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 如果知更鸟来临
一个波涛汹涌的自然,
在知更鸟眼中,
无穷无尽。
当内心的铁出现,
她死去,先于自己。
——艾米丽·狄金森
01
医院心理科的诊室十分安静。
程欧找到赵亦晨的时候,他正站在一扇玻璃窗前,微垂着眼睑透过玻璃窗望着诊室内的小姑娘,面上神色平静,瞧不出情绪。整条走廊里只有他一个人,身形笔直,两手插在裤兜里,姿态一如往常,只被走廊尽头的光线描上了一层深色的阴影。
小跑着上前,程欧在他身旁刹住脚步,吞了口唾沫好让自己喘得不那么急:“样本两边都送过去了,医院最快八小时可以出结果,鉴定部门那边说加急也得三天。”
他尽力压低嗓音,“不过对方也承认您就是孩子的父亲,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略微颔首,赵亦晨的视线依然落在玻璃窗后:“小魏跟着郑队回局里了?”
程欧点点头:“郑队看您一时抽不开身,就让小魏跟去。”
简单应了一声,赵亦晨便没再说话。程欧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玻璃窗,见小姑娘还坐在诊室里头,正在医生的指导下填写什么东西。诊室是专门为儿童设置的,明亮温馨,墙壁刷成漂亮的天蓝色,天花板上贴着星星月亮,不少玩具和布娃娃被搁放在彩色泡沫地垫上,孩子见了恐怕都会喜欢。
但赵希善没有。她坐在那张小小的桌子前,垂在脸侧的头发令她看上去无精打采,一张瘦得可怜的小脸微微绷紧,嘴角下垮,手里握着笔,低着脑袋直勾勾地盯住跟前的纸,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医生就蹲在她身边,伏在她身旁小声而温柔地同她说话,时不时指指纸上的内容,像是在告诉她什么。她很少给医生回应,半天才缓慢地挪动一下笔,在纸张上写下一个字,或者干脆摇摇头不写。
还是不说话。程欧见了忍不住想道,难不成真有心理方面的问题?
“医生说孩子没有受到身体上的虐待,嗓子也没有问题。”他正这么想着,一旁的赵亦晨就冷不丁开了腔,“不讲话,可能是心理方面的原因。”
他口吻冷静,更让程欧有些不知所措。
“这……”他张张嘴,最终还是根据经验安慰,“您先别担心,这不还没确定吗,再说现在这些心理医生也都很厉害,孩子最后肯定能说话的。”
赵亦晨的目光仍旧没有离开赵希善:“以前没发现,你还挺会说话。”
分明是调侃的话,他脸上的表情却不见半分松动。程欧明白过来,这是在告诉他不需要那么谨小慎微。
自己资历浅,不像魏翔跟了赵亦晨近十年,这回能和他一块儿来处理这事儿,程欧本来就是感激的。他知道赵亦晨是有意锻炼自己,可眼下他不仅派不上用场,还表现得比作为当事人的赵亦晨更加慌乱。程欧不禁暗骂自己不中用,只得叹一口气:“赵队……”
“你入队晚,没跟着肖局干过。”谁知赵亦晨却张口打断了他的话,兀自回忆起了从前的案子,“肖局还是队长的时候,破获过一个诱拐幼女卖淫的组织。当时我负责追捕嫌犯,事后才听负责救援的同事说,有好几个被救出来的小姑娘不会说话。到医院检查,说是精神受创导致失语。”他停顿片刻,才淡淡补充,“没想到我的孩子也会变成这样。”
程欧重新望向玻璃窗后头的赵希善。
大约是见头发挡住了小姑娘的光线,医生抬手想替她将脸旁的长发捋到耳后,不料小姑娘立马缩起身子躲开了。意识到她的抗拒,医生收回手,又歪着脑袋对她说了几句话,而后站起身,从诊室靠墙摆放的小橱柜里拿来几根漂亮的头花,递到她面前对她笑笑,嘴唇一张一合,应该是在征求小姑娘的意见。
“那赵队……您打算主张孩子的抚养权吗?”程欧见状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出了最要紧的问题。毕竟孩子状态不好,目前对赵亦晨来说,首要的还是决定要不要争取抚养权。
