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
“小榛……小榛……”
梁榛恍惚沉睡之间, 似乎听到有人轻声而担忧地在喊自己的名字。
好半晌,她迷迷糊糊地醒来。
仍是在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医院之中,而之前许久联系不上的男人, 正半蹲在身旁轻拍她的肩。
“叶教授?”
叶瑶已经睡了, 梁榛便只能用气声说话, “您来了?”
叶庭远压着眉眼,稀疏的光让他的眸色看起来又深又沉。梁榛连忙站起来, 示意他和自己一起在陪护床边上坐下。
叶庭远脸色难掩疲惫,深吸了口气, 哑着嗓子跟她轻声说:“才看到你的信息, 抱歉。”
他与美国那边连开了四个小时的学术会议。拿出手机一看, 好几通未接来电, 还有长段长段的信息。他顾不上心急,连忙开着车赶了过来。
“没事,教授。”梁榛安抚他, “我们这边已经安顿下来了, 您别担心。”
“谢谢。”叶庭远手肘支在膝盖上,捂着额头叹息一声, “对不起,让你一个人承担这些, 刚才一定把你吓坏了吧。”
他看起来好自责,梁榛的心也跟着轻微抽疼了些许。
少顷, 她坐得离他近了一些, 想要安慰却又不知该如何,只是扯了扯唇:“没有, 您别放在心上。”
“……”
“我、也没有很麻烦, 主要是兮语找她哥哥帮忙安排了床位, 我只是陪着瑶瑶看病而已,不算什么的。”梁榛说,“况且瑶瑶很乖,没有给我添麻烦。”
叶庭远沉沉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好半晌,他才垂下眸,叹道:“很晚了,快睡吧。”
只有一张不大不小的陪护床,这个点也租不到新的了,梁榛看着他想说什么,被叶庭远止住:“我坐在床边看着就好,有什么情况也能及时叫医生。”
他一米八的个子,这样恐怕一夜都睡不了,“教授,您……”
“就这样。”
叶庭远起身,垂着眸看她:“上床睡觉。”
梁榛欲言又止,片晌还是乖乖掀开被子上了床。
而叶庭远也在床边坐下来,安静地凝视着叶瑶的睡颜。
梁榛躺在陪护床上,抿着唇侧眸看了一会儿,而后缓缓闭上了眼。
整个病房只有一盏昏黄的床头灯,梁榛头脑昏沉,意识也渐渐模糊,再度陷入了沉睡。
她做了个梦。
梦到自己还很小的时候,父亲母亲带她一起出去玩。当时是她的生日,在学校考试一百分拿了小红花,母亲好说歹说哄着父亲和她们一起去公园放风筝。
天很蓝,云很白,风光晴朗,绿地茵茵,杨柳依依。
母亲铺好野餐的垫子,拿出精心准备好三明治和新鲜水果,梁榛欢天喜地地要接过,却被父亲一巴掌拍落在地上。
红彤彤的苹果干净的表皮上瞬间沾上了泥土。
父亲突然站起来,挡住了所有阳光,接着在梁榛近乎失声的尖叫下,他拽着母亲的头发,凶狠地殴打她,拳打脚踢。
每一幕都成了慢动作,死死地刻在她眼底。梁榛冲上去拦住发疯的男人,却被他一个耳光扇倒在地。
她视线模糊,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
梁榛猛然惊醒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暗白色的天花板。
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消毒水味道。
医院。
她无法抑制地大口喘着粗气,胡乱抹了一把脸颊,入手都是让人心惊的温热液体。
“……小榛,你怎么了?”
一旁恍惚传来男人压低的声音,一室暗沉中,叶庭远的脸出现在她朦胧的视野之内。他在床沿边坐下,关切而担忧地倾身察看她的状况。
好冷啊。
梁榛怔怔地坐在床上。因为没有带睡衣,所以她穿了病号服。
这身衣服薄薄地贴在身上,让她觉得自己好像也病了,身体里空空荡荡,没有可取暖的地方。
眼前的人近在咫尺,她想也没想,本能地靠进了他的怀里,用力抱住了他。
“……”
叶庭远本来是见她好像被噩梦魇住了,心里焦急,撑臂按在她身侧,所以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毫无防备。
她就这么撞了进来,一时之间他呆怔原地,竟不知该如何动作。
“我好害怕……”女孩脆弱的嗓音带着颤糯的尾音,她的脸深埋在他怀里,紧紧地贴着他的心口,似乎这样便可以汲取片刻的温暖。
叶庭远的手臂在空中僵了须臾,缓缓放在她背上。
——他回抱住了她。
想起那次她在酒吧喝得烂醉如泥,也是这样不打一声招呼就闯进来。然而此刻,胸口的跃动好似在昭示着有什么东西变得更加不一样了,叶庭远的眸色沉下去,低眉凝视她泪水涟漪的脸。
她是他的学生。
他会担忧、焦急、为她心疼,全都是因为她是他的学生。
所以照顾她,帮助她,尽可能地对她好。
而她这样的举动也正是因为把他当成了庇护之所……她是个足够惹人怜的孩子。
脑海中的念头定定转过一瞬,就见梁榛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怔然地看着他:“老师……”
小姑娘的嗓音软糯中带着些哽音,鼻尖通红,眼尾还含着水汽。
光线昏暗,她的眼睛里蓄着点浅光,看上去楚楚可怜。叶庭远很早便注意到,她睫毛很密,垂眸看下去的时候很漂亮,小嘴秀气,大多时候都轻轻抿着,带着一丝隐忍的弧度。
他的手还抚在她纤瘦的脊背上,摸到微微凸起的骨骼。
她太瘦了。
叶庭远晦暗的视线压下去,望着她的脸,喉结微动,那一刻思绪竟有些微微恍惚。
他的鼻尖将将触到她的,嘴唇不过相隔毫厘之间。
夜极静,空气中只余吊针点滴的声音滴答滴答地作响,可就是这轻微的声音,却像点醒了怔忡的两人似的。
叶庭远倏忽猛地扭过头去,面色慌乱又狼狈。
梁榛睫毛轻颤,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低着头闪躲着避开了视线。
病房内一阵令人沉闷的空寂,她咬了咬唇,又抬头。
“叶教授……”
才刚出了个声,高大的男人蓦地站起来:“早点休息。”
他披上大衣开门出了房间。
-
梁榛躺在小小的陪护床上,思绪纷乱无解。
这样陌生的环境,突如其来的冲击,她的大脑已经无力去负荷更多思考。
已近半夜,她揪着一颗狂跳的心,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梁榛醒来,见叶瑶已经支起身子,聚精会神地在平板上看电视剧。
她的状况比昨晚要好太多,由于激素起了作用,发肿的地方已经消下去不少,只是红疹还零零散散的。
见梁榛起身,叶瑶视线睇过来,眼眸亮了亮:“早啊,姐姐。”
“早,瑶瑶。”梁榛走到床边,关切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今天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叶瑶说,“刚吃了哥哥买的早餐,现在又有电视剧看,还不用上学,简直快乐似神仙!”
