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4 孤夜里的星光
那光是真光,
照亮一切生在世上的人。
——《圣经》
01
星期天一早,许菡站在了市立图书馆门前的台阶下。
深秋的清晨空气潮湿,视野内蒙了一层薄薄的白雾。几个人影聚在图书馆门口,仰着脑袋交头接耳。那儿架了一个木梯,一个女人正踩在梯子顶端,将新横幅的一端挂上门楣。许菡背着书包,一声不响地停下来,远远盯着她的背影瞧。
还是昨天那个女警,高高的个子,穿着那套衣领冒了线头的旧便服。她手脚麻利,爬上爬下,很快就把横幅挂好,跳下木梯拍了拍手。
人们愈发聚过去,小声议论横幅上的标语。许菡也朝那里看。
红底,白字。印的是“人生本平等,知识无偏见”。
她想起头一天被门卫拦下的老人。
女警从人堆里走出来,拤着腰长吁一口气,转脸便撞上了许菡的视线。她抓着书包背带的手紧了紧,想跑,却忍下来,安安静静戳在原地,不躲不闪地望着她的眼睛。
下一秒,女警冲她笑了。脚步轻快地走下台阶,她来到许菡跟前,两手背到身后:“小姑娘,又是你啊?阿姨昨天坐你旁边看书的,记得吗?”
许菡点头,漆黑的眸子里映出她的脸。丰满的鹅蛋形,大眼睛,单眼皮,弓形嘴唇。她的耳垂很厚,瞧上去沉甸甸的。是张笑起来有佛像的脸。
“你星期六星期天都过来?”她两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始终笑得慈眉善目,说话带点儿北方口音,不像是本地的南方人,“爸爸妈妈呢?”
“上班。”许菡说。
“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女警干脆蹲下来,好弯起她那双月牙似的眼睛,平视许菡的双眼,“我儿子要是有你一半好学啊,也该考上你读的这所学校了。”说罢又记起了什么,一脸好奇,“对了,你几年级啦?”
许菡却捏紧书包背带后退一步,眼神怯怯的,嗓门压得极低:“阿姨我还有事,要先走了。”
不少经过她们身边的人回头张望。看模样,就好像她遭了大人的欺负。
女警一愣,转而又笑起来:“小姑娘还挺警惕的。”伸手揉了把小姑娘的脑袋,她抬了抬下巴笑着示意,“行,一个人过马路注意安全。”
低下头动了动脖子算作回应,许菡匆匆同她擦身而过,没走大桥,只随零星几个路人走向公园。
过了斑马线,拐一个弯。她回头瞧一眼,确认女警没跟上来,才跑进一旁的公共厕所,在臭气熏天的隔间里蹲下身,掏出裤口袋中的工作证。那是刚刚从女警身上偷来的。绿皮,金字。她翻开,里头有那个女警的照片。
吴丽霞,派出所所长。
把工作证丢进厕所,许菡站起来,冲了水。
桥东的旧居民楼底下,地下室都出租给南下打工的外地人。天气转凉,马老头就会带着许菡住到这里。水泥铺的地板,受了潮的衣柜,三张几乎挨在一块儿的窄床。门口的天花板漏水,雨天拿盆接着,早晨起来便能洗脸。
深夜回来的时候,许菡绊倒了门边的易拉罐。外头家养的狗听了,嗷嗷狂吠。
她用钥匙打开门,抓着门把的手沾满了铁锈的气味。
靠墙的床上趴着个男孩儿。衣衫褴褛,灰头土脸,脚脖子上拴了一根细细的铁链。他跪伏在床沿,淌着眼泪,哇哇作呕。看身形,不过六岁。
马老头坐在旁边那张床上,佝偻着背嗑瓜子,肩头披的还是那件破破烂烂的军大衣。见许菡回来,他抬起头,冲着男孩抬抬下巴,吐出瓜子壳儿,含糊不清地告诉她:“刚买来的,叫狗娃。”
说完又转过头对男孩儿吼:“还呕!还呕就要呕出来了!继续吞!”
走到距离门最近的床边,许菡脱下书包,看了眼瑟瑟发抖的男孩儿。他呜呜哭着,撅着小屁股,伸出小小的手,抓起床铺上的什么东西,慢慢往嘴里塞。她看过去。奶白色的薄方块,一颗一颗散落在起了霉斑的床铺上,像水果糖。
不再去打量它们,许菡扭头望向马老头:“你问了吗?”
“问什么?”又吐出一口瓜子壳,马老头眯起他那只独眼,拿眼角瞅她,“你还惦记着那丫头啊?”
低头去翻书包,许菡不搭理他。
“脾气还越来越大了是吧?”从鼻孔里哼出气来,他咂吧咂吧嘴,咔咔怪叫两声,别过脸吐了口痰,而后又伸长脖子凑近她,“我跟你说,别再想那丫头了。
早不知道卖到哪个山旮旯里去了,哪还找得到?再说你找到又能干啥?”
