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从来深情不经付
这一日,钟文姜接到唐劲的电话。
她接起电话的时候,电梯刚刚好到达一楼,电话里那个温和又清冷的男性声音对她发出一个邀请:今晚一起共进晚餐。钟文姜脚步一停,下意识低头审视她今日的着装。不好,西服太严肃了,妆容也不够典雅,职场上的她太有攻击性,配不上这一个难得的约会。
钟文姜在电话里有礼地请他将晚餐的时间延后半小时,她下意识地举步返回大厅,准备坐电梯上楼,去办公室换一套衣服,再重新画一个妆。却听得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笑意:“钟小姐,你今天这一套黑色西服很利落,很漂亮,不穿着它去一个很棒的地方吃晚餐,就是浪费了。”
钟文姜动作一顿,反应过来时,猛地回头。
大厅台阶下,一辆黑色车正稳稳地停在公司门口。唐劲长身玉立,正站在车前,拿着电话含笑看着她。她看见他说话的样子,听到耳旁的电话中传来他温和的邀请:“钟小姐,晚餐我请,你不用紧张。”
钟文姜楞了几秒钟,终于笑了。
唐劲亲自来接,把所有后路都替她堵了,这一顿晚餐,恐怕不会吃得那么容易。他是拿出了唐家二公子的那一面,在她身上打主意,对她势在必得了。
她收起电话,稳稳地下楼,站在他的车前,与他隔了一点距离,向他颔首致意。抬眼看见这辆车,极其普通的一辆车。她不禁心中微沉,她还记得四年前在雨中跪着等到他的场景,他开一辆世界顶级限量款好车,在她身旁缓缓停下时,车头的金色女神标志在暴雨中依然熠熠生辉,傲视四方。
说不清什么感觉,她突兀地问了一句:“您换车了?”
“呵,换好久了。”
他拉开车门,请她上车,顺口对她道:“以前的那辆,留在唐家了。”
钟文姜呼吸一滞。
她抬眼去看他,眼中分明有某种期待。她太意外了,会从他口中听到“唐家”二字。她明白,唐家在他生命中意味着什么,唐家是他的命,他的劫,他的无处可避,他的三生归处。唐劲从不开口对人提这两个字,今日他竟提了,这让她微微有些欣喜,他是否也把她当成某种意义上的自己人了?
晚餐订在城中酒店的顶楼露台餐厅。
今晚唐劲包场,整座露台的座位都被撤走,换上了小提琴和钢琴乐队,露台上只剩他们这一桌客人,酒店总经理亲自为两人的晚餐服务,拉开座位请钟文姜落座。唐劲看了一眼,对经理道:“晚上露台风凉,给钟小姐拿一条披肩来。”
“好的,稍等。”
总经理应声而去。
烛光亮,音乐起,一城的好夜景尽收眼底,钟文姜开门见山:“您拿如此大礼来待,想必要和我说的话,不会那么容易吧。”
他竟然也没瞒着,或者说,他连隐瞒的心都没有,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对你而言,是有些失礼,所以开场就先赔了罪。”
钟文姜笑容有些苦涩,“您认为,您这样说,我就不会难过了吗。”
唐劲不置可否,笑意清浅,透着清冷。一旁的两位侍者端来前菜,把两人之间的沉默散开了一些。
“有话,您请说吧。”
她没有动餐具,只喝了一口清水,有些认命地开了口:“您对我有恩,所以今晚,无论您说什么,对我而言,都没有失礼。”
唐劲也没有动餐具,双手交握放在了餐桌上,钟文姜明白了,他不是来和她吃饭的,他心里装的都只有这一场谈话。
“之前,把你父亲的一些事告诉了苏小猫,我正式向你致歉。我不知道,这件事除了我之外,你没有把它告诉过任何人。”
“没关系,苏小姐也很快地撤了稿。倒是那一晚,我给您打电话,被她接起了,想必会给您惹了一点麻烦。”
“不会。夫妻之间,没有麻烦这一说。”
钟文姜看了他一眼。
他正拿起红酒杯,抿了一口,所有的风度和优雅都恰到好处。她看得出来,这是一个男人从小被养在一个比较好的环境里才养得出的气质。她只是不懂,这样子的一个男人,跟南辕北辙的苏小猫,怎么会是同路人。
“您还有话,不妨直说。”
唐劲放下酒杯,眼底清明,浅笑中透着了然,那是一种势在必得的了然。
“钟小姐,我收回之前的话。”
“什么话?”
