了决心,走到一边去,背过身脱起衣服来。

这是个三十多平方米大的椭圆形天然浴池,由岩石堆砌而成,顶棚覆盖着苇席,四周也用苇席围了起来。这种似有似无的遮拦,平添了自然天成的情趣,使人心旷神怡。

久木背靠着岩石,伸开四肢浮在水里,凛子拿着毛巾,小心翼翼地将脚尖一点点伸进浴池里。

久木等她全身浸入池中后,就叫她到池边来。

“你瞧。”

仰靠在露天温泉池边,朝上面一看,已经出了苇席顶棚的范围,可以直接看到夜空。正对着脑袋上方是刚才看到的那棵盛开着的樱花树,衬托在暗蓝的天空下。

“我从没见过这么蓝的天空。”

夜空里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樱花的花瓣从空中飘然而降。

凛子刚要伸出手去接那片花瓣,又有一片落了下来。

暮色中追逐花瓣的凛子的白如凝脂的肉体,就像一只蝴蝶在暗夜中飞舞,妖艳美丽。

泡过温泉后,开始吃晚餐。

他们感觉有些凉意,又套了件和服外褂,关上了窗户。屋里的光线照出了左边那株摇曳的樱花树。

两人一边观赏夜色中的樱花,一边吃了起来。小菜也是时令的清煮款冬和芝麻拌当归,增添了不少情趣。

久木先要了瓶啤酒,接着又换成了当地产的辣口烫清酒。

女招待斟了第一杯酒后就离开了,于是,凛子勤快地一杯接一杯地给久木斟酒。等带鱼芹菜火锅上来之后,她又忙着调控火的大小,看煮得差不多时,为他盛到小碗里。

久木看着凛子麻利的动作,忽然想起了在自己家里吃饭的情景。

以前还说得过去,但最近几年,即便和妻子一起吃饭,她也从没有这么勤快周到过。尽管多年在一起而感情倦怠,可是竟有这么大的差异吗?

久木现在才感受到有爱与没有爱的迥然不同。那么,凛子的家庭又是怎么样的呢?

她在家里和丈夫一起吃饭的时候,难道也是那么冷淡吗?甚至早已不和丈夫一起吃饭了?

久木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给凛子倒上了酒。

“两个人一块儿吃,觉得特别香。”

“我觉得也是。不管多么豪华的料理,在多么高级的地方吃,和不喜欢的人一起吃也索然无味了。”

久木点着头,又一次感到了爱的可怕。

以前也曾热烈地追求过妻子,可是现在两人的关系冰冷,婚姻面临崩溃;而凛子也曾信任过丈夫,愿意和他相伴终生,现在却是劳燕分飞。

从两人现在的婚姻状态来看,就像刚刚酒醒的男人和女人。清醒后的他们又相互敬起酒来,不久又要喝得醉过去了。

只喝了一瓶啤酒和几小壶清酒,久木就昏昏然起来。

也许和凛子两人一起喝,气氛融洽,就容易喝醉。

久木抬头看了眼窗外,左边那株樱花树还在摇曳着。

“到外面去走走吧。”

从一楼前厅应该可以看到水池那边的能剧舞台。

趁着女招待撤席的工夫,两人在旅馆的浴衣外边披上件和服外褂,出了房间。

从楼梯上下来,穿过刚才去过的露天浴池入口,再下一个台阶,沿着走廊走过去,便是旅馆前厅。

前厅右边的大门敞开着,有一个木板搭成的露台伸到水池上面。

久木和凛子坐在露台的椅子上,不觉叹了口气。

刚到达旅店时,他们一见到浮在池中的能乐堂就叹息了一声,但这次叹息和刚才有所不同。

入夜后,露台栏杆的四角都点着灯,另有灯光打到一池相隔的能剧舞台。面积约六平方米见方的能剧舞台,地面像镜子一样光亮,舞台背景是一株苍劲的老松。

能剧舞台左边有一个旧式建筑样式的更衣间,与舞台之间由一个吊桥连接起来。这一切都倒映在池水中,宛如一幅优美的画面。

据说这能剧舞台原来在加贺前田家的宅第内,明治末年迁到了福冈八幡宫,后来又迁到了这里。

从那以来,在这个熊熊篝火环绕的能剧舞台上,不断上演了能乐、传统舞蹈、琵琶演奏以及新内节[4],等等。今晚没有演出,舞台上寂静无声,加上山中寒气,越加感觉清冷,更添了幽玄情趣。

久木和凛子依偎着,凝视着舞台,恍惚觉得戴着可怕面具的女人和男人就要从那幽暗的舞台后面现身了。

他们是去年秋天看的薪能。

去镰仓时,他们观看了在大塔宫寺内上演的薪能,之后下榻七里浜附近的旅馆,住了一夜。

那时他们正处于如胶似漆的阶段,不过还没有像现在这样陷入困境,幽会之后便回各自的家,怕配偶知道自己的私情。

从那时到现在,不到半年,两人的家庭都濒临崩溃了。“那次演员戴的是天狗面具。”

在镰仓看狂言时,两人还笑得出来。

“可是,这儿不大适于演狂言。”

在这个深山里的幽玄舞台上,似乎更适合上演能够沁入人心、挖掘心底欲念的剧目。

“好奇怪……”

久木望着池面摇曳的灯光喃喃自语道:“从前的人一到了这里,就会觉得远离了人间了吧。”

“一定有私奔来这儿的。”

“男人和女人……”

久木说完,把目光投向能剧舞台后面那黑暗寂静的群山。

“咱们两人住在那里的话也是一样的。”

“你是说早晚有一天会厌倦吗?”

“男人和女人生活在一起就会产生怠惰的感觉。”

说实话,现在久木对于爱情是怀疑的,至少不像年轻时那么单纯,以为只要有爱,就能够生生世世永不变。

“或许热烈的爱情不会太持久。”

“我也这么想。”

凛子点点头,久木反倒有些狼狈。

“你也这么看?”

“所以想趁热烈的时候结束啊。”

可能是受了灯光映照下的能剧舞台的诱惑,凛子的话有点诡异,阴森森的。

久木觉得一阵发冷,把手揣进了怀里。

花季天寒,入夜以后凉意渐浓了。

“回去吧……”

在这儿待下去的话,仿佛会被舞台上的妖气迷惑,被拽往遥远的古代时空中去了。

久木站起来,又回头望了一眼能剧舞台,才离开了露台。

房间里很暖和,靠窗边铺着被褥。

久木躺在铺好的被褥上面,闭目养神,忽然抬眼看见窗边的樱花似乎在窥视着自己。

今晚的一切,恐怕要被樱花偷看了。他叫了一声凛子,没有回音。

他又迷糊了一会儿,凛子从浴室出来了。她已脱去外褂,只穿着一件浴衣,头发披散在双肩上。

“你怎么不穿那件内衣?”