从书包里翻出那本厚厚的字典,她找出笔,没有吭声。
马老头便再抓起一把瓜子,捏着一颗送到玉米似的牙齿前,咬得咔嘣响,“还有啊,这个你可别再像上次那样放了。曾景元出的钱,买来就是为了送货的。”
那头的床上,男孩儿刚吞下一坨“水果糖”,反胃似的哇哇干呕起来。
许菡说:“条子都知道你们用小孩送货。”
“你管这么多干什么!他们想了别的法子。”马老头竖起眉毛凶她,“你上次放的那个还不是被逮回来打断腿了?没打断你的腿就是好的。曾景元是看你聪明,才没动你。不然早把你打残了——爹妈都不认得!”
拔下笔盖的手停了停,她垂下眼睛:“我今天碰上一个条子。”
他听了连忙吐掉瓜子壳,瞪大眼,小心翼翼地瞧她:“没把你逮着吧?”
许菡摇摇头:“图书馆门口碰到的。”
“让你不要往那跑!那地方条子多!”甩下手里的瓜子,他气得涨红了脖子,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丫头,我警告你啊!曾景元那脾气你也知道了,像你这样的,要是被条子逮到一回……等放回来以后,保准打残你!”吼完又喘口气,瞪着眼儿提醒她,“你自己心里要有数,晓得不?”
不声不响地坐了会儿,许菡没抬头。许久,她才收了收下巴颔首。
接着便听他气哼哼地对男孩儿低吼:“快吃!”
耳边只剩下细如蚊蝇的哭声。
等到一个星期过去,许菡照旧溜进那幢红砖砌的学生宿舍。
116的门为她留了一条缝。她推门进去,看到周楠坐在桌前描眉。从镜子里瞥见许菡关上了门,她笑笑:“我还以为你不敢再来了。”
背贴着门板不作声,许菡望着镜子里她那张漂亮精致的脸,迟迟没有上前。
放下手中的眉笔,周楠抬眼,透过镜子对上她的目光:“老站门那里干什么?随时准备跑呀?”随手打开抽屉,她拿出一个针线包,回头对许菡笑,“过来。我看看你。”
迟疑一秒,许菡提步走了过去。
待她停在桌边,周楠才伸手将她拉到跟前,捏着她的衣角仔细瞧了瞧那道被钩破的口子,然后从针线包里取出针线,打开台灯,对着灯光穿针。卷翘的睫毛托着光,小扇子似的,微微颤动。
许菡看着她。她今天穿了件水蓝色的旗袍,同她第一次见到的一样。
穿好针,周楠便低下头,替她缝那道破口。
“今天的货也掺了东西?”许菡听到她的声音。
纤长的手指穿针引线,动作熟练。她点了头。
周楠低着眉眼,沉默了一会儿:“丫头,我说过我戒过几次。都是请我舍友帮我的。”她沉声开口,语气如她手里的动作,从容而漫不经心,“你救我那回,是最后一次。她们要搬走了,我请她们把我绑在那里。”
顿了顿,她抬眸望进那双漆黑的眼睛:“知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搬走?”
许菡盯着她的手指,出了神似的呆着,没给她回应。
她便重新垂下眼睑,自顾自地说道:“因为他不让我戒。他想用这种方法控制我。所以谁帮我,谁就要倒霉。”
两眼依旧没有挪开视线,许菡却讷讷出了声:“王绍丰。”
手里的针穿过那轻薄的衣料,周楠看她一眼,勾起嘴角笑了笑:“王绍丰只是替他办事的。一个年轻律师,没那么大能耐。”她引出针线,捏在指间稍稍拉直,“那个人比我大十六岁。有老婆,也有孩子。”
许菡缓缓眨了眨眼。后颈被烟头烫出的伤还在。隐隐地疼。
“你可以不跟他。”她听见自己这么说。
周楠只是笑。
“我贪心,丫头。”她勾着嘴角,不疾不徐地告诉她,“我家住农村,很穷。
家里三个姐姐,两个哥哥。他们都疼我。我想读书,他们就挣钱送我去上学。但他们也要成家,要养孩子。我要读高中、读大学,他们供不起。”话语间略作停顿,嘴边的笑也淡下来,“那个人说,他可以供我读书。他有钱,在我们那儿盖学校,还帮了好几个我这样的人。”
缝好最后一针,周楠翻过衣角,给线脚打上结:“一开始我以为,他真的只是个好人,要帮我。”
只字不语地听着,许菡没有打断她。周楠低下脑袋,咬断剩余的线。在指尖缠了缠,便连同针一起,收回了针线包里。
“给我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等我上了瘾,离不开钱……就该我求着他了。”动手将针线包搁进抽屉,她抬头,拉了拉许菡刚刚缝合的衣角,笑得浅淡平静,“人有多少欲望,活得就有多累赘。怪不得别人。”
许菡不搭腔。她只看周楠的手。青葱似的手指,白白净净,却长着茧子。
周楠松开她的衣摆,抽回了那只手。抓起桌上摆着的烟盒和打火机,她跷起一条腿,给自己点燃了一根香烟。火光照亮瞳仁的那一刻,她咬着烟蒂,双唇微动,自言自语似的问:“后悔帮我了吗,丫头?”
