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7 我终要寻她而去
原来鳟鱼变少女,
头插花朵,一路跑来,
又消失在天际,
久经浪迹,
千山万水走遍,
我终要寻她而去。
——威廉·巴勒特·叶芝
01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扫黄大队闯进桥西居民楼底下私改的商铺,带走了一批嫖客,以及十几个未成年的“洗脚妹”。
面馆被查封,拐角破洞的楼道被水泥填补,从那生锈的楼梯再也爬不进昏暗闷热的楼道,没有人知道面馆厨房外边黑黝黝的墙壁经历过什么。冬季悄悄到来,这儿成了真正的居民楼,冷清、潮湿,鲜少有衣衫褴褛的乞丐徘徊。
天气转冷的时候,吴丽霞带着许菡到裁缝店里做了件袄子。
穿衣镜斜斜地架在角落里。她站在镜子跟前,穿的新做的红袄子,梳的两条硬邦邦的麻花辫,清瘦的小脸颧骨微凸,眼神空洞,表情麻木。吴丽霞走到她身后,扶着她的肩膀蹲下来,冲着镜子里的小姑娘笑笑。
“红色好看。”她边说边替许菡理了理衣领,“小孩子就要穿得艳一点。等要过年了,再给你做件别的色的。”
默了一会儿,许菡盯着镜中的自己,慢慢点了点头。
一月初,万宇良的学校放了假。
元旦那天下午,许菡坐在客厅写数学题,没过一会儿便听到他在楼底下的喊声。
“丫头——丫头——”
她搁下笔起身,跑到客厅的窗边,扒着窗沿探出脑袋往下面看。万宇良就站在一楼的小卖铺前边,仰着刺猬头似的小脑袋冲她挥动胳膊:“下来玩!快点!”
许菡一言不发地瞅瞅他,又扭过头去瞧餐桌上摊开的稿纸和习题。恰好吴丽霞听见声音从厨房走出来,撞见她的视线,笑着拿手里的毛巾擦了擦手:“没事,下去玩吧。大过节的,你都憋了好几天了。”
许菡于是点点脑袋,抓上钥匙跑出了门。
和万宇良一起的,还有个眼生的男孩儿。矮墩墩的个子,跟瘦瘦高高的万宇良站一块儿,像极了她在电视里看到的相声演员。许菡刚推开铁门跑出来,就瞧见男孩儿垮下了脸,转头操着一口乡音问万宇良:“你喊女娃娃下来玩做莫子嘛。”
刹住脚步,她听懂了他的话,只木木地望着他们,没再往前走。
万宇良却板起脸,伸长了胳膊把她拽过来,告诉她:“这是耗子。”然后又扭头给男孩儿撂下话,“我妹妹跟我一起,你爱玩不玩。”
耗子噘了嘴,满脸不乐意。
“你跑不跑得快咯?”他去瞧许菡的眼睛。
仔细想了想,她点头。
对方马上说:“那就你当小偷。”
许菡刚要点头,便被万宇良捏了捏手。他一条胳膊挡在她跟前,脖子一梗,有模有样地学出大人不容置喙的语气:“不行,要石头剪刀布,谁输了谁当小偷。”
抓抓自己的腿,耗子垮着嘴角不高兴,却没敢吭声。
他们石头剪刀布,一起出了手。
两个石头,一个剪刀。
耗子指着许菡跳起来:“她输了!她当小偷!”
垂下黑瘦的小手,她漆黑的眼睛去找万宇良:“怎么玩?”
“我们当警察,你当小偷。跑就行了,我们抓你。”
耗子费劲地捋起肥厚的袖子,插嘴:“要是我们抓到你,你就输了,下一轮还当小偷。”
环视一眼群楼之间弯弯绕绕的巷子,许菡再问:“我跑到哪里会赢?”
万宇良抬胳膊指向这条巷子直通的正门,“碰到正门的梧桐树就算你赢,我们下一盘重新剪刀石头布。”
她听明白,微微颔首:“好。”
担心他俩反悔,耗子赶紧说:“数三下就开始。”
三个小家伙都做好了准备。
“一……二……三!开始!”