久木一问,凛子站住了。

“真要我穿?”

“你不是带来了吗?”

凛子没再说话,转身去了客厅。久木关了灯,只剩下枕边的座灯,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

在深山旅馆里看过能剧舞台后,他等待着女人换上红色的内衣。

自己似乎是在追求幽玄和淫荡这样完全相悖的东西,实际上,两者之间却有着意想不到的共同点。比如能剧里分为“神、男、女、狂、鬼”五种角色,其中无不隐含着男女的情欲。

刚才久木倾倒于能剧舞台的庄严肃穆的同时,又被一种妖冶、艳丽的感觉占据了。

事物都有表里两面,庄重的背后是淫荡,静谧的内面是痴情,道德的反面是悖德,这些才是人生最高的逸乐。

久木正沉浸在遐想中,拉门开了,身裹绯红色内衣的凛子出现了。

久木猛然坐起来,瞪大了眼睛。

包裹在绯红色内衣里的凛子的表情像幼女一样天真无邪。

在地上昏暗座灯的映照下,凛子长长的身影直达房顶。久木一瞬间产生了错觉,以为是身着女装的能剧演员登上了舞台。

他觉得不可思议,定睛一看,凛子的脸渐渐变成了一张成熟女性的娇媚、忧郁和冶艳的脸,活像能剧中的女人面具“孙次郎”[5]。

一身绯红、戴着面具的女人默默地慢慢走近目瞪口呆的久木,双手伸向他的脖颈。

久木不由蜷缩起身子,使劲晃了晃脑袋,好容易才清醒了过来,大大地喘了一口气。

“真吓了我一大跳……”

凛子听了嫣然一笑,渐渐又恢复了往日的柔媚表情。

“简直跟能剧里的女人一模一样。”

“刚才看了能剧舞台的关系吧?”

“可是也太像了。”

久木以前见过画在黑底色上的女人面具“孙次郎”,那温婉柔美的表情中,蕴藏着炽热的情欲和淫荡,凛子现在表情就是这样的。

“越是文静矜持越显得淫荡。”

“你说谁呐?”

“能面呀……”说着久木突然搂住了凛子。

凛子毫无防备,倒卧在了被褥上,久木扑上去压在她的身上,在她耳边小声说:“我要剥下你的面具。”

男人现在变成了魔鬼,要把隐藏在女人内衣里的淫欲揭露出来。

这绯红色真是不可思议的颜色,它既是浓艳明亮的朱红色,也是鲜血的颜色,令人产生异样的兴奋感。

尤其是用这种绯红色做成的内衣,穿在皮肤白皙而矜持的女性身上时,凡是具有雄性本能的男人,没有不心荡神移的。

此刻,久木就压在身着绯红内衣的女人身上,紧紧搂着她,宛如野兽拥着一堆鲜血淋漓的美味。

那是看到红色的激动,同时也是感谢女人的顺从,感谢她满足了男人好色的欲念,老老实实把内衣带来。

久木的肉体紧贴着红色绸衣,感受着滑溜溜的感觉,然后他慢慢放松了一些,一只手伸进了隐约看得见乳沟的不整的内衣中去。

“慢着……”

凛子知道早晚要被脱掉内衣,但怕久木太过性急,便按住入侵的手,喘了口气,说:“这件衣服可来之不易呢。”

久木的手始终不离开凛子的胸部,问道:“是不好做吗?”

“不是。和服店送来时,我恰好不在家,是他收的衣服……”

“他看见了?”

“他一看是红色的内衣,吃了一惊,凶巴巴地问我干什么用的。”

“平时穿在和服里面也可以嘛。”

“不过他好像猜着了,我要穿着它和别的男人睡觉……”

凛子说她和丈夫之间已经好几年没有性关系了,可是,丈夫见到妻子的绯红色内衣,怎么还会气得暴跳如雷呢?

“后来呢?”

“他骂我是个婊子。”

久木觉得就像在挨骂一样,不由自主地从凛子胸部抽回了手。

诚然,这种大红内衣一般是妓女们穿的。卖笑的女人为了勾引和挑逗男人,常常穿这种鲜艳的红色内衣。

从这点上来说,这衣服的确不雅,但把妻子说成是“婊子”也未免太过分了。

可是,站在凛子丈夫的立场,他的心情也不难理解。长时间回避丈夫的妻子,却为了别的男人特意定做了红色内衣,当丈夫的自然会怒火万丈了。

“后来呢?”

久木又害怕又想听。

“你被他打了?”

“他不会打我,说要把衣服撕碎。”

“这件内衣?”

“我死活不让。于是,他突然把我的双手捆了起来……”

凛子摇着头,实在不愿再说下去了。

“我实在说不出口。”

“都告诉我。”

久木恳求道。凛子轻轻咬了一下嘴唇,说:“他把我一下子剥得精光……”

“要和你做爱?”

“他才不会呢。他怎么会和婊子做爱呢?他把我晾在那儿……”

久木屏住了呼吸,听凛子往下说。

“他说,对你这种淫荡的女人就得这样惩治。然后拿来了照相机……”

“他给你照了相?”

凛子点点头,久木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不堪入目的春画。这个情景实在太异样太凄惨了。因嫉妒而疯狂的男人以此来发泄自己的满腔憎恨和欲望。

“我受不了啦。”凛子突然喊了起来。

“我死也不回家了。”凛子坚决地说道。

泪水从凛子紧闭着的眼里涌了出来。

即便发现了妻子的不忠,丈夫也不至于捆起妻子的双手,剥光她的衣服啊。

更有甚者,他不直接鞭挞她的肉体,竟然用照相来羞辱她,不愧是冷酷的科学工作者特有的报复手段。

难怪凛子再也不愿意回家了。也绝不能再让她回到那种男人的身边去了。

久木听着凛子的诉说,简直无法相信她的丈夫会这么残忍。他一想到凛子受到惩罚的样子,热血直往头上涌。

久木抚摸着包裹着凛子身体的丝绸内衣想,这件内衣同时使两个男人疯狂,一个因为憎恶,一个因为怜爱。

或许,这绯红的颜色,就是把男人们引入疯狂世界的凶器。

想着想着,久木像是受到了凛子丈夫的刺激,内心萌发了新的欲望。

既然凛子被她丈夫那样蹂躏,那么,自己就要比她丈夫更加倍地对凛子施虐。

久木对自己这么说着,慢慢抬起上身,盯着身穿绯红内衣的凛子瞧了一会儿,便打开了她的衣襟。

凛子倾诉了一切后,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在丈夫面前死命反抗的她,对所爱的男人的摆布,一点没有不顺从的意思。

久木因此感到了安心和轻微的优越感,又解开了她的腰带,掀开了内衣下摆。

刹那间,久木眼前仿佛闪过了赤裸的凛子被丈夫拍照的那一幕。

此时此刻,从绯红内衣中露出了凛子那雪白而线条优美的两条大腿,会不会就连这两条大腿根部的神秘所在,都暴露在了她丈夫的照相机之下了呢?