“之前我说过,贵公司和《华夏周刊》之间的这一场战争,我不会插手。现在这句话,我收回。”
钟文姜心脏一震,再开口时声音已有些变了,“您……要如何收回?”
“我查过,‘金中’在《华夏周刊》这件事上的手法。”
他声音很淡,谈一桩生杀也好似一场谈笑,这不是唐劲的专属,这分明是唐家的专属。他是拿唐家的方式,在对付她了。
“查一查,查出些事情,觉得很有意思。收购要约发出前,‘金中’已经匿名拿不同分仓逐一买入标的股份,并且总量超过12%,这么巨量的买入事实却被钟小姐你用巧妙的手法掩饰过去了,没有对外公告。换言之,一旦我把证据公布,将这件事公之于众,钟小姐在这起收购案中涉嫌违法的行为就逃不掉了,会被立刻坐实。这样一来,你不仅拿不下《华夏周刊》,恐怕连你自身也难保。今晚我和你谈,原因有两个。第一,我想正式通知钟小姐,这件事,我插手了,《华夏周刊》你一定要的话,我手里的证据会立刻对外公布;第二,是我对你的好奇。我好奇的是,《华夏周刊》和‘金中’的业务范围毫无关联,吃下它,对你并无好处,你将这些代价花费在别处,获得的收益会远远大于如今的局面,所以我好奇你的目的,想亲自过问一二。”
他说完这些话,两人之间有长久的沉默。
唐劲是不大对女人出手的。唐家是纯男性的世界,很少与女人为敌,他今次与她为敌,对他而言不失为一种失礼。
他给彼此留了后路,淡淡道:“所有的证据都还在我手里,我今晚和你谈,没有拿这些来威胁你的意思。我只是好奇,好奇这件事背后,你隐瞒下的所有不为人知。”
钟文姜忽然笑了。
笑着笑着,一地悲伤,无穷尽。
“为这件事,‘金中’砸下了四十八亿。四十八亿,足够‘金中’在应有的领域扩大疆域。我们旗下公司没有任何媒体属性,将《华夏周刊》收入囊中,对‘金中’而言,只有麻烦,没有任何好处。苏小姐又是您太太,您有恩于我,我一旦出手,势必引起您太太的不愉快,也引起您的不愉快。那么,您来告诉我,一桩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利益好处的交易,为什么我肯亏本做,不惜令您也误会我?”
她用了那么严重的词,用了“误会”这两个字,这已经是她对他最大的指控了。有些话,她是说不出口的,比如“你知道我有多不容易吗”,还有“如果不是为了你我又何苦?”这种话她也是说不出口的。她当了三十年的钟家大小姐,在谁那里都有分量,可是在唐劲那里,她没有。没有分量的一个人,受委屈也是应该的,是说不出口的。
最后,她平铺直叙地,说了一句话:“我喜欢您,四年了。”
唐劲表情平静。
钟文姜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这不是他第一次收到女人的心意,恐怕之前,他已经在这方面经历得够多。
他不打算隐瞒,诚实以告:“我心里有人了。”
于是钟文姜感到更痛苦。一个经历过女人的男人,还是让心里有了人。而且这个人,不是她。
“我知道,是苏小姐,”她收起些痛苦,问了他一个很古怪的问题:“您认为,您了解她吗?”
唐劲神色不动,语气很淡,“我一定要回答这个问题么?”
这已经是他不悦的表现。
钟文姜脸上升起一种微妙的神情,是那一种,因对他有感情而产生的爱怜与同情,她微微笑了下,念出一串名字:“文新华,侯征,丁延,苏小猫,林广源,章承,胡震宇……”
都是大名鼎鼎的名字,都是唐劲不陌生的名字。
他嗅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不动声色地问:“什么意思?”
“这些名字,您了解吗?”