赵亦晨当然也清楚这一点。他注视着那个眉眼与他极其相似的女孩儿,拢在裤兜中的手还紧紧握着那个相片吊坠。微凉的金属表壳早已被他的手心焐热,如果不用力握紧,就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他一时没有出声。
“如果孩子真是因为抑郁症而失语,就会需要很多照顾。”半晌,赵亦晨才听到了自己沙哑的声音,“程欧,我们都是刑警,你知道我们最不可能给家人的就是无时无刻的照顾。”
看着医生拿手指给小姑娘梳理头发,赵亦晨的脑子里有一阵短暂的空白。
原本应该是胡珈瑛站在那里。可她不在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那一刻赵亦晨忽然有些恨她。他开始记不起她的模样,只有一股恨意从胸口涌上来,又被另一种情绪硬生生地压在了喉头。
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哼,他想笑,但始终无法提起嘴角:“我也是没想到,珈瑛会这么狠心。”
狠心丢下这样一个需要母亲的孩子,还有找了她九年的他。
这时医生已轻轻抓起小姑娘细软的长发,想要用头花给她绑一个马尾辫。前一秒还乖乖低着小脸的赵希善却突然哭了起来。
她鼻子一皱,眼泪便掉了下来,整个人都好像失了控,推开医生的手,摇摇晃晃站起身,跑向玻璃窗这边。瘦小的身躯撞到墙边,她举起两只小手重重地拍起了窗户,隔着那厚重隔音的玻璃,一面哭一面仰着脸,用那眼眶通红的眼睛求助似的看着赵亦晨。
他怔住。她仍然没有开口讲话,仅仅是眼巴巴地望着他掉眼泪,使劲拍着玻璃窗。
但他好像能听到她在喊他。她喊爸爸、爸爸。一遍又一遍,带着哭腔,不曾停下。
而与此同时,派出所的讯问室里,许涟皱紧眉头,正感到心烦意乱。
“那次我把我知道的都已经交代清楚了。”她环抱双臂,丝毫不掩饰眉眼间烦躁的情绪,“她没说要在外面过夜,但是一整晚没回来。电话联系不上,所以我们去找她。我怀疑她是心情不好想去划船散心,结果我们顺着水道往下游找,只发现一条没有人的船漂在湖面上。掉在船上的一个手链是她的。”说到这里,她抿紧双唇,低下前额揉了揉太阳穴,“后来我们打捞出她的尸体,报了警。”
魏翔与她相隔一桌坐在她对面,手中的笔从头至尾没几次挨上用来制作笔录的纸张,倒是一直在留意她的一举一动:“她失踪前有心情不好的迹象吗?”
放下按在太阳穴边的手,许涟眯起眼:“人心情不好还能有什么特别的表现?”
负责讯问的有两名警察,魏翔没有暴露过自己的身份,却明显注意到比起另一名警察,她更多地在提防他。
“那你知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事心情不好?”他不打草惊蛇,只继续提问。
“不知道。”她说,“她离家那么多年,回来以后性格一直很怪。我尽量不去招惹她。”
讯问室顶灯投下的光线打上她的脸庞,描深她每一处凸出的轮廓。魏翔见过胡珈瑛多次,自然看得出来她俩的长相如出一辙,但她们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完全不同,所以他没有受到这张脸的影响。
“她离家那么多年,也从没尽过孝顺父母的义务。结果突然回来,你父亲还把大部分遗产都留给了她。你心里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你们觉得我会因为这个杀她?”冷笑一声,她依然沉着脸,一点儿不为自己成为警方眼中的嫌疑人而感到紧张,“我确实觉得遗产的分配不公平,但是还不至于因为这个就杀了我亲姐姐。再说她被拐卖,也是吃了不少苦。”语毕,她动了动身子靠向身后的椅背,抬头迎上魏翔的视线,脸色平静如常,“等你们有切实的证据再来问我吧。”
魏翔面无表情地同她对视了良久,才又再次开口。
“我们在孩子的房间发现了你姐姐的丈夫——赵亦晨的照片。”他双眼紧盯着她的脸,不肯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而且你也知道他就是孩子的父亲。
照片是谁放的?你是怎么知道赵亦晨就是孩子的父亲的?”