一想到这里,久木顿时欲火升腾,一下子扑到凛子身上,把脸埋进她的双腿之间。

正如施虐与被虐比邻而居一样,怜爱与惩罚也是密不可分的吧。

久木把脸埋在凛子的双腿之间,嘴唇覆盖在栖息于那里的粉红色花蕾上面。不过,他只是用柔软的舌尖左右轻轻滑动,不即不离地轻触着最敏感的花蕾顶尖。

这种舌尖的轻轻接触犹如温柔杀手,虽然与暴力或强迫全然无关,却使凛子备受煎熬,她饮泣着扭动起身体来。

起初她还一直拼命忍着,只发出抽丝般的呜咽声,渐渐变成了阵阵喘息,伴随着身体轻轻的颤动,她挺起上身,被舌头包裹着的花蕾渐渐变热、膨胀起来,眼看就要爆炸了似的。

尽管男人已感知她距离最后的爆炸已相距不远,仍双手紧紧抓住她的双腿,嘴唇紧紧贴在她的花蕾上毫不懈怠,不管她怎么求告“不行了”、“不要了”、“饶了我吧”,他也绝不肯松开嘴。

原本男人就是为了惩罚她,才采取这一酷刑的。

都怪她自己粗心,被她丈夫发现了红色内衣,才使自己宝贵的地方遭受蹂躏。因此,久木要对她施以这一酷刑来惩戒她,无论她怎么哭泣、哀求、挣扎,也不可能得到宽恕。

现在女人的所有感觉神经都集中在了胯间那个点上,欲火熊熊焚烧,就在即将抵达忍耐的极限之时,男人意识到之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停止了舌尖的爱抚。

如果就此让她登上峰顶的话,那就不成其为酷刑了。男人要对她施以更加残酷百倍的刑罚,不把她折磨得奄奄一息、痛哭流涕,就不能算完事。

男人突然间停下舌头的爱抚,女人觉得奇怪,摇晃着刚刚燃烧起来的身体以示抗议。

女人由于刺激突然中断而不得不止步在即将登顶的一步之遥,可就在亢奋稍退之际,男人的舌头重新开始启动,使女人陷入慌乱。

由于早已达到了相当的热度,因此花蕾即刻被烈焰覆盖,可又是在快到达顶点的时候被推了回来。就这样,女人无数次往返于峰巅和谷底之间,就像在深不见底的无间地狱中受着无穷无尽、没有归期的磨难一般。

凛子在无数次地往返于欲上而不行、欲罢又不能的跌宕起伏之中。到底经受了多少遍的磨难,就连久木也数不清,更不要说凛子了。

当终于苦熬苦撑到了最后,从长久的地狱般折磨中获得解放,得以彻底解脱之时,凛子长长地发出了一声犹如远方响起的雾笛般低沉而哀怨的叫唤,身体绷得像一根木棍一般僵直,魂魄似飞天而去。

一时间久木还以为凛子停止了呼吸,慌忙抬头窥视她的脸,只见她紧闭的眼睑颤动不停,红色内衣凌乱不堪,当他看到从敞开的胸襟露出的胸部在微微起伏,才舒了一口气。

看样子刚才对凛子实施的酷刑,收到了极其完美的效果。

这种酷刑最妙的一点就是,比起女人的痛苦挣扎来,男人的能量消耗得比较少。采用这种方式的话,男人就可以反复多次对女人进行折磨。

“这个罪,够受的吗?”久木洋洋自得地问凛子。

“够不够啊?”接着又问。

凛子突然举起拳头,对着久木,也不管是什么地方一顿乱打,然后扑到了他身上。

“快点呀……”

用强硬的口气逼着他的凛子,此时披头散发,简直就像个母夜叉。由于他长时间、不怀好意地热吻花蕾,所以只有那一个点异常兴奋,并获得了快感,而最关键的花蕊虽然早已炙热不堪,却未得到抚慰,她怎么能善罢甘休呢。

她把整个身体更紧地贴了上来,久木正要作出回应,突然想到,要是就这么轻易地顺从了她,前面实施的那些惩罚就前功尽弃了。

在最后结合之前,还应该再给她来点更要命的。

男人主意已定,便紧紧抱住火热的女人,不管是哪儿,一通狂吻,从喉咙吻到肩头,最后从胸部吻到乳房。

他一会儿使劲地吮吸,一会儿用牙齿噬咬,久木要在凛子身上留下他抚爱过的痕迹。

先是刺激女人柔软的花蕾,继而又从脖子到前胸狂风暴雨般狂吻了一番之后,久木才与凛子结合在一起,可是久木总是觉得他仍在追逐着前方凛子丈夫的背影。

当然久木没有见过他,只是凭借凛子的诉说来想象他的模样,可是他陷入了一种错觉,仿佛通过凛子的肉体这个媒介在和他搏斗。

话虽如此,其实这场争斗的胜败是明摆着的,再怎么说她丈夫也是失败者,自己是胜利者。尽管如此,久木还要彻底地从凛子身体里铲净丈夫的残渣。

明知对方软弱无力,不是自己的对手,却偏要争夺,没有比这种争夺更令人愉快和兴奋的了。尤其是性的方面,自己占有绝对的优势,这就更激发了男人的自信心和勇气,更加威风八面了。

久木的争夺心也传染给了凛子,她已经记不清多少次到达了峰顶,一直在哭求“我不行了”、“不要了”!可这时,男人真正成为高居女人之上的雄性,尽情翻弄了一通之后,终于耗尽了所有的精力,这场疯狂的盛宴终于结束了。

窗外盛开的樱花目睹了这一幕翻江倒海般疯狂的全过程。

然而,久木也好,凛子也好,都早已忘记了樱花的存在,酥软地瘫在乱成一团的被子上。

还是久木最先从情爱之后的余韵中复苏了过来。

他缓缓抬起身,一眼看到身旁的凛子,就从她后背贴到她耳边轻轻问道:“怎么样?”