安安静静地站了几秒,许菡说:“我不叫丫头。”
文不对题的几个字,却让周楠默下来。
“东西呢?”半晌,她吐了口烟圈。
摘下书包翻出那包白色粉末,许菡递给她。
好像从前那样塞给她一卷钱,周楠接下来,又起身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递到她手边:“买的。送你。”
许菡垂眼去看,是一本《圣经故事》。红皮的封面,画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
这回许菡没有接过来。两条细瘦的胳膊垂在身侧,一动不动。
周楠站在她面前,一言不发地等。她另一只手里还掐着那根香烟。白色的细烟冒出来,袅袅上升。
最后,她轻笑。闷闷的,像是从胸膛里发出的震颤。
“丫头,”她说,“这世上只有自保和善良是不需要理由的。”
那天晚上,瞎子在地下室找到了许菡。
他把一捆新的校服丢到她脚边。红白的颜色,和她身上穿的不一样。
“明天开始,你换到东区那头儿的国际小学去。那头儿洋鬼子多。”他抽着烟,一手插在口袋里,瓮声瓮气地告诉她。
许菡颔首,蹲下身捡起那捆校服。
“不问问为啥要换?”头顶上响起他的声音。
她仰起脸看他。
“美术学院那个周楠,嫌你长得晦气,不想看到你。”他居高临下俯视她,眯起眼,弹了弹烟灰,“你招她惹她了?”
温热的灰烬落进她的眼角。她低下脸,揉了揉眼睛,没有回答。
国际小学放学的时间早。
门卫推开门,抱着球的男孩子们便你追我赶地跑出来,又同门外等待的父母撞了个满怀。也有老师领着肤色各异的小朋友走出校门,排好长队,一块儿过马路。他们不背书包,一路蹦蹦跳跳,拉着小手,嬉笑打闹。
许菡牵着狗娃走过人群,慢慢加快脚步,想要跟上前面那队学生。
她穿的还是原先那套旧校服,狗娃穿的却是新的。松松垮垮,不大合身。
“姐姐,肚肚疼。”他抓着许菡的手,磕磕绊绊地跟着她的脚步。
一心留意着周围的人,许菡不看他:“我不是你姐姐。”
狗娃皱起小脸,小手抓了抓自己的屁股,小声咕哝:“要拉……”
听出他话里的哭腔,她脚步一顿,捏紧他的小手。“忍一下。”压低声音安抚他,许菡想了想,又重复一遍刚才说过的话,“等下不要讲话。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知道吗?”
红着眼眶点头,男孩儿挺着小肚子继续跟在她身旁。
快要追上那队学生的时候,前边的人群里挤出一个人影。许菡脑仁一紧,正要低头避开,就听到那人的声音:“哎?小姑娘!今天怎么跑这里来啦?”
攥着男孩儿的手停下来,她眼见着吴丽霞走到了自己跟前。还是穿着便装,头发盘在脑后,满脸笑容,看上去惊喜得很。
“阿姨。”许菡叫她,“我接弟弟放学。”
“你一个人下了课还跑这么远来接弟弟呀?”对方诧异,眼球一转,迅速打量了一眼她牵着的男孩儿,“那你们住得远吗?要不要阿姨送你们?”
许菡摇头,已经注意到她的视线:“妈妈说不能让不认得的人跟着回家。”
“这你妈妈倒教得对,要小心坏人。”吴丽霞没有强求,咧嘴一笑,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睁大眼,指了指她背后的书包,“唉,你书包拉链没拉上,阿姨帮你拉上吧?”说完便不等她反应,弯腰探出身子替她拉动拉链,“好了。”
她动作很快,但许菡分明感觉到拉链被拉了两回。
吴丽霞在查她书包里的东西。可惜什么也没查到。
“谢谢阿姨。”她向她道谢。
深深瞧了眼她的眼睛,吴丽霞摆摆手:“没事,赶紧带弟弟回去吧。”
许菡于是乖巧地点头:“阿姨再见。”
而后拉了拉还在挠屁股的男孩儿,跟上了等在马路这一侧的那队学生。
绿灯亮起来,队伍最前头的老师开始领孩子们过马路。男孩儿挠着屁股,终于没忍住,眼泪汪汪地仰头看向许菡:“想拉……”
触电似的低头看他,许菡还没来得及竖起食指让他噤声,便听到几步外吴丽霞赫然抬高的声音:“小姑娘等一下!”
闻见她掉头追过来的动静,许菡旋即拽紧了男孩儿的手:“跑!”
她拖着他,拔腿就跑。
走在前边过马路的学生们回过头,见他俩跑过他们身边,冲向马路对面。男孩儿摇摇晃晃,中途磕绊了一下,扑摔在地,脱了许菡的手。
许菡刹住脚步要去拉他,却见吴丽霞快要追上来,便顿了一顿,丢下男孩儿,发足狂奔。
逃到马路对面时,她背后传来男孩儿的哭声。
“姐姐……姐姐……”
恐惧,惊颤,撕心裂肺。
那个瞬间,她记起了妹妹小声的祈求。
“求你保护我,如同保护眼中的苹果。”
许菡往前跑。就像两年前牵着那个女孩儿的手,没有停下脚步。
“被抓的娃娃都跟他们说什么了?”曾景元含笑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傻的傻,残的残。是没什么好说的。”
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马老头的脸浮现在她眼前。
“像你这样的,要是被条子逮到一回……放回来以后,保准打残你。”
她不要命地跑着,想起那青白的天,黑色的人。想起蓝色的血,纸叠的青蛙。想起甜腻的蛋糕,滚烫的烟头。
周楠抽烟的模样闪过她的脑海。隔着烟雾,她看不清她的表情。
——“丫头,这世上只有自保和善良是不需要理由的。”
猛然顿住脚步,许菡扔下书包,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军刀,掉过头跑了回去。
震荡的视野里,她看到吴丽霞把男孩儿拖回了马路对面。他不停哭喊、挣扎,不论她怎么安抚都不肯停下来。
绿灯成了跳跃的数字。还剩十五秒。
许菡冲过马路,使尽全身的力气,一头撞向毫无防备的吴丽霞。两人一块儿摔倒,男孩儿跌到了一旁。混乱中许菡抽动军刀,割向了吴丽霞的脚踝。听见女人倒抽一口冷气的同时,她扭头冲着男孩儿大吼:“跑!快跑!”