“听过,不熟。”
“呵,您有心避开苏小姐的公事,那就换我来告诉您好了。这些名字,还有我没有念完的更多人的名字,是《华夏周刊》的核心领导层,以及记者组的精英。”
唐劲没有说话,等着她说下去。
钟文姜直视他,缓缓开口:“这些人,组成了一个秘密行动组,在进行一件项目。这个项目事关四年一度的新闻界评选,如果脱颖而出,获得头奖,那就将一举奠定未来在传媒界的统治地位。对江河日下的传统媒体而言,这个机会既是卷土重来的机会,也是一击夺取江湖地位的机会。”
唐劲只听,不答。
一直以来,他和苏小猫之间,都把“分寸”两个字掌握得极好,有浑然天成的默契。对她以“苏洲”行走业界的公事,唐劲会有意识地回避,不图真相,不追究根底,最后他连知道都不想刻意去知道了。泾渭分明,对彼此都有一种尊重在里面。
苏小猫曾经对他说过:“我和你之间有一些刻意的不相交是好事。记者需要分明,掺杂了感情就很难分明。相信你也是,你也有你的不能说、不想说。”
那么活泼的一个人,也讲得出这样一番清透世事的话,这是多么矛盾又通透的生命体。唐劲在那天晚上狠狠要她之前,首先在心底狠狠地把她敬重了一番。
长久以来形成的默契令他这会儿也没有多追问的兴趣,不痛不痒地应了一声:“有机会,做一个好项目,自然是好的。”
“可是他们秘密进行的这项目,却是做不得的。”
“哦?”
“有人很不愉快,想要对《华夏周刊》动手,我在他动手之前拦下了。丁延的性格相信不用我说你也明白,他决定要做的事,无人能推翻,《华夏周刊》上下一条心,这个项目没有任何外人可以阻止。所以我不惜对《华夏周刊》进行恶意收购,由此迂回进入董事会。您一直问我,我的目的是什么,现在我就可以告诉您,我的目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以控股股东的身份,终止《华夏周刊》的这一个秘密项目。”
她看着他,目光哀伤,“我有我想保护的人,哪怕这一个人,心里有的人不是我。”
唐劲停下了动作。
长久以来的本能都令他对危机有直觉性的警惕,隐隐约约地,他预感一些凶险要在他生命中发生了。
他沉声开口:“这一个项目,得罪的人,是谁?”
钟文姜悲从中起。
她看着他,轻声道:“您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她在一瞬间,有了那么多的舍不得,“不惜令我如此迂回进入、达到目的的人,除了您之外,还会有谁呢?我钟文姜,只欠过您的恩情,也只还您这一个。”
悲剧来得太快,他需要力气去耗一耗、缓一缓。
唐劲闭上眼,追问了最后一句:“他们是在查我,还是……在查唐家?”
钟文姜没有回答,看着他的目光中已尽是对他的舍不得。
唐劲懂了。
“是唐家……”
他抬头问:“是不是?”
钟文姜沉默良久,缓缓点了点头。
唐劲忽然失了力气,手中软软地一放,刀叉全数掉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金属声。他听见钟文姜的声音响起来:“苏小猫,正在查唐家。……您的兄长,非常不愉快。”
唐劲在一瞬间骨冷。
从来深情不经付,谁来续一续他的长命灯?
隔日,“金中”资本一纸公告,宣布放弃对《华夏周刊》的要约收购。
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发展走向,令舆论一片哗然。
新闻发布会上,钟文姜亲自出席,双手交握面对镁光灯,神色平静地给了大众答复:这是“金中”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对《华夏周刊》的收购成本远远大于我们的预估价格,所以决定放弃。
几乎是完美无缺的说辞。
不肯善罢甘休的媒体大有人在,很快地,关于“金中”现金流的预估报告就被呈现在了大众面前。结果显示:“金中”账面上的现金流十分充裕,更遑论还有大量可以迅速变现的交易性金融资产。换言之,钟文姜的理由完全不成立。中途放弃的行事风格,十分不符合钟文姜的一贯作风。
大批媒体围追堵截,身为当事人的钟文姜却展现出了意外的沉默,任凭追问也不予置评,在三天后登上了飞往新加坡的航班,大批媒体蹲守机场,只拍到了一袭棕色风衣的钟文姜戴着墨镜走进VIP通道的背影,落寞又坚定。
《华夏周刊》上下洋溢着劫后余生的惊喜。
丁延带着一帮虾兵蟹将,在自家公寓开了庆祝派对。两个月的阻击战,可以算是速战速决的经典战役了,苏小猫功不可没。
大功臣却在派对中途退了场,丁延在阳台找到了她。
苏小猫这货平日里坐没有坐相,站没有站相,无论什么时候看见她,都是相当地拿不出手。但今晚却不是,她正靠在阳台扶栏边站着,手里拎着一瓶矿泉水,喝一口,沉思一会儿。
从前她是没有喝这个的习惯的,她喜欢一切大甜大苦,喜欢可乐、雪碧、芬达。丁延站在身后看了她一会儿,在她身上看出了些唐劲的影子。无色无味,暗藏锋芒,这是唐劲才有的习惯。夫妻一场,她竟被他影响得这么深,可见是真的动了感情。
“想什么呢?成功来得太快,不习惯?”