提到赵希善,坐在魏翔面前的女人下意识低下眼睑,细长的眼睫毛遮去了那双黑眼睛里冷静到无情的目光。
“我姐。她从孩子会讲话开始就拿着赵亦晨的照片教孩子认爸爸,所以我也知道孩子他爸是谁。”
“杨骞知不知道?”
不紧不慢地抬眼对上他的双目,许涟在恰到好处的反应时间内回答了他的问题:“他知道。”
魏翔突然意识到,她可能是个惯犯。她的一切反应都在向他展示这一点。但这些都没有切实的证据,只是他的经验判断。
他试图套出更多的信息:“许菡是怎么给孩子说爸爸的事情的?孩子从没问过爸爸在哪里?”
“她告诉善善赵亦晨在很远的地方工作。刑警很忙,没时间回家。”
“这么说她还是想让孩子见爸爸,不然完全可以告诉孩子爸爸已经死了。”转动一下手中的笔,他目不转睛地瞧着她,“那为什么这九年她完全没有联系过赵亦晨?”
“这你该问她。”
“她从没有跟你谈起过?”
“我问过她。她不肯说。”
“不肯说?也有另一种可能吧。她不是不想联系,而是联系不了。”
“你怀疑我监禁她?”听出他的言下之意,许涟扯起嘴角一笑,眉梢眼角尽是讥讽,“不好意思,孩子正常上学,许菡也每天去接她。你们问问善善学校里的老师同学,或者我们的邻居——他们都知道她们母女两个是活动自由的。”
他能从她的肢体语言看出来她很放松,这代表即便她说的不是实话,也有自信不会让他们查出任何蛛丝马迹。因此他应得处变不惊:“这个我们会去核实。”
正打算继续套她的话,讯问室的门却被敲响。郑国强打开门,静立在门边冲扭头望向他的魏翔招了招手。魏翔拧眉,猜到情况有变,不露声色地起身离开讯问室,换了另一名警察进去。
果然,刚合上身后的门,他便听郑国强说:“他们的私人律师过来了。现在只能先放人。”
揉了把自己的鼻子,魏翔摇摇脑袋:“时间完全不够。”
“我知道。”郑国强像是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但只能之后再想办法调查了。”
恰好低下眼睛盯着脚尖找对策,魏翔没有注意到他语气里微妙的变化。
“其实这整件事都说不通——太怪异了。刚刚应该把他们家里那几个菲佣也带过来的,如果许菡的死真的和这两个人有关系,那打电话给赵队的就只可能是这屋子里的其他人。”他自顾自地嘀咕,紧接着又想起了另一条线索,这才抬起脑袋来,“对了,还有当时出警的那几个警察,我们得再把他们带来问清楚当时的情况……”
郑国强抬起手示意他就此打住。
“这些我们会安排的。”他神态平静,没有表现出半点异样,却毫无征兆地下起了逐客令,“小魏,这件事就先到这里,之后的事情我们来处理。你先去你们赵队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
这样的态度和他两小时前的热心与配合截然相反。魏翔一愣,很快又敛下惊异的神色,点头答应:“好,我现在过去。辛苦你们了。”
他记起分开行动之前,赵亦晨悄声交代他的四个字:注意郑队。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原因。
02
医生悄悄离开诊室的时候,赵希善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正在两个护士的陪伴下拿起彩笔画画。
直到听见诊室大门轻轻合上的声响,赵亦晨才撤回逗留在小姑娘那儿的视线,偏过身面向医生。
“目前来看,孩子可能是因为母亲过世而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不等他开口,对方便先一步不疾不徐地出声道,“比较像儿童抑郁症,同时由于某些诱因引发了失语。”
语罢,她像是突然记起面前两人警察的特殊身份,视线在他们之间转了一圈,最终落回赵亦晨脸上:“您是孩子的父亲?”