男孩儿哭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过马路。
还有八秒。
许菡翻过身子,屈起发抖的腿,想要站起来。
吴丽霞却在这时咬牙伸出手,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打掉她手里的军刀。
绿色的数字跳转成五,男孩儿跑到了马路对面。
扭头咬住她的手,许菡拼了命地挣扎,嘴里冒出一股子血腥味。吴丽霞死死捉着她细瘦的胳膊,不肯松手。
红灯亮起,车流涌动。
许菡回过头,看见男孩儿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咔嚓。
冰凉的手铐铐住了她的手腕。
人声嘈杂中,她脑海里的声音渐渐平息。再无纷扰。
02
二○○五年七月,胡珈瑛从原先工作的律所辞职,加入了成和律师事务所。
成和律所距离他们的住处不远,与赵亦晨工作的刑侦支队却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七月底的酷暑,气温到了傍晚也不见下降。他拎着刚从菜场买来的菜走到律所门前时,已是满身的汗。薄薄的衬衫紧贴着背,能用手抓出水来。
胡珈瑛下班出来,抬头便看见了他。她驻足,愣在台阶的最顶端。
“前几天没回家,今天换班就比较早。”赵亦晨拎高手里那条鲈鱼,逆着光冲她一笑,“我发工资了。回去给你蒸鱼。”
终于莞尔,她下了台阶跑向他,脚下的高跟鞋将瓷砖地板踩得嗒嗒轻响。
赵亦晨注意到她左脚有些跛。虽说极力掩饰,但依旧瞧得出来。他皱紧眉头,等她停到自己跟前就伸手扶住她一条胳膊,低头看向她的脚:“脚怎么回事?”
拎过他另一只手里的几袋青菜,她摇摇脑袋,轻轻蹬了蹬左脚以示无碍:“鞋子有点打脚,没事。”
分明能从鞋后帮的边缘瞧见她脚跟磨出的血泡,赵亦晨没有戳穿她,只转过身蹲下来,稍稍偏过头示意她:“上来,我背你。”
知道犟不过他,胡珈瑛只能叹一口气,从他手中接过剩下的菜,趴到他背上,圈住他的脖子。他两手穿过她的膝窝揽紧她的腿,起身背起她往车站走。胸前的两袋青菜轻微地晃动,菜叶上的水濡湿了他的衣襟。
连着工作好几天,加上天气闷热,赵亦晨本来是又累又困,使不上什么劲。
可胡珈瑛细瘦的胳膊圈着他的脖子、温热的身子紧贴他的背脊,他竟不觉得热,也不觉得乏。他想,可能背老婆都是不会累的。
胡珈瑛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贴在他耳边问:“这几天按时吃饭了吗?”
又是那副温声细语,却又带点儿严肃意味的口吻。
赵亦晨笑笑,稍稍用力将她背上来一些:“听了你的,至少吃一个鸡蛋。”
“鸡蛋饱肚子。”她顺势调整了胳膊的位置,不让手里的鱼和青菜挨在他胸口,“你们工作强度大,老往外跑。所以更要注意身体。”
“有你这么整天在我耳边念,想不注意都难。”周遭来来往往的不少人都忍不住多瞧了他们几眼,他却神态自若,不忘调侃她这么一句。胡珈瑛不说话,仅仅是几不可察地从嗓子眼里轻哼一声算作回应。他清楚她平时就不爱娇嗔,大庭广众之下更不会和他计较,顶多白他一眼,还叫他看不见。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笑,接着便问:“新律所怎么样?”
“很好。可能因为大家都比较年轻,干劲很足。”两条胳膊微微收拢,她声线不自觉清亮了几分,似乎总算有了精神,“乔律师原先在京工作,把那边的一套运行模式也带过来了。案子到手都是大家一起讨论交流,最后再决定由谁来接。
这样新人也能很快融入进来。”
“嗯。环境重要。”顿了顿,赵亦晨动动脑袋,碰了碰她的侧脸,“你最近还在做刑事的案子?”