凛子闭着眼睛点点头。

“真是受不了……”

先是从对花蕾长长的亲吻开始,之后经过连咬带啃的热吻之后才结合到一起的。久木询问经历了这一过程,感觉怎样时,凛子仍像刚才一样点了点头。

“我都说不行了,你还是不停……”

“这是对你的惩罚呀。”

“最近你老是自行其是的,我好像已经被你给训练出来了。”凛子撒娇地说着。

久木觉得女人真是好奇怪,刚才还扭动身体呻吟个不停,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可事过之后,不但不痛恨这件事,反而非常满足,甚至放话叫你最好是停都别停下来。

“真搞不懂。”久木叹道。

“你还嚷嚷再不停下来,我就要死了呢。”

“真的那么感觉呀。”

“你愿意那样吧?”

“只要是你,我什么都愿意。”

久木听到女人的夸奖,心里很得意,不过他又觉得女人的身体真是深不见底,令人生畏。

如今的凛子,对性的包容就像大海那样广渺无垠,无论怎么折磨,怎么虐待她,都被她吸入体内,融汇进愉悦的海洋里去了。

久木抬起上身,额头靠在凛子胸前。

久木想给凛子整整衣襟,一只手伸进她的肩头,摸到内衣的袖子,轻轻一拉,谁知从腋下到袖口开了线。

“怎么破了?”

久木要把手伸进裂缝里,凛子推开他的手。

“被他撕的!”

“他?”

“他生气时撕开的,我大概缝了缝……”

久木再次摸了摸红色内衣的裂缝,仿佛那就是凛子夫妻间的红色伤口。

凛子好像很在意这件事,起来去了浴室。

几分钟后,她又急急忙忙地从浴室出来。

“麻烦了。”

久木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回头一看,见凛子两手掩着内衣领口,“这牙印是你咬的吧?”

那地方的确是久木刚才用力吸吮过的地方。

“你看呀!”

凛子坐在久木面前,打开前襟,露出了胸脯。

“你瞧,这儿,还有这儿。”

凛子的脖子左边、胸部和乳头四周都有红色的血印。

“让我怎么回家呀。”

“你刚才不是说绝不回家了吗?”

“家当然不回去了,可这样子也出不去门呐。”

“没关系的。”久木抚摸着凛子脖子上的发红的印痕说道。

“很快就会下去的。”

“很快,是多长时间?”

“两三天或四五天吧。”

“是吗?这怎么办呐。我明天还要回娘家呢。”

“用粉底掩盖一下就看不见了。”

“哪盖得住呀。你干嘛这么做?”

这还用问,就是为了不让凛子再回到丈夫身边而留下的吻痕,还因为嫉妒凛子那无穷无尽的贪欲。

一切都按久木所期望的那样顺利实现了,可凛子说出“回不去”这句话时,他才发觉事态越来越不好收拾了。

“我明天不去见妈妈了。”

“不是已经约好了吗?”

“我母亲要我再好好跟他谈一谈,我明天打算明确跟妈妈说我不愿意的。”

看来凛子对丈夫已没有一丝留恋了。

“你呢,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凛子把矛头转向了久木。

“你也回不了家了吧?”

“那当然。”

“你不是时常回去吗?”

“我只是去拿换洗衣物和寄到家里的邮件……”

“那也不行,我不同意。”凛子说着,突然把脸靠近久木胸口,在他的乳头周围咬了起来。

“好痛……”

久木慌忙往后躲闪,凛子仍然一点不松口。

“我也要让你回不去。”

“你不这么做,我也不会回去。”

“可是男人太善变了。”

凛子更加使劲地又吸又咬的。

久木忍着微微的疼痛,心里对自己说,现在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

过了好一会儿,凛子才慢慢松开了嘴,用手轻轻地摸着咬痕说:“我使那么大劲儿咬还是不行……”

和凛子柔嫩的皮肤相比,久木胸前的齿痕很浅,凛子对此颇感不满。不过细看的话,乳头上还是留下了红红的牙印。

“你躺着不许动。”

久木顺从地躺了下来,凛子拿起红色内衣的衣带,缠到了他的脖子上。

“不要乱动啊。”

说着凛子慢慢拽紧了带子。

“喂,喂,别胡闹,要出人命的。”

久木以为凛子在开玩笑,可是她更加使劲儿了。

“放心吧,我哪有什么劲儿啊。”

凛子突然骑到了久木身上,揪着带子的两头质问道:“你说,是真的不回家吗?”

“刚才不是说了嘛!”

久木将手指头勉强伸进脖颈与带子之间,以防她继续勒紧。

“如果你背着我回去的话,我真的会杀了你!”

“我不回去,不回去……”

久木好容易挤出一句,憋得直咳嗽。

“快松手,别像阿部定那样啊。”

凛子的手劲儿放松了一些,可带子还在脖子上套着,打了个结。

“你说要给我看的那本书呢?”

“我带来了。”

“我现在要看。”

“就这个姿势?”

“对啦。”

久木没办法,脖子上系着红带子,爬到皮包那儿,从里面拿出那本书,又回到了床铺上。

“该把带子解下来了吧?”

“不行,就这么念!”

凛子手里揪着带子,以训斥的口吻说道:“你躺下,给我念最让你兴奋的内容。”

这是一幅多么怪异的景象啊。

在夜深人静的修善寺一家客店里,一对儿男女躺在那里,中间隔着一本书。男人的脖子上缠着一条红衣带,女人揪着带子听男人念书。

这本书是一个沉溺于性爱的女人,最终杀死了心爱的男人,并割去了他要害之处后逃走,被捕后警方审问她时的笔录。

“很长,我从开始的地方念。”

这份记录报告有五万六千多字,通过阿部定坦率大胆的陈述,生动描绘出了这个女人赤裸裸的内心,以及她那份深厚而沉重的爱。

“好,开始念了。”

久木平躺着打开了书,凛子依偎在他胸脯上。

笔录一开始是检察官对这起事实确凿的杀人及尸体损伤案进行的预审,询问被告对犯罪事实有何陈述。被告回答,正如你们所宣读的那样,没有出入。然后,以一问一答的形式开始了讯问。

问:你为什么要杀死吉藏?

答:我太喜欢他了,想自己独占他。可是我和他不是夫妻,只要他活着,就会接触别的女人,把他杀死的话,别的女人就一个手指头也碰不了他了,所以就把他杀死了。

问:吉藏也喜欢被告吗?