“父亲”这个词出现在脑海里的那一刻,赵亦晨略微翕张了一下嘴唇,却并没有回答。
这片刻的犹疑并不足以引起程欧的注意,但赵亦晨看到医生皱了皱眉。
几乎是在她蹙眉的同一时间,他开了口:“对。”
对方抿唇注视他两秒,才将两手拢进白大褂的衣兜里:“孩子之前应该是有接受过治疗的,但是成效不大,因为孩子的内心很封闭。”她顿了顿,“刚才跟孩子交流,我发现孩子对你很依赖。所以我的建议是,你多花些时间陪孩子,然后带她去专门的儿童心理诊所接受治疗。现在这个阶段,你的陪伴很重要。不要强迫或者诱导她说话,否则可能会引起她更强烈的抵触心理。”
情况不出他的意料。赵亦晨垂下眼睑,刚想要说点什么,又听到诊室的门再次被打开。
护士牵着赵希善走了出来。小姑娘一看到他,便挣了护士的手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腿,将哭过后还有些充血的小脸埋进他的裤腿。赵亦晨弯腰抱起她,感觉到她的小脑袋蹭过自己的下颌,于是抬起一只手顺了顺她的头发。
余光瞥见小姑娘的发顶有两个发旋。和他一样。赵亦晨心里有些空。
他做警察十余年,保护孩子已经成了一种本能。所以他不知道自己坚持护着她,究竟是因为她是他的孩子,还是因为她看起来太过弱小。
“我知道了。”重新看向医生,他右手覆上小姑娘温热的后脑勺,将适才已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只微微颔首,“谢谢。”
最后瞧了眼紧抱着父亲的孩子,医生不再多言,点了点头便转身踱回诊室。
郑国强指派过来的两名民警还在医院外头等候,赵亦晨侧过身向程欧示意,而后抱着赵希善同他一起走向电梯间。孩子的下巴挨着赵亦晨的胸口,他稍稍低下头就能看见她微湿的睫毛,细长上翘,像极了他。哪怕已经回到父亲身边,赵希善的鼻息也依然不大稳定,仍有些细微的抽泣。他有心要问她为什么突然哭起来,见她情绪没有完全稳定,才选择了沉默。
换作别人的孩子,他会知道这种时候该说些什么。
可她是他的孩子。他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快要踏进电梯间时,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赵亦晨停下脚步,一手抱稳赵希善,好腾出另一只手掏出手机。
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让他皱起了眉头。
肖杨,X市公安局局长。
程欧跟着赵亦晨停下来,以为他抱着孩子不方便接电话,便主动伸出两只手:“孩子先给我抱着吧?”
赵亦晨却只是摇摇头:“没事。”说完便接通了电话,返身走回走廊,“肖局。”
“我刚刚联系过郑国强,了解了一下进展。二十分钟前许家的律师已经把许涟和杨骞带走了,小魏正在往你们那里赶,会告诉你们具体情况。”耳边响起肖杨冷淡而疏远的声音,“孩子怎么样了?”
目光移向还趴在自己肩头的赵希善,赵亦晨有意压低了声线:“抑郁症,失语。医生说可能是因为母亲过世,受了刺激。”
电话那头的肖杨应了一声,平静的口吻一如往常,没有透露出任何情绪:“你好好陪孩子,如果要主张监护权,就尽快联系上许涟,把孩子监护人的事确定下来。有必要的话可以请律师,走诉讼程序。”
“我会尽快安排。”
“安排好了就回来。”肖杨简单交代,“许菡的事情暂时不会立案,所以你也不要再查下去了。这是领导的意思。”
他的叙述太过平静,以至于赵亦晨脚步一顿,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什么?”
“暂时不会立案。”重复一遍自己刚才的话,肖杨不轻不重的强调就这么钻进了赵亦晨的耳朵里,“是上面的通知,不是商量。”
他驻足,手里还稳稳当当握着手机,却忽然失语似的沉默下来。
二○○七年被调到市刑警队之后,赵亦晨渐渐成了当时还是刑警队长的肖杨的心腹。从前赵亦清时常会埋怨,说赵亦晨性格变得越来越沉闷严肃,都是受了肖杨的影响。只有赵亦晨自己知道,他和肖杨其实并不一样。至少他没法做到在任何情况下都冷静自持。
而电话另一头的肖杨一时也没有开口,像是在等待他的反应。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小赵。”十余秒过去,肖杨才率先出声,一字一句平稳而不容置疑,“先把孩子的问题处理好。等你们回来我再跟你解释。”
赵亦晨比谁都清楚,不论是有什么原因不能立案,只要他现在妥协,将来就不可能再参与这起案子的调查。他静立原地,感觉到赵希善颤抖的呼吸扫过他的颈窝。
这让他记起那段十一秒的录音。
“我想找我丈夫,他叫赵亦晨,是刑侦支队缉毒组的警察……能不能帮我告诉他——”
她当时究竟想说什么?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得到答案。
“好。”许久,赵亦晨听到自己的回应,“等处理好这边的事我再联系您。”
挂断了电话,他回身便发现程欧正从走廊的另一头小跑过来,右手抓着手机,还没刹住脚步便远远同他汇报:“赵队,魏翔刚才来过电话了,他大概十分钟就到。”总算来到他跟前,程欧又抬起胳膊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我看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不如我们先跟下面郑队的人说一声,带着孩子去吃点东西。”
已经快到下午六点,孩子中午就被带过来,甚至没有吃午饭。
赵亦晨点头,低下脸问趴在自己臂弯里的小姑娘:“饿不饿?”