下意识地沉默了片刻,胡珈瑛点点头:“大部分是未成年人犯罪。”
毕业之后成为律师,她的工作一直以刑事案件为主。代理费很少,因而收入也不多。夫妻俩过得拮据,其中一部分原因便是这个。赵亦晨知道她心有愧疚,但他并不介意她的选择。他只在意别的:“故意杀伤,强奸,抢劫,贩毒,投毒,放火,爆炸。”将脑子里记得起来的内容悉数背出来,他背着她不紧不慢走向车站,嘴边的笑容早已敛去,“主要也就这八种,不过都是重罪。尤其贩毒,可能涉及团伙。你做这些案子要小心,记住安全第一。”
略微紧绷的胳膊放松下来,她短叹一声,凑到他脸边贴了贴他满是汗珠的额角,然后才说:“好。”
“叹什么气?”他问她。
“我还能记着安全第一,不像你。”喃喃自语似的咕哝,胡珈瑛攥紧了手里的塑料袋,“你们警察都是哪儿危险就往哪儿跑,还得冲在最前面。”
说的像是抱怨的话,语气却轻飘飘的,让人听了没法来气。赵亦晨便顺着她的话一本正经道:“所以我才佩服你。”
“我?”她鬓间细软的发丝蹭过他的脸颊,那触感有些痒。
他翘了翘嘴角,口吻依旧是严肃的:“明知道我要当警察,还敢一毕业就跟我结婚。”
从他的角度看不见胡珈瑛的脸。但他听得到她的呼吸,也知道她愣了一愣,而后笑了。
“你说过你想像你妈一样,一辈子过得踏实,对得起良心。”她的声音很近,又轻又稳,贴在他耳畔,清晰可闻,“我也喜欢你这样。”
车窗被敲响,梦境毫无征兆地结束。
赵亦晨睁开眼便被满目的夕阳余晖扎痛眼球,他抬手挡了挡,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已经醒了过来。
所幸车窗外传来闷闷的人声:“赵队长吧?”
转头循着声音望过去,落入眼中的是一张老人精神抖擞的脸。她站在他的车边,灰白的头发统统梳到脑后盘起来,略略弯着腰,身上穿的干净汗衫,被汗水打湿了一圈衣襟。鹅蛋脸,大眼睛,丰满的弓形唇,以及厚大的耳垂——从长相上来看,她极易辨认,以至于赵亦晨第一时间认出了她:吴丽霞。
拔下钥匙打开车门,他刚下车便被她牵着的狗扑了个满怀。是条毛茸茸的拉布拉多,吐着舌头、摇着尾巴,从车门底下钻出来,扑到他身上嗤嗤哈气。
没料到老人还牵了一条狗,赵亦晨稍稍一惊,两手接住它的前爪,睡前握在手里的记事本便掉下了地。
“吴所……”他匆忙抬头去找她,意识到自己的语气竟像孩子似的手足无措时,不禁一愣。倒是吴丽霞自然而然地收紧了狗链,叫一声“回来”,便让拉布拉多听话地收回了爪子,一边摇尾巴一边掉头回到她脚边。
她弯腰捡起那本记事本,拍了拍上头沾上的细沙石,笑着递给他:“肯定是小李教你的!早就不是吴所了,还这么叫。”说完便招招手,牵了狗转身朝前边那幢居民楼提步,“我接到小李打来的电话了,刚刚在外头遛狗。走,进屋去坐吧。”
接过记事本,赵亦晨跟上她的脚步,正要说点什么,却忽然注意到记事本摊开的那一页上写着几行字。到了嘴边的话顿时收住,他垂眼看向手里的记事本。
还是那本胡珈瑛留下的摘抄,刚才从手中掉下去,封底的硬纸脱了皮套,露出原先夹在内侧的一面。
是首短诗。胡珈瑛的字迹,没有题目,没有作者,也没有英文。
我从未说过爱你
爱你正直,勇敢,担当
爱你的朴实
爱你偶尔的笑
爱你一生光明磊落
爱你给我勇气
追逐太阳
我从未说过爱你
但你当知道
你是我的太阳
我追逐,拥抱
我竭尽一生
只为最终
死在阳光之下
夕阳橘色的光线铺上硬纸光滑的纸面,在他的指缝里留下一圈浅黑的阴影。
他脚步一顿,梦里的声音又闪过脑海。
“你说过你想像你妈一样,一辈子过得踏实、对得起良心。”
温和,含笑。
——“我也喜欢你这样。”
“赵队长!”吴丽霞远远响起的喊声拉回了赵亦晨的思绪。
他抬头,见她正站在一幢居民楼楼底的铁门前冲他招手。将那张硬纸重新夹进皮套,他合上笔记本,抬脚小跑上前,随她进了楼。
与赵亦晨从前同母亲生活过的那间房子一样,吴丽霞的住处也在老城区。居民楼大多有十年以上的房龄,物管松散,违规改建的商铺随处可见。她住三楼,屋子底下便是一间打通了里层的小卖铺。
楼道的白墙早已污秽发黄,写满了办证的号码,还有孩子的鬼画符。赵亦晨跟在吴丽霞身后上楼时,留意到她腿脚似乎有些不方便,每上一级台阶都要捂一捂膝盖。想要扶她,却被她摇摇手笑着拒绝。倒是那条拉布拉多活泼敏捷,一溜烟蹿到了阶梯顶端,回过头蹲坐下来,摇着尾巴哈气,等她慢慢上去。