答:他当然喜欢我,但如果用天平来称的话,一头四分,一头六分,我是六分。石田(吉藏)总是说,家庭是家庭,你是你。我家里有两个小孩儿,我也不年轻了,不能和你私奔。不过,即使再寒酸,我也会给你找个住处,或者包个房间,咱们就能随时见面,永远快乐了。可是,我受不了他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

久木尽量平淡地念着,凛子也屏息静气地听得入神。久木见了,继续念阿部定迷上石田吉藏的过程。

问:被告为什么如此迷恋石田呢?

答:要说石田哪儿好,我也说不上来,不过他长得真是没得挑,我从来没见到过这么风流倜傥的男人。一点不像四十二岁的人,顶多二十七八岁的模样。而且心地特别单纯,为一点小事都要激动半天,脸上藏不住事,就像婴儿那么天真无邪。不管我干什么,他都喜欢,特别依恋我。还有,他床上功夫也相当了得,他懂得女人,干那事的时候,能长时间控制自己让我充分满足。他精力过人,能连着来好几次。我也曾试探过,看他是不是真心喜欢我才跟我做爱,还是仅仅靠技巧。这件事情说出来实在让人脸红。四月二十三号,也就是我从吉田家跑出来的那天,因为来了月经,我那儿有点脏,可是,石田照样不停地又是摸,又是舔,一点都不嫌脏。二十七八号左右,我们住在“田川”旅店的时候,我给他做了香菇汤,对他说:“听人家说如果两个人真心相爱的话,就会拿香菇、生鱼片蘸着那儿吃。”于是石田就说:“我也会为你这么做的。”然后,他就真的用筷子把汤里的香菇夹出来,塞进我前边那儿去,蘸上蜜汁后放到饭桌上。等我们嬉闹了一通后,石田吃了一半,我也吃了一半。我觉得石田真是可爱极了,我用力抱住他说:“我真想杀了你,让你和谁都干不成那事。”石田就对我说:“为了你,我死也愿意。”

问:那些天你们一直住旅馆吗?

答:五月四五日住在“满佐喜”。他说钱花光了,要回家去取。我赌气说要把他的那东西割下来。石田说:“回家我什么也不干,我只和你干。”

他回家后,剩我一个人时,嫉妒和焦躁使我快要发疯了。十日晚上,我到他的店所在的中野去找他。石田带了二十元,我们先到车站附近的杂煮店喝了点酒,又和他一起回到“满佐喜”住了下来。

读着读着,久木觉得身体开始发热,凛子也一样。

起初两人是相对而卧,不知不觉中凛子已紧靠在久木胸前,喃喃地说:“实在太真实了。”

阿部定的供述非常率真,没有一丝卑怯,使整个事件真实地再现了出来。

“这个女人一定特别聪明。”

虽说已是事后,但她对自己的情欲以及床上行为,一点不避讳,十分冷静客观。

“她以前是干什么的?”

“她出生在神田,是个爱打扮,又早熟的姑娘。家里是开榻榻米店的,后来破产后,她当了艺伎,不断地换地方。到石田的小店去当女招待时,名字叫加代。”

久木翻到前面有阿部定照片的那一页给凛子看。照片好像是出事后照的,她盘着圆髻,鹅蛋脸,眉目清秀,文静的眼神里流露出寂寞。

“真是个美人。”

“像你一样。”久木开玩笑地说。

不过,阿部定那种能牢牢抓住男人心的柔媚确实和凛子很像。

“我可不是这样的美人。”

“当然了,你的气质比她好。”

久木赶紧补了一句,但他心里想,那个女人的魔力或许就潜藏在她那美貌之中。

“事件发生时,阿部定三十一岁。”

久木拿起书接着念下去。检察官的问题越来越迫近案件的核心。

问:你叙述一下五月十六日一边勒石田的脖子,一边发生性关系的经过。

答:在十二三日的时候,石田跟我说:“听说掐脖子挺好玩儿的。”我就说:“是吗?那你掐我吧。”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就松了手,说是看我的样子可怜,舍不得掐我。于是,我就骑在石田身上,扼住了他的咽喉。石田说怪痒的,别掐了。十六日晚,和石田做爱时,觉得他简直可爱死了,就咬起他来。这时我忽然想到,抱得紧紧的,不能呼吸地做爱试试。便说:“我勒你脖子玩儿吧。”然后顺手从枕边拿起我的腰带绕在他脖子上,一边拽着带子一边做爱。开始时,石田觉得好玩儿,伸出舌头装死,再使劲儿勒了一下,他的小腹鼓起来,那东西变得硬邦邦的,感觉特别好。我跟他一说,石田就说:“只要你舒服,难受我也能忍。”我看见他直翻白眼,就问:“你难受吧?”他说:“不难受,我的身子随你折腾。”就这么绳子一会儿松一会儿紧地又折腾了两个多小时,直到十七日凌晨两点。我只顾注意下边的动静了,不知不觉手里使劲儿一勒,只听他哼了一声,他那东西突然软了下来。我慌忙解开带子,石田叫道“加代”,哭着抱住了我,我赶紧给他按摩胸部。他的脖子上留有一道红红的勒痕,眼睛肿起来。他说“脖子很热”,我把他领到浴室,给他洗脖子。那时他脸也红肿得很厉害,石田照了照镜子说“你可真够厉害的”,并没有生气。

问:请医生看了吗?

答:想去请医生,可是石田说:“弄不好,会被警察知道的,不要去。”所以我就给他又是冷敷,又是按摩身子的,还是不见好。傍晚,我去药店,说是“客人打架,把脖子掐肿了”。大夫给了些消炎药,让一次吃三片。

凛子听到这儿,赶紧把久木脖子上的带子解了下来。大概是听了阿部定的供词中,由于太用力勒男人的脖子,男人脸变得又红又肿,觉得害怕吧。

久木等她解开后,继续往下念。

问:事件前一天晚上,你们一直在旅店里吗?