话音落下,许菡拔腿便冲进了一旁的巷子里。
居民区的巷子大多互通,只要不拐进死胡同,怎么跑都能跑到最外边的马路,沿着马路碰到正门的梧桐树。许菡反应快,跑得也快,拐了几条巷子就甩掉了两个男孩儿,只远远听见耗子哀号:“这女娃娃跑太快咯!”
倒是万宇良有了主意,立马指挥他:“你抄近路去梧桐树底下堵着!”
许菡收住脚步,扎进路线更短的巷子。
两个男孩儿穿的硬板鞋,脚步飞快地穿梭在巷子里,鞋底拍打着地面,啪啪啪地轻响。她脚下踩的软底棉鞋,动静小,自然叫他们发现不了。
一边听着他们的脚步声一边顺着巷子狂奔,许菡忽然注意到一个脚步没了声音。她停下来,屏息细听。身后不远处有很轻的脚步。猛地回头,她瞧见一个影子从巷子口闪过去,是万宇良。
即刻沿着原先的方向跑起来,她拐了个弯,又拐了个弯,最后钻进一个小单元昏暗的楼道里,轻轻喘着气等待。
半晌,一个轻微的脚步声经过这条巷子,停顿了一下,而后很快远去。
许菡躲在楼道里候了好半天,才轻手轻脚跑出去,左右看看,松了口气。
没想到余光一瞥,万宇良又从左边巷子口的拐角猛然冲了出来!
身子一抖,她撒腿往右跑,却不及男孩儿跑得快,没跑出两步就被他揪住了后领一拽:“抓到了!”
跟着他的手劲摇晃了两下,许菡收回跨出去的脚,踉踉跄跄地停下来,回过身看他。松开她的领子,万宇良弯下腰,细长的腿屈起来,两手撑着膝盖歇气。
她半张着嘴喘气,他也在呼哧呼哧地喘。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开口。
歇了好一会儿,万宇良才望着她说:“你反侦察能力挺好的。”
手探进领子里抹了把汗,许菡看看他:“什么是反侦察?”
“我跟踪你,叫侦察。你防备我的跟踪,叫反侦察。”总算缓过了劲,他站直身子,两手叉腰,“这个以后如果读警校,是要考试的。”
胸膛里的心脏依旧跳得厉害,她还在小口喘息,眼睛瞄向他的鞋,指了指右脚散开的鞋带:“但是你抓到我了。”
“那是我厉害。”蹲下来系鞋带,他揪着两根脏兮兮的带子三下五除二地绑紧,“我长大要当警察,像我爸爸一样。”末了又抬头去瞧她,两只浅棕色的眼睛里映着青白的天光,“丫头,你也当警察吧,你反侦察肯定能过关。”
许菡望着他的眼,小喘着摇摇头:“条子也有坏的。”
万宇良蹿起来推了把她的小脑袋:“坏人才喊条子,不准这么喊。”
摸摸被他推疼的地方,她低下头,没反驳,也没答应。
隔天一早,吴丽霞骑车去市立图书馆还书。
许菡穿着红彤彤的棉袄和黑色的棉裤,脖子上圈着厚实的围巾,两只小手捉住吴丽霞的衣服,坐在她单车的后座。
临近春节,街道上人来人往,也有瘸了腿的乞丐捧着生锈的饭碗,灰头土脸地乞讨。许菡把大半张脸藏在围巾后边,只露出一双眼,目光沉默地划过那些蓬头垢面的身影。有人也在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慢悠悠地转着,始终将她鲜红的袄子锁在瞳仁里。
冷风在轻微的摇晃中刮着她干涩的眼球,她松开一只手揉了揉眼角,额头轻轻抵住吴丽霞的背,低着脸闭上了眼。
单车穿过大桥,微微颠簸着停在了市立图书馆旁的停车架前。
许菡跳下车,抱住吴丽霞递来的书,等她锁上车轮。
正是星期六早晨,图书馆还没开馆,已有不少人徘徊在正门的台阶边。老人居多,捶着腿蹬着脚。也有打扮得体面的中年人,模样斯斯文文,像是老师。转动眸子一一扫过他们的脸,许菡又望见一个邋里邋遢的女人。她坐在台阶上,叉着两条细长的腿,一只手翻着摊在腿间的书,一只手拽着渔网兜的废报纸。
定定地瞧了她一阵,许菡挪动视线,看向门楣上方挂着的横幅。
还是当初吴丽霞挂上去的那张,红底白字,在猎猎作响的风中不住腾动。
锁好车,吴丽霞来到她身旁,循着她的目光瞅了几眼,翘起嘴角问她:“丫头,看什么呢?”