没有给他回答,赵希善只转过脸来,用仍有点儿泛红的眼睛望着程欧,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在思考。
再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瞧她那张消瘦的小脸,程欧禁不住感叹:“看她这瘦的……”转念一想,又有些心疼,“可能也是胃口不好。不然我们找点清淡的吃?”
赵亦晨好像没有听到他这句话,只不置可否地捋了捋小姑娘鬓间的头发,面上神态自若,眼里则眸色沉沉,看不出半点情绪波动。程欧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心底竟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令他不大自在。
所幸当他再提出吃粤菜的时候,赵亦晨没有反对。
魏翔在他们找到餐馆坐下后不久便赶了过来,匆匆忙忙地坐下,给自己灌了一大杯茶。将自己手里那份菜单推到他跟前,赵亦晨只留一份菜单给赵希善,扬了扬下巴示意两人:“看看你们想吃什么,自己点。”
魏翔探过脑袋瞧一眼程欧点的东西,当下就有了决定:“我就跟程欧一样来一碗云吞面吧,主要是看孩子想吃点什么。”转脸对上小姑娘,他咧嘴笑起来,一改方才大咧咧的模样,微低下身子问她,“善善是吧?认识菜单上的字吗?”
小姑娘坐在赵亦晨身旁,两只小手巴在桌沿,正低头盯着摆在她面前的菜单。听到魏翔的声音,她慢慢抬起头看向他。或许是因为脸生,她忽略了他的问题,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眼神多少有些呆滞。
“这是魏叔叔,也是我的同事。”赵亦晨低声给她介绍,又伸手挪了挪她跟前的菜单,“想吃什么?”
扭头看了看他,赵希善一声不吭,转而垂下眼皮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瞧。
赵亦晨意识到,她恐怕不是每句话都能“听得到”的。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他没有勉强她,自己扫了眼菜单,想找到适合她吃的食物。
一旁的程欧帮着出主意:“要不先点个粥或者开胃一点的汤?”
赵亦晨的视线落在菜单上的粥汤部分,刚要拿起笔勾选,就感到兜里的手机震了震。
Y市移动的陌生号码。
抬眼望向对面的魏翔,赵亦晨挪动拇指接通电话,将手机搁到耳边,一言不发地等待对方先出声。
“赵亦晨。”几秒过后,手机里传来熟悉的女声,“我是许涟。”
不只是长相,她和胡珈瑛就连声音都十分相似。
环视一圈周围,赵亦晨嗓音低稳:“我正准备联系你。”
程欧和魏翔的视线同时投向了他。
“我猜到了。”许涟话锋一转,“你带善善吃饭了吗?”
低眉瞥向身边的小姑娘,赵亦晨发现她正把右手放到嘴边,呆呆地咬着拇指的指甲。
伸手握住她微凉的小手,他稍稍用力将它拿开,稳稳抓在手心里:“现在就在餐厅。”
许涟在电话那头简短地回应了他。
“她这段时间不肯吃东西,肠胃不好。你别给她吃酸的。”她说,“最好是让她喝点粥,她喜欢香菇鸡肉粥。另外你们带她去医院看过了,应该知道她目前状态很差,吃得少是正常的。尽量让她多吃,但不要强迫她。可以买点全麦面包带着,她饿了会吃。”
没有了右手,小姑娘便咬起了左手。她自始至终都盯着桌上的某一处,双眼无神,咬指甲似乎也只是惯性的动作,并不像故意同他作对。
“嗯。”赵亦晨于是松开她的右手,又捉住了她的左手,“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谈谈。”
“谈善善监护权的事?”