答:石田脸肿得出不了门,早上只吃了点砂锅烩泥鳅。晚上我出去买药,顺便买了个西瓜给他吃。然后他喝了一碗素汤面,我吃了个紫菜寿司卷。又给他吃了三片消炎药,他说不管用,就又给他吃了六片。石田眼睛都睁不开了,还是睡不着。他又说:“没钱了,还得回去一下。”我说:“我不想回去。”他说:“我这副样子,被这家店里的女佣看到多不好意思啊。我必须回趟家,你先在下谷那儿住一阵。”我说:“反正我不想回去。”他又说:“你这也不愿意那也不愿意怎么行。你也知道我有孩子,不能总和你在旅馆待着呀。为了我们能长久好下去,多少要忍耐一下。”我越发觉得石田是存心想要跟我分开了,我就哭出声来,石田也眼泪汪汪地一个劲儿安慰我。可是他越这样低声下气,我就越生气,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劝告,心里在琢磨怎么才能和他长久在一起。

问:那么,那天晚上你们还是在那儿住的?

答:这么磨来磨去的就到了晚饭时间,女佣端来了我们要的鸡汤,给石田喝了之后,十二点左右我们上了床。石田的脸还肿得老高,无精打采的。见我满脸不高兴,就卖力地爱抚我,讨好我,短短地做了个爱。但他很快就说:“我困了,先睡了,你在旁边看我睡觉。”我摩挲着他的脸说:“你睡吧,我看着你。”石田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久木突然想抚摸凛子,就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凛子的手,继续念下去。

问:你什么时候下决心要杀死他的?

答:五月七日到十一日之间,他回家时,剩下我一个人,满脑子都是他,越想越难过,曾想过干脆杀了他,但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十七日晚上,石田对我说:“为了我们的将来得暂时分开一段日子。”我看着他的睡脸心里想,石田一回家,他的老婆就会像我那样爱抚他,而且,这一别一两个月见不到他了。上次他回去才几天我都受不了,这么长时间怎么熬啊,真不想放他走。以前我要他跟我一起死,或者逃到别处去,他从不当回事,光说包个地方就可以永远做情人。所以我下了决心,要使石田永远属于我自己。

问:被告叙述一下十七日晚用腰带勒死熟睡中的石田的经过。

答:石田迷迷糊糊睡觉时,我左手搂着他的头部,看着他睡觉。忽然他睁开眼,看到我在身旁,放了心,又闭上眼说:“加代,我睡着的话,你是不是还要勒我?”我“嗯”了一声,朝他微微一笑。他说:“要勒就别停下,不然特别难受。”我吓了一跳,难道他是希望被我杀死吗?但马上意识到他是在开玩笑。一会儿石田睡着了,我伸出右手拿起腰带把他的脖子绕上,拽紧两头勒了起来。石田突然睁开眼叫了一声“加代”,欠起身来想要抱住我。我哭着说“对不起”,更使劲地勒紧了带子。石田哼了一声,两只手颤抖着,不一会儿就不动了。我解开了带子,浑身抖个不停,就抄起桌上的酒壶,对着嘴喝了起来。我怕他没死,又勒了一下之后,把带子藏到枕头底下。然后,去楼下看了看,账房静悄悄的,挂钟时间是夜里两点多钟。

凛子长出了一口气。阿部定亲口叙述的杀死所爱的男人的经过,使她兴奋起来。久木停顿了一阵,继续念着。

问:叙述一下在那之后,你切掉石田的阴茎阴囊,在他左胳膊上刻自己的名字,又在尸体和被单上用血写字后,逃离“满佐喜”的经过。

答:我杀了石田后非常平静,好像卸下了一个大包袱,心情很舒畅。我飞快地喝了一瓶啤酒后躺到他的身旁,见他嘴唇发干,就用舌头舔他的嘴唇,又给他擦干净脸。我一点没有躺在死人身边的感觉,反而觉得他比活着的时候更可爱。就这样一直躺到了天蒙蒙亮,我又是抚摸他的下身,又是把那东西拿到自己前面捣鼓。我一边这么干着,一边想,既然已经杀了石田,那我自己肯定得死;又一想,无论如何我必须先离开这里。这么抚弄着那东西的时候,我产生了要把它割下来带走的念头。原先吓唬石田,要割他的东西时,我给他看过的那把牛刀还藏在画轴后面。我从那里取出了牛刀,试着切了一下,很不好切,费了半天劲儿也不行,中间牛刀还滑了一下,把大腿都割破了。后来我又想连睾丸一起割掉,可是更难割了,结果阴囊到底也没有割干净。我把切下来的东西和睾丸放在手纸上,看到从刀口流出了大量的血,我便用手纸摁住切下来的东西,用左手食指沾上血,擦到我自己穿着的长衫袖口和衣襟上,还在他的左腿和床单上写下了“定吉二人”,接着用刀子在他的左臂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在盆里洗了手,撕了张枕头边的杂志封皮,把那个宝贝包上,又将他脱在衣篓里的兜裆布裹在腰上,把那个纸包塞进腰里。然后把石田的衬衫和内裤穿上,外面套上自己的和服,系了腰带,收拾了房间,把带血的手纸都扔进了厕所。一切做完后,我只带了用报纸裹好的那把牛刀,最后吻了他一次,给他盖上毛毯,用手巾蒙上了他的脸。上午八点左右,我下楼对女佣说:“我去买东西,中午之前别叫醒他。”就离开了旅馆。

阿部定勒死了自己深爱的男人后还割下了他的男根,这个故事久木曾经给凛子讲过,就是在两人被大雪封在中禅寺湖的时候。虽然内容和当时讲的有些重叠,但久木还是按照审讯笔录重新念了一遍。

问:你为什么要把石田的男根割下来带走?

答:因为这是我最喜爱最看重的东西。如果不带走的话,给他清洁尸体的时候,他老婆一定会触摸它,我不想让任何人碰到它。石田的尸体只能扔在旅馆了,可是只要有他的这个东西,就觉得和石田在一起,不感到孤单了。至于为什么写“定吉二人”,是想让别人知道,杀了石田的话,他就完全属于我了,所以从各人名字中各取一字。

问:为什么在左臂刻上“定”字呢?

答:为了让我附在石田的身体上,把我一起带走,才刻上我的名字的。

问:为什么穿上石田的兜裆布和内裤?

答:为了能闻到石田身上的味儿,也是为了留作纪念。

问:叙述一下犯罪后逃跑的经过。

答:五月十八日上午八点的时候,我离开了“满佐喜”,身上带着五十元钱。我先去上野的旧货店卖掉了身上穿的衣服,买了件单衣换上。又买了个包袱皮,把牛刀包在里面,还换了双新的桐木屐。然后给“满佐喜”打电话,对女佣说我中午回去,在我回去之前不要叫醒石田,女佣答应了。看来还没人发现石田被杀,我放下心。又给老相识大宫先生(前中京商业高校校长)打了电话,他正在神田的万代馆,我要他到日本桥来一趟。一见面我就痛哭流涕起来,我对他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与先生无关。”分手后,由于在上野买的单和服太薄,又去新宿买了一件单和服和名古屋带换上,坐出租车来到滨町的公园。在那儿考虑了半天,心想反正是个死,就想到曾待过一阵子的大阪去,从生驹山往谷底一跳,一了百了。

笔录进入了对阿部定被捕前状况的质询部分。

问:杀死石田那天晚上,你在哪儿过的夜?