梁榛本来因她这种天生乐天派精神的雀跃语气发笑,但听到某个称呼后又僵了一下。低眉看去,床头柜放着一碗皮蛋瘦肉粥和一碗蒸饺。
叶瑶说:“哦,那是哥哥给你买的。”
梁榛手指微蜷,问:“你哥呢?”
“他刚才出去了。我也不知道去哪了,可能是跟医生谈话去了吧。”叶瑶道,“不过哥哥让你吃了早餐就回学校,别耽误了上课。”
梁榛垂着眸看向那两个热气腾腾的餐碗,没有出声。
片晌,她用塑料袋将它们装了起来,打包带走:“瑶瑶,麻烦替我跟你哥哥说一声,我就先走了。”
叶瑶点点头:“好啊。”
等梁榛打开房门准备出去时,她叫住她:“姐姐!”
梁榛回头:“嗯?”
小姑娘隔空望着她,半晌认真地说:“谢谢你昨天照顾我。”
-
在医院住了将近一周以后,叶瑶终于活蹦乱跳地出院了。
这次生病可谓是伤筋动骨,她又落下了不少学校的课程,十分痛苦地加课补习。梁榛每次见到她的时候,都见她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吭哧吭哧在做题。
不过,自那天医院一别之后,叶庭远整个人就好像消失了。
以往周末去给叶瑶补习的时候,还偶尔能碰到他在家,三个人在餐桌前一起品尝家常菜,气氛温馨而安宁。可现在梁榛每次再来的时候,就只能碰到叶瑶一个人。
她旁敲侧击地问了叶庭远的情况,谁知叶瑶也不甚清楚,只说每周末他早早就出去了,晚上也很晚回来。兴许临近期末了吧,有特别的事情要忙。
这很不寻常。
因为每个月他还是会按时往她的银行卡里面转学费,但是他们的微信对话却一直停留在叶瑶生病住院那天。
梁榛觉得心里涩涩的,想要找他,但每次指尖落在键盘上的时候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在害怕。
那天晚上的事情对她来说时常像是一个梦。一个过于美好的幻想。
她不知道自己是太困了出现了幻觉还是真的只是单纯做了个梦,但是在回忆里,她依稀看到叶庭远紧紧抱住她,靠近她,甚至……低下头欲亲吻她。
她看到他润泽的嘴唇,深邃漂亮的眼睛,还有专注凝视着她的深沉眸光,内里有如情人之间的柔软怜爱。
那段回忆真实到让她觉得虚妄,所以她更感到恍惚。
梁榛心里装着事情,很快就被叶瑶看出了端倪。
这个通读天下言情小说的小女孩一语中的地询问:“姐姐,你是不是和我哥哥发生什么事了?”
梁榛一顿,若无其事地遮掩:“没有。”
“不可能,一定有事。”叶瑶眯着眼问,“你们吵架了?”
“……没有。”
“可我感觉从我出院之后你们就不对劲了。”叶瑶盯着她,“是不是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她观察着梁榛的表情,大胆猜测:“我哥跟你表白了?”
“咳咳,什么——”
梁榛正在喝水,闻言差点呛到自己,好半晌才平复,眼神闪烁地看着她:“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叶瑶指出:“不然他干嘛躲着你?”
躲着。
梁榛一怔。
叶教授他……在躲她吗?难道那一天,他真的……
她还在胡思乱想,又听叶瑶笃定说:“姐姐,我哥哥是喜欢你的。”
梁榛浑身震了一下,直直望向她,不敢置信似的:“你说什么?”
“我说,他喜欢你。”
“不,这不可能……”梁榛低喃着摇头。
叶瑶眨了眨眼,问:“那,我告诉你几件事,你帮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为什么。”
“……”
“他从来不跟某个学生过分亲近,可却把你带到家里来,还让你在这过夜。”
“他很少做夜宵,但是那天你来了,他便下了馄饨,蒸了双皮奶。”
“他还常常会和我询问你的近况,还旁敲侧击让我问问你都喜欢吃些什么。”
“你上次给他留下的那张纸条,上面写了两句话的,他到现在还留着,没有扔掉。”
“还有……还有那封情书,他也一直收在抽屉里。”
叶瑶问她:“这些都代表什么?”
“……”
梁榛的心如潮水倾覆,砰砰狂跳着。
一时之间觉得胸口某处柔软而又酸胀。鼻酸得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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