苏小猫没有回头,听声音她也知道,这是她的老领导来了。
“不知道,”她指了指心脏,语气犹豫:“这里有些预感,不太好。”
“怎么个不太好法?”
“问题太多了。钟文姜忽然来了,又忽然走了,来的时候势在必得,走的时候安若泰山。她是最精明的商人,大费周章地搞了这么一出,什么都没有带走,她图什么呢?”
“不是她没有带走,是她带不走。”丁延哼了一声:“《华夏周刊》二十一年的历史了,岂容人说带走就带走?”
苏小猫不置可否,仰头灌了一大口冰水。
他看了她一眼。
记者做久了,大概就会是她这个样子。这是一个动不动就危机感上身的类群,也不嫌累得慌,只有在真正的危机来临时,他们才会长舒一口气:看吧,我就说会这样,预期一致,不怕。
丁延最后把她拉进了屋:“走吧,把‘苏洲’这个身份卸下来,就这一晚。”
派对开到凌晨一点,苏小猫打了辆出租车回家,掏出房门卡开门的时候,她忽然明白了,她的不安来自哪里。
来自唐劲。
他已经好一阵没有消息了。
打电话给他,电话那头的声音永远短促而平静,“在忙”、“一会儿说”、“有事”、“等下”。最后一次挂断电话的那一刻起,苏小猫就想,不能再这样了,她快要在思想上赖上一个男人了。
苏小猫刷卡,按了密码进屋。
一个声音出其不意地响起来:“今天这么晚?”
“……”
她抬头,看见唐劲正从书房走出来。
一袭V领薄羊绒衫,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和一支刚挂断的行动电话,显然已经回来好一会儿了。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笑了下,向她敞开怀抱,“几天不见,不认识我了?”
他完全没有异样,徒留她一个人在状况外焦虑。
苏小猫楞了一下,一下子扑过去。
她用了大力气,唐劲猝不及防,被她整个人扑倒,倒退了几步跌坐在沙发上。她抬手用力打在他胸口,声音咬牙切齿:“恨死你了。”
这话一说出来,苏小猫首先鄙视死了自己。怎么这样轻易地就对一个男人撒娇了呢,弄得她一点分量都没有。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却又不争气地来了第二句:“我讨厌死你了。”
唐劲拿出了一问三不知的态度,“我又怎么了?”
苏小猫猛地打了他一顿,没头没脑一顿捶。
她心里的话是“你说你怎么了?”,或者是“家也不回电话也不接你是不是想造反?”,但这会儿在这个唐劲面前,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一脸莫名地盯着她,好像有问题的是她而不是他,他现在不是回来了吗,还让她这么闹了一通,她还想怎么样?
苏小猫猛地一把推开他,双手环胸,居高临下盯着他,“说说,干什么去了?”