答:我想去大阪自杀,可又没有勇气马上去死,还想再想想石田的事。所以十点左右我去了以前住过的浅草的上野屋旅店,在那儿洗澡时,还随身带着那包宝贝东西。然后上二楼去睡觉。我在被子里打开那个纸包,拿着那个东西,又是亲又是摸的,感觉就像还跟石田在一起似的,哭哭啼啼地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早上,从账房借来报纸一看,报纸上醒目地登出了我以前的照片和“满佐喜”杀人事件的报道。我害怕被旅店里的人认出,那就糟了,慌忙结了账,外面下着雨,我借了木屐和雨伞离开了上野屋。

问:你交代一下从十九日以后到被捕这段时间的活动。

答:因为下雨,我打算坐夜班车去大阪。所以先去浅草看了场《阿夏和清十郎》的影片,然后去品川车站买了去大阪的三等车票。可是离发车还有两个钟头,我就在车站商店里买了五份报纸,塞在行李中准备带到车上去看。我在车站的小店里喝醉了酒,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醒来后去品川馆旅店做了按摩,躺在那儿迷迷糊糊梦见了石田。我想听他说些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我就放心了。把按摩的打发走以后,我找了个地方吃晚饭。打开晚报一看,报上把我形容成“高桥阿传”

[6],写得很耸人听闻。还写着每个车站都布置了警察。我一想大阪去不成了,就打算在这个旅馆里死。可是栏杆太低,吊不死人。我就坐等警察来抓我,一直等到夜里一点,警察也没来。第二天早上,我让女佣给我换了个偏房,这样可以把脚伸到院子里吊死。我借来钢笔和信纸分别给大宫先生、黑川先生和死去的石田写了三封遗书。我打算半夜去死,喝下两瓶啤酒,就睡着了。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四点左右警察来抓我时,我说了句“我就是阿部定”,就这样被捕了。

久木一直是躺着念的,觉得有点累了,但下面是阿部定诉说被捕后的心情,是最后一个高潮了。

问:被告对这次事件是怎么想的?

答:刚来警察局的时候,我还乐意谈论石田。到了夜里一梦见他那可爱的样子,我就非常高兴。可是现在我的心情起了变化,后悔不该那么做。如今只有尽量忘掉石田的事,就是说,从今往后我不愿意再去想和谈论这件事了。所以,请求法庭,尽量不要开庭审判或当着众人的面讯问那些事。

直接请示一下上面,判刑得了。也不用请律师,我服从裁判,甘愿服刑。

问:还有其他要补充的吗?

答:关于这件事,我最遗憾的是人们把我误解为色情狂,对此想说说我的想法。我到底是不是性变态,调查一下我的过去就知道了。我从没有和其他男人做过类似的事。我也喜欢过别的男人,没有跟他们要钱。但是,我一直都没有忘记自我,考虑时间和场合,从不深交。我这么理智,连男人都感到惊讶。唯独石田让我找不出不满意的地方,只是多少有点俗气。但他这单纯劲儿反倒使我更着迷,他简直使我神魂颠倒。我的事传开后,人们都把它当作稀奇古怪的事来议论。可是我觉得女人喜欢男人的东西有什么可奇怪的呢?说白了,有人本来讨厌生鱼片,但老公喜欢,自然也跟着喜欢;穿上老公的棉袍就高兴;喝喜欢的男人喝剩的茶水也觉得甘甜;把男人嚼过的东西放进自己嘴里更觉得幸福。男人替艺伎赎身,为的是自己能独自占有她。迷恋上一个男人,想要做我所做的事的女人大有人在,只不过没有做而已。当然,女人不都一样,有的人看重的是物质,而不是情感。就算像我那样由于喜欢过头儿而失去控制做出了那种事,也不见得就一定是色情狂啊。

久木念完了,回头看了看凛子,她的脸微微泛红,还沉浸在阿部定动人的诉说之中。

久木觉得口渴,起来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喝着。凛子站起来,坐在久木的对面。

“你觉得怎么样?”久木一边往杯子里倒酒,一边问道。

凛子赞叹着“真了不起”,然后又说:“我原先误解了阿部定,觉得做出这种事的女人实在太下流,太荒唐了。其实她是个很直率、可爱的、了不起的女人。”

看来这份报告对凛子的影响不小。

“真有你的,居然把这份材料弄到手了。”

“我特别想看到这份报告,就到法务省去借,结果被拒绝了。理由是这个事件涉及个人隐私,除必要的学术研究以外,概不外借。”

“你就是为了学术研究啊。”

“我是以人物为主线研究昭和史的,所以以为理由很充足,没想到怎么说都不借。”

“如果公之于天下,反而对阿部定有利吧?”

“是啊,那些衙门就是爱搞这一套神秘兮兮的东西。我又到别处去找,才知道这份调查记录早已流传到社会上了。”

“在哪儿找到的?”

“这属于秘本,即不能公开发行的秘密传阅本。”

“这么说有人看到过原始记录?”

“很可能是负责此案的检察官或者是书记员,他们手里有副本,于是就流传开来了。”

“那还有什么密可保呢?”

“那也要保密,这就是衙门作风。”

久木发起牢骚来。

凛子感觉嗓子发干,就喝了一口久木给她倒的啤酒,拿起那本记载阿部定供词的书。

翻开第一页,有一张事件刚刚发生后报上登出的阿部定和吉藏的照片,另外还有一张阿部定被捕时的照片。不可思议的是,被捕的阿部定、逮捕她的警察和所辖警署的警察们都笑嘻嘻的,就像在开庆祝会一样。

“被捕以后,阿部定反而松了口气了。”

“这么容易就抓到了犯人,又是个大美人,所以警察也乐颠颠的了吧。”

“那个时候,不正是警察和军人横行霸道的恐怖时代吗?”