好不容易进了屋,她行动才再次利索起来,抬着膝盖左右敲敲,请他在客厅坐下,自己则从厨房里端出了一套旧茶具。拉布拉多一路跟在她后头,片刻不离。她坐到茶几边舀出一勺茶叶,它也凑上来闻。拿手肘推开它,老人白它一眼,没有责骂,却让它懂了她的意思,乖乖地趴到了她脚边,抬着眼睛可怜巴巴地瞅她。
赵亦晨将他们的互动收进眼底,又抬眼瞧了眼前方的电视柜。正中央摆的是一台旧彩电,只一旁的机顶盒是新的,上头还搁着三张镶在相框里的照片:正值壮年的夫妻俩,都穿着警服;吴丽霞和一群孩子一块儿站在客厅里,孩子们有大有小,都系着红领巾;她同儿子、儿媳坐在沙发上,背后的墙还贴着一张福字。
三张照片的背景都是这间屋子,前两张似乎已经年代久远,可见更久以前这里曾经十分热闹。
但如今屋子里收拾得干净简单,像是常年只有老人独居。
“您现在一个人住?”赵亦晨的目光转向了吴丽霞。
“还有这小家伙。”老人刚巧起身,拿脚碰了碰伏在她脚旁的拉布拉多,转身拔掉窗台边电热水壶的插头,端起了水壶,“我老伴过身得早,儿子又是做警察的,跟你一样。”重新坐回茶几边,她把开水浇进茶壶,唇边自始至终挂着笑容,“三天两头不回家,结了婚之后就更少过来了。我们干这行的都这样,习惯啦。”
一壶茶很快沏好,她给他斟上一杯,递到他手边。
“谢谢。”接过茶杯,他思忖片刻,最终开口,“家母也是警察。”
“我知道。你母亲的葬礼我也去了。你那时候还小,可能没印象。”替自己也倒了杯茶,吴丽霞短叹一口气,再抬起头来却又对他笑笑,眼尾堆满了细纹,“她要是知道你这么有出息,一定高兴。”语罢便喝掉杯中的茶水,习惯性地拍了拍膝盖,敛下嘴边的笑,望向他的眼睛,“今天来,是想了解跟曾景元有关的事?”
喝一口茶,赵亦晨放下手里的茶杯,微微弯下腰颔首,手肘搭上了膝盖。
“他的团伙最开始是在这片地区活动。”他交叠起十指,“据说还是八十年代的事。”
抿唇点头,吴丽霞绷紧了下巴,将茶杯搁回茶几上。
“赌场,‘洗脚店’,毒品。什么来钱搞什么。”两手覆上膝盖骨,她皱起眉头回忆,“我们察觉的时候,已经有一定的规模了。但是他们做得很隐蔽,一直抓不到证据。尤其是贩毒这一块儿,隔三差五地出新花样。有段时间为了掩人耳目,专让乞丐运毒,还都把东西藏在小乞丐身上。等我们发现这种套路了,又让小孩子扮成学生的样子运毒。”说到这里,她默了默,才继续道,“全省最早开始‘人体运毒’的,估计也是他们。而且一开始用的还是小孩子。”
赵亦晨隐约记起九岁那年第一次同母亲一起去市立图书馆,他在路上注意到的那个抱着断脖女婴的小姑娘。他还记得当时母亲反复问她,她身边的那个老人究竟是不是她的爷爷。或许从那时起,母亲作为警察就已经发现这种现象。
只不过事实太残忍,她那时从不与他详说。
“不能进食,也不能喝太多水。”略微垂下眼睑,赵亦晨听到自己的声音,“就算是成年人,也有忍不了的。”
“还很危险。”吴丽霞接下他的话,摇了摇脑袋叹息,“要是包装被胃液融化,那些玩意儿流出来,命就没了。”
点了点头,他抬起双眼对上她的视线:“那些孩子都是他们从人贩子那里买来的?”
“基本上是的。”从始至终紧蹙眉心,她神情凝重,“你也知道这些被拐的孩子最后都去了哪里。”
出于习惯,赵亦晨抽出右手伸向口袋,想要掏出烟盒抽根烟。摸到裤兜边缘时突然意识到这是在老人的家里,他动作一滞。
“卖到穷乡僻壤,或者卖给‘洗脚店’。”收回自己的手,他重新十指交叠,“还有您说的这种。”
老人颔首,重重地叹了口气。
“最开始那段时间我们抓到十四岁以下的孩子还会放回去,”她便垂手挠了挠它毛茸茸的下巴,目光仍旧停在赵亦晨的眼里,“后来发现那些被抓了又放回去的孩子都没什么好结果……要么被打断腿,要么坏了脑袋。所以后来都不敢再放,尽量把他们安排到安全的地方,再帮他们找家人。”手中的动作停下来,她掌心还覆在舒服地眯起眼的拉布拉多嘴边,偏首望向窗外,视线越过重重旧楼,浅灰色的眼仁里映出远方的天际最后几片橙色,“不过人手不够啊。那个时候也没有什么失踪人口数据库,有些孩子找不着家,就只能送去福利院,或者干脆我们自己带着。光是我这里就收留过好几个。”
顺着她的视线望了眼窗外渐深的夜色,赵亦晨沉默良久,最终还是出声打断了她的回忆,“听说您还留着那些孩子的照片。能看看吗?”