他也没瞒着,挥了挥手里的资料,笑道:“唐家有点事,我过去了一趟。”
苏小猫住了口,眼珠转了转,没说话。
还是唐劲大度,也不瞒着她,随口道:“唐家出了点事,不太好,涉及的东西比较复杂,我过去处理了一下。”
苏小猫半天答了一个字:“哦。”
“对了,忘了恭喜你,”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对她道:“钟文姜承认了退出,应该是不会再打《华夏周刊》的主意了,恭喜你们了。”
“……”
苏小猫看着他,张了张嘴。
在这一小会儿的时间里,她的脑中转过了丰富的词汇量,“谢谢你呀”、“我们可厉害了”、“你跟我客气啥”,话到嘴边却觉得,哪一句都不适合。
她以前不懂和人尬聊是什么滋味,现在她懂了,她这一刻和唐劲就是在尬聊。他俩之间真正的聊天不应该是这样的,而是应该抱着滚在一起,他来一句“你又皮痒了么”,她躲在他身下笑嘻嘻地回应“没有呀”,看似不正经,实则最像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说“恭喜”,她接一句“谢谢”,唐劲不像唐劲,苏小猫不像苏小猫,一顿话没谈完,已经累死了当场两个人。
她正要说什么,唐劲的电话响了起来。他走到一边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但苏小猫那对听力满分的耳朵已经竖起来了,几个关键字传入她耳中:“是,港口那边是有点麻烦……唐家出手了,该收拾的人会收拾。”
打完电话,唐劲没有折返回来,拿着电话思考了一会儿。他像是有急事要做,摸了摸她的头对她交代:“你先去睡,不用等我了,我有些事还要处理。”说完,他就进了书房。
苏小猫瞥见他手里那份文件掉在了沙发上,扉页“唐家机密”四个字映入她眼帘,上瘾一般的诱惑,挥之不去。
记者蹲点是一件相当无聊的无聊事。
小林把一架单反相机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检查,六遍之后终于百无聊赖地放下了。完全没有问题的相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副驾驶上,苏小猫正拿着一根熟玉米,一粒一粒地剥下来,再一粒一粒地放进嘴里。小林见了,稀奇得跟个什么似地,“小猫,你竟然还有胃口不好的一天?”
“啥?”
“平时你吃玉米,三两下就啃完了。”外号“苏小仓”,仓鼠的仓。
苏小猫换了个姿势,挪了挪臀,继续剥玉米粒,“我想点事。”
“嘿嘿。”
小林用肩膀撞了撞她,“就你那点心思,瞒得住谁呀。”
苏小猫挥挥手,“我烦。”
“你呀,你都烦了快三个多月了,”小林看着她,心有戚戚焉地感慨:“真不想参与这件事,立项目的时候你只当不知道不就完了,丁总拉你入伙你就该拒绝,干什么还答应了进项目组。”
“这不一样,这是工作,”她剥下一个玉米粒,看了一会儿,放入嘴里:“因为私人的原因对工作说no,你对得起你的那张记者证吗。”
“凡事都有例外。”
两个人共事久了,彼此熟悉对方的事也比旁人多一些,小林看了她一眼,真心实意提醒她:“唐劲对你不错的。”
苏小猫手里刚剥下的一个玉米粒“噗”地一声,被她一个手滑,就从她手里飞出去了。
苏小猫扔了手里剥得千疮百孔的玉米,双手环胸郁闷得抬眼看小林,“我怎么他了我?”她的言下之意很明显:怎么连你都这么说?
连小林都不理解她,若唐劲知道了,她还能指望他能理解?
小林笑笑,“你这干的事,对《华夏周刊》是仗义,对唐劲真有点说不过去……”
“我稿子还没写呢,项目还没开工呢,只是前期调研而已,哪里说不过去了?”
“行行,你对。”
他不跟她争。苏小猫驴起来的样子就是这鬼样子,认死理,谁也拉不回她。苏小猫一年到头驴起来的次数不会超过五次,但每一次都要风要雨的,所以组里上下看见她这样子都躲着走,反正她自我消化能力极强,驴着驴着又天下太平了。
两个人正说着,前方靠近港口的地方隐约有人影闪动。
“……”
车内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扔掉了手里的零食,小林开车,苏小猫拿起单反,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这几个人显然是老手,不容易跟,小林开了几圈,人没跟到,把自己给绕进去了。这会儿没有一个路灯,海平面起风了,海浪“哗啦”一声接一声,惊涛拍岸。小林吞了吞口水,下意识地说了一个直觉:“今天不妙啊。”
这话还没说完,苏小猫的行动电话忽然持续震动了起来。
高度紧张的气氛之下,车内两个人都是吓了一跳,屏幕上“唐劲”两个字跳跃不已,小林无语极了,看了她一眼,像是在同情她:“我就说了,你这对他说不过去……”他后面没说完的话是:看吧,报应来了吧,你查着他的老底接着他的电话,你心虚不心虚。
说不心虚是假的。
苏小猫接起电话的时候,一阵头皮发麻,压低声音仿佛一个老游击队员,跟人打着游击战,“喂?”
电话那头,唐劲的声音听上去一贯的温和,“这么晚了,你还没回家?”