“对。”
“明天上午九点,万达广场的星巴克。”好像早已料到他的要求,许涟没有多做思考便给了回应,“我不想见到别的警察。”
即便他已经捉住了小姑娘的左手,她也依旧像是感觉不到似的,继续咬自己的指甲。赵亦晨把拇指上挪抵到她嘴边,她毫无反应。
他因此对许涟的话置若罔闻:“她咬指甲吗?”
“什么?”
“善善。”
电话另一头的女人缄默了几秒。
“三岁之前会咬,被我姐纠正过来了。”再开腔时,她的语气有了微不可察的变化,“她又开始咬指甲了?”
“没有。”赵亦晨从赵希善嘴边拿开她的左手,面不改色地否认,“明天我一个人过去。”
小姑娘终于不再试图咬另一只手。她一动不动坐在他身旁,仍然盯着某一处瞧,苍白的小脸神情呆滞,就像一个小小的木头人。
赵亦晨等待了近十秒,才听电话那头的许涟冷冰冰道了别:“那明天见。”
“明天见。”他说。
见他挂断了电话,魏翔按捺不住挪了挪身子:“是许涟?”
把手机放回兜里,赵亦晨对上他的视线,不答反问:“她走之前要了我的电话?”
魏翔在他面前一向老实,点点头承认:“说是要跟你谈监护权的事,我就告诉她了。”
颔首以示无碍,赵亦晨只淡道:“我明天去见她。”接着便指了指菜单上的一处,偏首问望着前方发呆的赵希善,“香菇鸡肉粥?”
熟悉的名字溜进耳朵里,小姑娘总算有了反应。她动了动小脑袋,仰起脸朝赵亦晨望过去。然后慢慢地,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按照规定,亲子鉴定尚未出结果,这一晚赵希善必须留在派出所。
从餐馆出来搭上警车,她已经趴在赵亦晨肩头睡得很沉。他把她交给派出所的女民警,自己跟魏翔和程欧一起在附近的宾馆办理了入住手续。
走进房间时不过晚上九点,三人都没有睡意。
赵亦晨来到窗前,给自己点燃了一根香烟。一盏床头灯的灯泡已经烧坏,屋子里光线昏暗,他就这么面朝窗外浓稠的夜色,侧脸一半没在背光的阴影中,一半隐在唇齿间溢出的烟雾里。
不习惯这样长时间的沉默,坐到床边的程欧思忖一会儿,还是望着他的背影主动道:“老实说,我觉得这一家人都很奇怪。”他舔了舔下唇,将自己注意到的疑点捋顺,“知道我们是警察的时候,那几个菲佣都表现得很冷静——要么是见惯了这种情况,要么是早有准备。但是从杨骞的反应来看,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而且如果许涟说的是真话,那杨骞装作不认识您,就是不想把孩子给您。”
接过他的话,魏翔亦将目光转向赵亦晨,“但是许涟的态度不一样。我从她提到孩子时的反应来看,觉得她对孩子应该有感情,可是她不怕让您知道孩子的存在。”
“所以她答应明天见我。”缓慢地吐出一口烟圈,赵亦晨声线平稳,却不曾回身面向他们,“也许比起孩子,他们更在乎那笔遗产。”说到这里,他侧过脸示意魏翔,波澜不惊的神情被昏暗的光线蒙上一层阴影,“要你留心的事怎么样?”
“郑队不想让您参与这个案子,这点是肯定的。”魏翔两手撑在膝前,不自觉拧紧了眉心,“所以我想,之前那么配合我们,可能是因为郑队有别的目的。”
“肖局也通知我不要再继续查下去。”掐灭烟头转过了身,赵亦晨弯腰,随手将香烟摁进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神色平静如旧,“结合许家人的反应,我推测之所以这么处理,是因为许家涉嫌另外一起大案。老郑调动大量警力配合我们,就是要打着救孩子的旗子,闯进许家搜集某些证据,同时又不打草惊蛇。”
这番推测有理有据,但他的态度却不免冷静得异乎寻常。程欧低下头不吭声,只有魏翔及时跟上赵亦晨的思路:“既然连肖局都发话了,那是不是这起大案也跟我们的辖区有关?”他想了想,“陈副队知道这事吗?”