静坐几秒,吴丽霞站起身,走向卧室。
拉布拉多连忙爬起来,紧紧跟着她的脚后跟。
一人一狗再出来时,她手里多了一本厚重的册子。
“你是想找什么人对吧?”扶着膝盖在茶几边坐下,她抬头问他。
相互交叠的十指略略收紧,赵亦晨迎上她的目光,简短而郑重地颔首,面色平静如初。
“她叫许菡,是我妻子,已经过世了一年。”他说,“有些事情我想查清楚。
我怀疑她小时候在曾景元的团伙里待过一段时间。”
得到答案的吴丽霞点点头,不再追问:“许菡这个名字我没有印象,如果她真的在这个团伙待过,可能用的也不是真名。”她将手中的册子放上茶几,推到他面前,“你找找看吧。”
他道谢,拿起册子翻看。
是个活页文件夹,用报纸包了封面,保存完好,塑料膜内页里的纸张边角早已泛黄。翻开第一面,顶部便是一张女孩儿的照片,底下则记录着姓名、性别、年龄、收养时间、去向以及其他信息。他的目光落在照片里的女孩儿身上。
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瘦瘦小小的个子,穿着不大合身的袄子和棉裤,两条羊角辫被梳成紧绷绷的麻花辫,身形僵硬如这两条辫子,挺直着腰杆坐在客厅里一张孤零零的椅子上。她瘦削的脸上五官清秀,却面无表情。弯弯的眉毛底下是一双漆黑的眼睛,淡漠而平静地望着镜头。
胡珈瑛。
看清女孩儿眉眼的瞬间,赵亦晨便认出了她。
预料之中的事,大脑却依旧有一两秒的空白。他视线下滑,扫向照片下方的资料——姓名是丫头,骨龄测出不超过十四周岁,自称十二岁,于一九八九年十一月被吴丽霞收留,对家庭情况毫无印象,一九九零年一月二十四日凌晨偷偷跑出家,失踪。
盯着“失踪”两个字看了许久,赵亦晨没有吭声,也不再翻动册子。吴丽霞起身打开了客厅的顶灯,灯光投向纸面,被塑料膜托起一层刺眼的反光。
她坐回茶几旁,见他半天没再动作,便忍不住瞅瞅他:“怎么了?”
把册子调转一个方向,他递给她看:“这是您收留的第一个孩子?”
“对,我按时间顺序排的。”仅仅瞄了一眼,吴丽霞就肯定地点了点头,“抓这姑娘费了点劲,她当时把我脚脖子都给割坏了。”说着还弯下身子拉了拉裤脚,“喏,还留了道疤。”
“她胳膊上有没有一块狗咬伤的疤?”
“有。”她从他的问题里摸清了大概,稍稍抬高眉毛,抛给他一个疑问的眼神,“她就是?”
赵亦晨的手机恰巧在这时振动起来。掏出手机,来电显示是陈智。
“抱歉,接个电话。”
赵亦晨站起身走到窗边,划动屏幕接通了电话:“小陈。”
“赵队。”陈智那头有点儿嘈杂,依稀听得见车来车往的声音,“这事儿我觉得得跟您说一下。两个小时前有通接警电话,说是江湾大桥那边有人跳桥自杀。
是个女的,我们把人打捞上来的时候,她已经断了气。我看着她长相眼熟,就确认了一下,结果是王绍丰的女儿王妍洋。”他顿了顿,语气里透出几分迟疑,“而且我们还没来得及通知家属,张检那边的人就下了通知,要把消息暂时封锁。您看这……”
没再接着说下去,陈智静下来,像是要等赵亦晨回应。
王妍洋不仅是王绍丰的女儿,还是省内某位高官的儿媳。她身份敏感,跳桥自杀的消息要被封锁,并不奇怪。怪就怪在,第一时间办这件事的是省检察院的检察长张博文。
联系上午从魏翔那儿得到的消息,赵亦晨已经心中有数。
“不用急,听张检的安排。”他告诉陈智,“小魏在不在你旁边?”
“哎,他在。”
“你把电话给他,我交代他一件事。”
“好,您等等。”陈智似乎把手机拿远了些,扬声喊道,“魏翔——”
电话那头一阵杂音,接着便响起魏翔的声音:“赵队?”
“你找个理由去趟检察院,带句话给张检本人。”将另一只手拢进口袋,赵亦晨低下眼睑,看向窗户下方那盏路灯。飞蛾扑扇着轻薄的翅膀,一次次撞向明亮的灯罩。
半秒不到的停顿过后,他掀动双唇,声线微沉:“告诉他,如果要找周楠,我知道她在哪里。”
市区暮色方起的时候,九龙村唯一的学校刚刚下课。
沈秋萍牵着儿子方海阳的手,慢慢走出学校砖砌的围墙。婆婆孙孟梅走在她身旁,另一边跟着的则是沈秋萍的侄子方东伟。这所学校只有一栋教学楼,还是栋老旧的危楼。统共两名教师,一个教小学,一个教初高中。孩子们不分年级,聚在一起上课。
已经快要立冬,夜晚来得早,村里前两年通了电却没有修路灯,有的家长便会来接孩子放学,免得他们贪玩,夜里碰上山猪。
孙孟梅时不时左右看看,再偷瞄一眼沈秋萍。见她一直面无表情地平视前方,偶尔同方海阳说几句话,才悄悄松了口气。孙孟梅知道这两天有城里的记者来采访这儿的老师,因此来接孙子的时候总是一颗心高高吊起来,生怕沈秋萍撞见记者,说些不该说的话。
可怕什么来什么,她们刚走出学校几步,候在外头的女记者便带着摄影师小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停在他们跟前,视线在四个人脸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在沈秋萍身上:“您好,我是本地卫视的记者,来采访乡村教师的,请问能耽误您一点时间,请您说说对李老师的印象吗?”