“……加班。”
她这也不算说谎,她确实在加班。
“这样,”唐劲沉吟,很快对她道:“那我去公司接你,太晚了,你一个人回家我不放心。”
“别别!”
苏小猫一紧张就止不住地挠头,这会儿她快把头上的毛挠秃了,“我跟同事约好了,我和他们一起回家,你来不方便。”
说这话时苏小猫的声音特别郑重,特别像那么一回事,几乎把她自己都给骗了过去。她握着手机握得一脸凝重,心里想:她都把谎话说得那么认真、那么有态度了,唐劲再不上当,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电话那头忽然传来一声温柔的呼唤:“小猫。”
“……”
苏小猫愣了下。
这个声音令她在一瞬间想起相遇的那一晚。他受了伤,伤得还很重,就是在这气息不稳的重伤之下,对她开了口道了谢,让她听见他那一把温柔好嗓音。她对这个声音升起了那么多的喜爱,想要和他在历史中见,在未来见,绝不仅仅只在当下见。
一年之后,她听见这个声音在这一刻对她讲:“回家吧。就算是为了我,好吗。”
“……”
苏小猫握着手机沉默了。
一个男人,声音温柔,性格适度,会非常迷人;而且,这个男人来爱你,不惜放弃自尊,对你央求“为了他”,那他就无比迷人。
但苏小猫的生命里不止这些。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新闻人”这个身份带给她的不止是尊严,还有理想主义的意义。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骗子都开始会谈理想主义,但骗子永远不会去做、去实现。会朝着理想主义的方向负重前行的,只有他们新闻人,这一个群体。
这世上能理解苏小猫的人里,大概会有一个丁延。她曾经对他讲:我想我做新闻,先不谈是否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只要能让这个世界变得不更坏,我就满足了。丁延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对她说了一个字:好。那时的苏小猫就明白了,他们是同类人,一老一少,拖着沉重的步子,在中国的理想主义之路上,缓慢前行。
她不知道理解她的人里,是否还会有一个唐劲。但长久以来的宠爱令她有了巨大的错觉,仿佛她做什么他都能理解。于是,苏小猫大意了,信口拈来一个小谎:“哎呀,我一会儿就回来了,这会儿还在公司忙呢……”
话音未落,一束刺眼而强烈的灯光直直地打向了她。
下一秒,一声刺耳的车鸣声划破长空。
小林捂住了眼睛和耳朵,大叫:“谁,什么鬼啊!”
苏小猫条件反射地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心沉如底。
她抬起视线望过去,不远处,一辆无比熟悉的黑色轿车正直直地停在转角,车灯大开,如刀一般刺过来。她看不清车里的人,但她也知道那是谁了。她终于知道了他的破釜沉舟,她也终于了解了他的忍无可忍。他用这光,这声音,打碎了她一直以来的谎话,也打碎了她和他之间今后所有的信任、理解,以及,感情。
一场恩爱,终被理念二字惊开。
她听到电话里,他的声音缓缓传来,隔着一束灯光、几步之遥、万重伤心:“苏小猫,你查了唐家这么久,难道都不知道,唐家有所为更有所不为,从不沾港口这门营生?”
“……”
她如鲠在喉,喉咙口泛起一片腥气,很久以后才发现,是她自己把下唇咬出血了。
血腥味令她清醒。苏小猫打开车门,几乎是跳了下去,迅疾跑过去。
他坐在车里,看见她握着电话飞奔而来的身影,电话里传来她想抓住他的高音:“唐劲!”
这么久,他们两个人,一路走来,她负责敲敲打打,他负责修修补补,她已经习惯了,他也默认这种习惯了。但这一刻,唐劲很想问一句:苏小猫,难道你就没有失手敲碎之虞吗?
“就这样吧。”
他从这一晚开始,心灰意冷。
毕竟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有试她的一天而她也真的被他试出来了。
夫妻做成这样,前路何处?
