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墓人
当年陶武失手害死了齐素,他在去自首前把家里的积蓄全部给了陶白,陶白在小区保安叔叔和几个邻居的帮助下给齐素办了后事,可直到齐素下葬安眠后,她才知道卞桃也葬在了那座墓园。
两座冰冷的墓碑,一前一后,相隔不过数米。
这些陶武都不知道。
他在牢里这些年没人来看过他,他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他不知道齐素如今葬在哪里,更不知道陶白放弃了学业孤身一人远走他乡。
“妈妈的心情你应该最了解,她喜欢的和讨厌的,没有人比你更清楚。”陶白看着他,每一句话都像一把软刀子插在陶武心间,“她有没有在梦中告诉过你,她不想住在那里,她不想看见卞桃,不想看见来给卞桃扫墓的曾雨芙,她不想看见害得她家庭不睦甚至因此付出生命的那对母女。”
“她,告诉过你吗?”
陶白以为自己在面对陶武时能够很平静,可当她提到那个名字,她藏在内心深处的不忿和怨怼依旧折磨着她。
她开始理解郁娟为什么说有遗憾的人生不是快乐的,她确实不快乐,因为她对父母从来没有真正的释怀过,她依旧在意陶武为什么宁愿喜欢别人的女儿也不喜欢她,她依旧在意自己到底是不是被期待着出生,否则他们为什么能忽略她至此。
她这辈子已经无法从齐素口中知道答案,但是她能从陶武口中知道自己想要的。
陶武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极为难看,陶白毫不回避,直视他凶狠的眼。
她想看看他在害死了齐素后,还会不会像当初一样,每当她提及那对母女,他都会用暴怒和恶劣对待她。
她想看看曾雨芙母女在他心中是否就真的那么重要?
重要到能超越齐素的死亡。
陶白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却只看见陶武握着电话机的手慢慢收紧,力道大得能看见凸出的指骨。
她有些失望地移开了眼。
“你想给她迁去哪里?”半响后,陶武哑着声开了口。
齐素告诉过他吗?
齐素不愿意告诉他。
这么多年了,她吝啬得连一次都没有出现在他梦中。
“离开瑞阳。”
“不行。”陶武一听眉心就皱了起来。
“为什么不行?瑞阳有什么好,有什么值得她留念的,这里带给她快乐了吗,这里有她不能忘怀的人吗?”陶白用最轻缓的语气说着最残酷的事实,“都没有。这里没有值得她留恋的和不能忘怀的人,这里也没有带给她丝毫快乐,有的只是无尽的痛苦和一个并不爱她的男人,不是吗?”
所以,为什么不行?
你告诉我,为什么不行?
陶武却只是重复:“不行,不能离开瑞阳,你想迁去哪里都可以,但不能离开瑞阳。”
陶白一脸冷淡:“你从来都这么自私,人活着时不放在心上,人死了还拘着不让离开。”
陶武垂在身侧手攥成了拳。
陶白忽然觉得十分疲惫,她靠在椅背上,视线穿过他,落在他身后的虚空:“我一直想知道啊……这么多年了,你后悔过吗?”
他们明明可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齐素真的对她好过,在陶白的记忆中她也有过温柔的母亲,她的母亲也曾把她抱在怀中轻哄,齐素的疯狂是在陶武一次又一次的欺骗和忽视中渐渐扭曲,但她一开始……真的是一个好妈妈。
她也有过疼爱她的妈妈,她有过。
“你为什么就不能对我们好一点呢。”陶白说出这句话时双眼已不知不觉蒙上了一层水雾,“如果你对我们好一点,她就不会死,陶白也会有妈妈,我们的家就不会散。你以前为什么就不能对我们好一点呢,为什么不对我们好一点……”
陶武听得心脏抽痛,他垂在身侧的手不由控制地颤抖着。
后悔吗?
他问自己后悔吗?