“那是一九三六年,在那之前发生过‘二·二六事件’,是日本逐渐走向军国主义、社会动荡不安的黑暗时代。正因为这样,世人对阿部定那种对爱情追求到极致的行为产生共鸣,有种令人振奋的感觉。”

凛子点点头,继续翻书。

“看起来是件荒唐的事,可是不能因此说她这么做就是变态行为啊。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这世上一定还有其他的女人想做我做的那种事,只是没做而已。”

“你理解她的心情?”久木半开玩笑地反问道。

凛子爽快地点点头。

“当然理解了,特别喜欢一个人的话,就会产生这种念头,没什么可奇怪的。”

“可是我觉得也不必非要把他杀了。”

“这关系到爱得有多深的问题,爱得死去活来,非要占为己有的话,就只有这条路了,你说呢?”

被凛子一反诘,久木犯起难来。

“不过,实行不实行是另外一回事。”

“你说得也对。可是,真喜欢上一个人的话就难说了。我觉得女人的心里是都藏着这种念头的。”

凛子直勾勾地盯着久木的脸说道。久木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

久木忽然觉得燥热起来。

也许是读完阿部定的供词,有些亢奋的缘故,也许是屋子里的温度偏高的关系,久木站起来打开了窗户。

春夜凉风立刻涌了进来,久木顿觉舒畅起来。

“这儿凉快,你过来。”

久木招呼着凛子,两人并肩站到了窗前。

左边是盛开的樱树,树下是灯光辉映的池塘,池塘环绕着露天温泉池,与倒映着幽玄的能乐堂的池面相连。

“真安静……”

久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要忘掉刚才念过的阿部定那鲜血淋漓的故事。

在这万籁俱寂的旅店里,阿部定的事件恍如遥远的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眺望着正前方起伏的群山和广渺的夜空,凛子忽然说道:“你看樱花……”

久木扭头一看,从盛开的樱花树上,花瓣突然纷纷坠落,其中一片落在眼前的池面,一片被风刮到窗边来。

“原来樱花夜里也在掉啊。”

凛子的话把久木点醒了。

久木回想起两人去泡露天温泉时,在床上嬉戏时,以及念阿部定的笔录时,花瓣的确一直在飘落。

“照这个样子看,我们睡了以后,还会继续掉的。”

“那我就不睡了,看着它掉。”

久木了解凛子的心情,但他已经有些累了。

这是激情做爱所致,还是读了阿部定供词后的亢奋,抑或是两者混杂在一起的倦怠?总之,在这夜深人静的幽暗中,只有樱花悄然无声地飘落。

久木轻轻地扶着凛子的肩头,小声说:“休息吧……”

久木先钻进被子,凛子站在窗前自言自语道:“开着点窗子吧。”

这样的话,凉风习习的,感觉很舒服。

久木闭着眼睛点点头,凛子关了灯也躺了下来。

久木依恋凛子那柔软的肌肤,伸手去摸,凛子轻轻按住他的手,慨叹道:“不过,那样的话,女人也怪可怜的。”

久木一时没明白凛子的意思,但马上就知道她在说阿部定。

“要是我的话,就不这么干。再怎么喜欢一个人,把他杀了还有什么意义呢?”

久木也同意这个看法。

“杀了他,可以使他完全属于自己,可是她以后的日子会幸福吗?”

据说刑满出狱后,阿部定又重新在浅草附近的料理店干活了。可是“阿部定所在的店”的广告一打出去,不管她喜不喜欢,她都不得不被人们好奇的目光所包围。

“再努力赎罪,杀人犯的事实是改变不了的。”

“还是活着的人可怜呐。”

凛子的话一点都不假,可是久木又觉得男人被那么体无完肤地杀死也够可怜的。

“不管怎么说,两人都够惨的。”

“也许吧……”

凛子沉默了一会儿说:“反正不该一个人活下来。”

“一个人活下来?”

“两个人一起死就好了。那样可以永远厮守在一起,不会感到孤单了。”

久木有点喘不上气来,轻轻翻了个身,背朝着凛子。

听刚才凛子说的那样,有情人一起死最好,久木不觉有些困惑。也许是因为这个自己才喘不上气的,不过凛子并没有说要去死,只是说发生像阿部定那样的事件的话,还不如干脆一起死比较好。

久木想到这儿又翻过身来,把脸靠在平躺着的凛子胸前。

那个男人被勒死时也是这个姿势。久木以同样姿势触到那柔软的肌肤后,心境逐渐平和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要去吻她的乳房。

越过缓缓起伏的乳丘,久木将乳头整个含入口中,用舌头轻轻环绕着。久木现在什么都没想。就如同刚出生的婴儿与母亲之间的结合一样,男人和女人也用乳头和舌头联结起永恒不变的未来。

在夜的静寂中,半梦半醒之间,久木忽然觉得嘴唇触到了一个薄膜一样的东西,他觉得奇怪,继续轻吻,一会儿又触到了一个。

久木好奇起来,打开座灯一瞧,原来凛子的乳头旁边粘着两片粉红的花瓣。

“是樱花……”

久木嘀咕着,凛子奇怪地望着他。

“你的嘴唇上也有……”

久木这才发现有片花瓣粘在自己的嘴唇上,就把它拿下来,又在凛子的胸脯上加了一片。

久木抬头望望开了一点的窗户。

“是从那儿飘进来的。”

“要掉一晚上吧!”

照这个速度,再有一两天樱花就会完全凋谢的。

“你就这么躺着,别动……”

久木按住凛子的肩头,随风飘舞的花瓣,一片接着一片不停地飘落在凛子身上,那雪白柔软的皮肤渐渐变成桃红色的了。

***

【注释】

[1]千利休:(1522~1591)织丰时代茶道大师,日本无人不晓的历史人物,千利休家族后来成为日本茶道的象征。

[2]冈本绮堂:(1872~1939),日本首屈一指的新歌舞伎剧本作家。《修禅寺物语》是他的歌舞伎剧本代表作,写的是镰仓幕府时期第二代将军源赖家被杀的一段历史。其剧作使用了许多近代剧的手法和技巧,将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的表现手法巧妙地结合在一起。

[3]西行:(1118~1190)日本古代著名歌僧。著有《山家集》。《新古今集》收录他的和歌94首。

[4]新内节:净瑠璃(木偶戏)的流派之一。

[5]孙次郎:能剧代表面具之一。

[6]1高桥阿传:(1850?~1879)日本明治年间三毒妇之一,又被称为“稀世毒妇”。与多名男性发生关系,卖淫时杀死嫖客,夺其财产,布置妥当后从容离去,先后杀人两次。后为警署侦探所捕,被判死刑,是日本历史上最后一个被公开处斩首刑的人。其一生的故事被写成《高桥阿传夜叉谭》,后来还被改编成歌舞伎和电影,因此成为了家喻户晓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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