他发动引擎,说完最后一句话,将车子驶出去的一瞬间挂断了电话:“我对你,无话可说。”
苏小猫真正见识到唐劲下杀手的一面,是在第二天。
她一夜无眠,唐劲的电话再也没有打通过,他对她的通行证在一夜之间全部被他收回了。她一个人就这么睁着眼熬到了天亮,沉默着来到公司时,被门口的阵仗惊醒了三分。
数十位黑色西服的人,训练有素,守在《华夏周刊》总部大搂前。那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冰冷,从每一个动作中透出的斩截,让苏小猫的记者直觉迅速觉醒了。
这些人,绝非善类。这是一种受过长期、系统、非人性的训练后,才会有的人形。
苏小猫刷卡进入公司,一路行来,才发现周遭气氛凝重,每个人都低头前行,明哲保身。进入办公室,小林将她一把拉过来,严肃地低声道:“唐劲派人过来摊牌了。”
苏小猫一颗心跳到喉咙口,“他来了?”
“他没有来,派了特助和律师团过来。”
“人在哪里?”
“在第一会议室,董事长和丁总都在,闭门会议。董秘出来端咖啡进去时,浑身都是冷汗,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刚才悄悄对外透露,从来没见过像这帮人这么难缠的对手。”
“……”
这才是唐家二公子真正该有的样子。
他从情场退场,再世为人,心上无人,全无对手。
苏小猫甩下包,甩下一办公室的人,直奔顶楼第一会议室。
电梯门开,门口两位黑色西服的人迅速伸手拦住了她。苏小猫冷眼旁观,这就是唐家?这就是他不惜牺牲一切也要为之效力的地方?毫无温度,将他人尊严践踏成霜。
“走开。”她志在必得,不惜动用私人身份:“要动我,叫唐劲过来亲自动手。”
两个男人相视一眼,大概也是听过一点唐劲的私事,对传闻中这一位声名赫赫的苏小姐并不陌生。当即收回了手,对她放行。
会议室内,一场大战正落幕,唐劲的私人助理尹皓书起身,对着全场颔首致意,发出最后通牒:“唐劲先生的意思我就在这里尽数转达了。若各位执意要在唐家身上打主意,那么,不用说贵刊只有二十一年的历史,就算是百宋千元,金人玉佛,唐先生也毁定了。”
“砰”的一声,会议室的大门被人用力推开。
苏小猫喘着气,背却挺得笔直,不让自己倒下去,这一个动作比她说的任何话都令尹皓书刻骨铭心。
双方都不陌生,尹皓书曾无数次亲眼见过她挂在唐劲身上撒娇的样子,此刻竟也远去了。
一双人,不再一生一世。
九重春色一夜尽败,人间再无十里归来。
顾不得全场人异样的眼神,苏小猫头一次做了公私不分这件事,“我想找他谈一谈,我有话对他说。”
尹皓书对她微微颔首,有些礼貌的歉意,“苏小姐,请问您是用哪一个身份提出这个请求的呢?”
苏小猫沉默不语。
尹皓书心有无奈,只能拿出了公式化的态度,公事公办,“如果您是用‘苏洲’的身份,那么,唐劲先生说了,您可以跟我谈;如果,您是用唐太太的身份,那么,唐先生让我转告您,不必了。”
苏小猫软软地,忽然就没有了力气。
她在一瞬间痛苦而愤怒: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忍心、他怎么下得了手,对她做一个薄情人?
她的痛苦来得太凶猛,连尹皓书对她说“再见”都没有听见。当她回神时,一行人已经下了楼。苏小猫忽然惊醒,迅疾下了楼,以惊人的速度一路追了出去。她步下台阶,几乎摔倒,一把拉住尹皓书的衬衫袖管,“皓书!”
人最怕的就是私情。
她省去姓的这一声叫唤,把尹皓书的私情都唤醒了。
私情一起,他对她是恨不起来的。苏小猫身上有一种非常顽强的生命力,破坏了会自愈,流血了会自己舔,绝不加以旁人之手,好似这冰封世界一场彻骨的惊喜,遇梅花冻九开。
“皓书,让我见一见他,”她是急了,将他拽得死紧:“这里面有误会,我们并非要对唐家查什么,只是将它作为一个选题,试图展现而已。”
“那么,为什么要瞒着他,要从他身上下手呢?”
“……”
“你想过,你的这一个选题,会给他带来多大的痛苦吗?”
她沉默,她错了。
尹皓书看着她,声音无奈又微苦,“唐家不是他一个人的,他还有受制于人的身不由己。在他上面,还有更危险、更不容人挑衅的权威存在。你打了唐家的主意,还是从他身上打的,等于将他作为了唐家的缺口。他是从唐家出来的,你让他如何面对唐家,如何去向唐家洗脱‘背叛’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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