如果他一辈子看不清,那他到死都不懂什么是后悔。
可他看清了,齐素用生命彻彻底底教会了他什么是后悔,他忽略了齐素一腔飞蛾扑火的爱,也忘了如今与他一窗之隔的人是他陶武的女儿。
其实那天晚上他对齐素说的话是真的,那是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他回来后再也不走了,他回来后他们一家人好好过。可他说过太多谎,他的太多保证被他一次又一次亲手碾碎,所以老天都不愿再相信他。
所有人都以为他爱曾雨芙,连他自己都以为他爱着曾雨芙,可狱中十年,他除了活着,无数次回想过往,每每想起,他只觉得荒唐可笑。
是他太自以为是,还是曾雨芙太会哄骗人,把他陶武这辈子骗的团团转。
骗得他亲手把自己的妻女一个推向死亡,一个推离身边。
陶武连一声“对不起”都说不出口,不是因为面子,不是因为在陶白面前低头让他觉得难堪。而是太轻了,“对不起”这三个字毫无重量,和曾经对陶白的伤害相比,这三个字轻的可笑。
他曾经总说陶白胆小,成绩不好,不爱说话,小孩子喜欢的东西她都不喜欢。她孤僻寡言,不喜欢撒娇,不喜欢零食,不喜欢玩偶,只喜欢脏兮兮的木头和能伤害人的利刃。
可他后来才明白,她的每一个不喜欢都是他的不耐烦和忽视造成的,她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害怕中已经不敢去喜欢了。
因为喜欢没有结果,因为喜欢得不到。
可又有哪个小孩会不想对父母撒娇,讨要喜欢的玩具,甜甜的糖果。
陶白在还是孩子的年纪,被他亲手变成了大人。
陶武心里明白,“对不起”三个字他已经没有资格说出口。
因为无法被原谅。
如果齐素还在,让他付出生命他都愿意去挽回。可齐素不在了,陶白的母亲被他亲手推向了死亡,他也亲手将他的后半生推入绝境。
他已经不配说“对不起”,也不配挽回。
“你妈妈在怀你的时候很辛苦。”陶武沉默了片刻后,抬头看着陶白突然说,“但也很高兴。”
陶白一下子握紧了电话机。
“怀你的前三个月,她吐的很厉害,什么都吃不下,天天发脾气,一发脾气就戳着肚子叫你‘小闷崽’,说你以后一定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怎么和你说话你都不理她,也不踹踹她。”二十多平的探视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又低又沉,带着岁月的沧桑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怀念。
“每次我都和她说你还小,还不会动,她总不信,天天晚上坚持和你说话,后来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胎教,就买了一部收音机每天放歌给你听,直到第一次胎动,她高兴的差点从床上摔下来。”
“你还五六个月大的时候她就给你准备了好多小衣服和玩具,天天想着等你出来怎么陪你玩。她说要努力工作,要给你最好的生活,让你念最好的学校,让你成为我们家最有文化的人。”
“她每天都在期待着你出生。”
回忆往昔,那段在出租屋的时光竟成了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他看着陶白那张和齐素七分相似的脸,眼中噙着泪,却笑了。
“你和你妈妈年轻的时候长得很像,如果她看到现在的你,一定会很高兴。陶白,她很爱你,你别恨她。”
陶白喉咙发酸,仓皇地垂下了头。
她在父母常年的忽视和谩骂中唯一执着的不是怨恨,而是自己到底是不是被他们所期待的。
陶武却告诉他,齐素是爱她的,她是被期待的。
她下意识伸手抚了抚她那一头长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曾在最难过绝望时当着齐素的面把那一头长发剪掉,拿剪刀的那短短十几步,她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痛得她快要死掉。
可头发剪掉了,还会长。
只要她活着,就还会长。
如果她明白母亲所代表的意义,那她就懂得,有些东西永远断不掉,割舍不了。她的生命是由齐素给予,她身上流着她的血,所以她对齐素一直藏有期待。
一个女儿对母亲的期待。
无论曾经经历过什么,无论齐素曾经是否忘了陶白是她的女儿,至少在最初,齐素爱过她,她是在她的期待中降临人世间。
这就可以了。
对陶白来说,这就可以了。
她忽然感觉内心一片轻松,就好像有一块她未曾察觉的巨石悄然从她的生命中消失,这种感觉大约就是释怀。
陶白被母亲期待过,她曾被期待过。
陶武自知“对不起”三个字毫无重量,陶白也知道她和陶武的父女关系在齐素死亡的那一刻就彻底终结。无论陶白恨不恨陶武,无论她是否释怀曾经的不公,陶武说不出对不起,陶白也已经不在乎原谅。
“还有几年?”陶白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两年。”陶武却明白她在说什么。
还有两年,陶武就要刑满释放了。
“我会给妈妈迁坟。”陶白没有看瞬间有些着急的陶武,轻声说,“南山在前两年建了一座墓园,背靠大山,远离市区,风景好也安静。”
过了许久,陶武才哑着声说:“谢谢。”
探监时间已近尾声,从头到尾,陶武没有对陶白说过一声对不起,却在陶白间接表示不会带齐素离开后,他说了谢谢。
他知道,如果陶白真的要带走齐素,他根本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反对。
陶白成全了他的“不行”,也算成全了他们父女最后的血缘情分。
陶白最后看了陶武一眼,在离开之前,问了一句话。
这句话让陶武愣在当场,久久没有动弹。
“你爱过妈妈吗?”
陶武,你到底爱过齐素吗?
爱过那个为了你,甚至忘记了她的小闷崽,在这段感情里备受冷落和痛苦也没有离开,那个为了你飞蛾扑火的女人吗?
陶白没有得到答案。
只是在两年后,南山墓园多了一个守墓人,一守就是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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