沈秋萍一愣。孙孟梅慌慌张张地正要阻止,就听见她点了头答应:“好。”
赶忙掐她一把,孙孟梅冲她挤眉弄眼,压低声音用当地的土话提醒她:“你别搞些有的没的!不然回家阿华又打你!”
转眸看了看她,沈秋萍好像没有听到似的,只抬手指了指学校教学楼前的旗杆,勉强支起嘴角对女记者笑笑:“我们就到那边谈吧。”然后又捏了捏方海阳的手,弯下腰细声细语交代他,“先跟奶奶一起等一下,妈妈很快就来。”
她说的是带点儿南方口音的普通话,方海阳张口,答的也是脆生生的普通话:“好,妈妈快点。”
摸摸他的脑袋,沈秋萍领着女记者和摄影师往旗杆那儿走去。
他们逆着人群走,身边经过不少嬉闹的学生,吵吵嚷嚷,尖叫着打闹。女记者趁着嘈吵不断,不着痕迹地加快脚步走到沈秋萍身旁,小声道:“沈秋萍,我是市刑警队的警察徐贞。”
心下一惊,沈秋萍触电一般扭头,却见对方依然面不改色地望着前方。她因此收起脸上惊讶的表情,朝着旗杆的方向望去,同样将声线压低,小心翼翼地问她:“是赵队长收到我的信了吗?”
徐贞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我们在联系你的家人,但他们搬了家,又去了外地打工,很难找到,还需要时间。”
迎面跑来一个正扭着脑袋与同伴打闹的孩子,一不小心撞进了沈秋萍怀里。
她神色恍惚地扶稳他,等他们嘻嘻哈哈地跑开了,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了旗杆底下。徐贞示意她一块儿坐到升旗台边,指挥身后的“摄影师”程欧打开摄像机。
“请问您贵姓呢?”她拿出笔和本子,好似普通的记者,神色如常地开始提问。
两手交握在膝前,沈秋萍不自觉地抠弄了一下拇指:“我姓沈。”
“沈小姐。请问您觉得李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他人很好,教孩子很认真,也很用心。”搜肠刮肚地找出几个形容词,她咬了咬嘴唇,余光瞥见不远处孙孟梅伸长脖子往这儿张望,便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口吻近乎哀求地小声开口:“求求你们,一定要帮我。”
徐贞低头在硬皮本子上写下采访记录,不露声色地颔首,嘴上却只继续问:“听说李老师已经来这里教书十年了,您还记得他刚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呢?”
“我来这里差不多两年,李老师就来了。”借着捋头发的动作悄悄揩去眼角快要溢出的眼泪,沈秋萍压下不住涌上嗓子眼的哽咽,“读了大学出来的老师,一开始听不懂这里人说话,也不习惯乡下的生活。不过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不仅能听,还能讲。一眼看上去和这里的人差不多。”
孙孟梅带着两个孩子向他们走过来。
留意到她的动作,徐贞飞快地低声抛给沈秋萍一个问题:“你让这个李万辉给赵队送信,他可靠吗?”
对方正准备回答,便由余光注意到孙孟梅已小跑着过来,因此仅仅摇了摇头,没有出声。
配合默契地点头,徐贞在本子上写了些什么,紧接着又若无其事地再问:“那您的孩子现在多大了?也是李老师在教吧?”
“他八岁了,也是李老师教的。”沈秋萍说。
“好了好了,说完了没有?”孙孟梅跑到他们跟前,操着一口含糊不清的土话,推搡她的胳膊催促,“快走吧,还要回去做饭。”
沈秋萍只得磨磨蹭蹭地起身,垂在身前的左手紧紧掐着右手的手背。她深深瞧了眼徐贞,眼底藏着慌乱与不安:“不好意思,要回去了。”
跟着她站起来,徐贞摆摆手以示无碍,满脸期待地看看她,仿佛两人聊得极为投机:“沈小姐,我们会在村里住几天,对李老师进行跟踪采访,还有各种拍摄。下次我们能再约时间和您了解一下李老师的情况吗?”
神色黯淡的双眼重新亮起来,沈秋萍点点头,声音里多了丝颤抖:“可以,当然可以。”
孙孟梅见势不好,连忙拽着她的胳膊拖她离开。
徐贞并不阻拦,仅是抬高嗓门告诉她:“那我们下次再见!”
背着书包的方海阳跑上前,拉住了沈秋萍的手。她握着孩子温软的小手,在孙孟梅的推搡催促下朝前走。三步一回头,始终不愿好好去瞧脚下的路。
就好像担心这只是一场染了暮色的美梦,一旦梦醒,希望便会同那夕阳一样沉入漫漫黑夜,永无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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