“小陈不知道。”直起身倚到窗边,赵亦晨将右手拢进裤兜,指尖又触碰到了那块冰凉的挂坠。五指触电似的缩回来,他微垂眼睑,面色不改:“如果真有这事,他就算不把案子的内容告诉我,也会把前因后果讲清楚。”
“那就是不归咱们队管。”魏翔眉头因而拧得愈发的紧,“有没有可能……跟经侦队那边有关?”
颔首认同他的推测,赵亦晨瞥见自己搁在床头的手机亮起了屏幕:“许家家业大,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我会问问严队。”起身捞来手机,他接通电话,习惯性地转身推开了窗户,“喂?”
“赵队?我是刚刚在派出所抱孩子的小刘。”这里十月的夜晚不如X市闷热,猎猎冷风刮过耳旁,模糊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是这样,孩子刚才醒了,找不到您所以一直在哭,怎么哄都停不下来。我们看孩子的状况实在不好……您能不能过来一趟?如果孩子有需要,今晚就您先陪着孩子吧?”
他们的房间在十九楼,站在窗口能够瞧清小半个城市。Y市不是省会,火车拉来的二线城市,经过近几年的创文活动也已经有了大城市的风范,入夜后的街道火树银花,霓虹灯的光亮在漆黑夜幕的一角抹上深沉的酒红色。
他看向的地方却不是最繁华的市中心。
“我马上过去。”他挂断电话,旋身抓起床头的外套,疾步走向房门。
“怎么了赵队?”魏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赵亦晨穿上外套,轻车熟路地理了理衣领:“孩子醒了,情绪不稳定,我去看看。”
沉默已久的程欧好像终于找回了神志,站起身道:“我跟您一块儿去吧。”
“不用,你们两个早点睡,养足精神。”赵亦晨却已扣好襟前的纽扣,步履如飞地出了门。
房门砰的一声轻响,屋子里便又一次安静下来。
程欧和魏翔两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魏翔先叹了口气,摊开四肢倒上床,冲程欧挥挥手:“去洗个澡睡吧。”
他站在床边不肯动弹,沉默良久才道:“你觉不觉得赵队有点奇怪?”
“奇怪?哪里奇怪?”
“我也说不上来。”程欧抿了抿干燥的嘴唇,“下午在医院的时候,孩子有一阵子突然情绪很激动,跑到玻璃窗边上看着赵队使劲拍窗户,那样子怪可怜的,我看着都心疼。”转身坐到魏翔旁边,他停顿了一会儿,“但是赵队当时……好像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我觉得他只是吓了一跳,顶多有点震惊……总之就是不像个爸爸的样子。”
“赵队一向都挺冷静的。”魏翔摇摇脑袋不以为意,“再说嫂子这都失踪九年了,赵队突然知道自己有个女儿,肯定一时半会儿不习惯啊。”
“我知道。我不是说赵队这么做有什么错,我就是担心赵队。”烦躁地撑着膝盖站起来,程欧紧抿双唇来回走了几圈,等到掂量好措辞,才管住了自己的脚步:“你看看他刚才跟我们讨论的时候那语气,就跟不是在说自己的事儿似的——我是怕嫂子死得太突然,赵队其实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所以压根儿就不相信,也不把那孩子当自己的女儿。”
“换你,你受得了?总要有个接受的时间。”显然认为他这是小题大做,魏翔抬起胳膊赶苍蝇一般晃了晃,两句话便给他应付了过去,“你赶紧去洗澡。这事儿我会注意的,如果赵队状态真的不好,我再找陈副队一起跟他谈谈。”
知道他比自己更了解赵亦晨,程欧心里头虽然还有些忧虑,但也只能作罢。
在行李中捡出两件换洗的衣服,他便走进了浴室。
魏翔闭着眼任自己仰躺在床上,等浴室传来水声,才张开了眼。
他起身来到床边,停在刚刚赵亦晨站着的位置,朝他适才一直望着的方向看去。
那是Y市的南边,远离了市中心,脱离了一整座城市的喧嚣,在渐渐稀疏的灯光里沉睡。
不出他所料,是南郊的公墓。他想。
埋葬胡珈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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