眼里还映着那红色的横幅,许菡仿佛走了神,仅仅是讷讷地念出来:“‘人生本平等,知识无偏见’。”
吴丽霞因此去看那张横幅,咧嘴笑了。
“我把这横幅挂上去那天,你也在,是吧?”
小姑娘抱着书点头,表情木然,瞧不出情绪。
“我是在北方的大院长大的。那会儿邻居不是军人,就是警察。跟他们待久了,眼里总是容不得一点儿沙子。”长叹一口气,吴丽霞弯下腰从她怀里抱过那几本书,接着便牵起她微凉的小手,引她朝台阶踱去,“当时很怪,稍微说错一句话,都可能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这还是轻的,严重的时候,命都可能丢掉。我的老师就是这么死的。”她停了一下,才又继续道,“跟我住同一个院子的男孩儿,因为不喜欢他,就捏造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给这个老师。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被我那些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的朋友传啊传,隔天就传到了大人物的耳朵里。”
两眼追着自己的脚尖,许菡垂着脑袋静静听着,好像既不好奇,也不厌烦。
“我看着那些人把我的老师倒吊在树上,烧十几壶滚烫的开水往他头上浇。
我想上去帮他说话啊,结果被我母亲捂着嘴拖住。她一直在我耳朵边上说,‘闺女,闺女,我求求你,你可千万别去。你要是去了,被吊在那里的就是你啦’。”
扮着母亲夸张的语气,吴丽霞学得焦急而小心翼翼,压低了声线,真像回到了当时的情景似的,叫许菡不自觉抬起了脸。
但她什么也没瞧见。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吴丽霞的下巴。圆润,却绷得紧紧的。
“所以我就眼睁睁地看着我的老师被烫死了。”她听到她说。
平静的语调,就好像刚才的紧张和入戏都是错觉。
许菡又听见她叹息。
“那个时候我在想,人真是可怕啊,任何时候都能因为任何原因划分成不同的群体,相互攻击,相互践踏。如果没有一条明确的规矩约束我们,让我们明白人和人之间是平等的,没有哪个人有资格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和基本权利——那这个世界就真的要乱套了。”她捏捏许菡的手心,忽而驻足,歪了脖子低下头来冲她一笑,语气轻松,眉眼间却尽是她看不懂的无奈,“你想想,每个人的好恶和是非底线都不一样。要是一个人或者一个群体用他们的观念说你得死,你就必须得死……这一天都能死一大半人了,是吧?”
同她一起停步,许菡抬头望着她的眼睛,突然就记起了马老头的那只独眼。
他说他把老幺卖给了牙子的那天,也是这么眯着眼睛。眯成一条细细的缝,缝里头亮晶晶地闪着光。
她于是愣愣地盯着那双眼,忘了吱声。
见她半天没有反应,吴丽霞终于笑了笑,放开她的小手,揉揉她的脑袋。
“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记着,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哪怕是对我们亲手抓回来的犯罪分子,也要有起码的尊重。不能虐待,不能想杀就杀。”重新牵起她往前走,吴丽霞带她踏上台阶,一步步拾级而上,“你说对犯了罪的人都要尊重,更何况那些没犯错,就是穿得稍微邋遢点的人呢?”
许菡握紧她的手,没有搭腔。
人们小声的交谈渐渐融为一片嘈杂。
她想起马老头把她背到满是大学生的街边,哭天抢地地乞讨。那时她躺在破布上,就像被剖开了肚子的鱼。警笛一响,人们便从她身上踩过去。
她流着泪,淌着血,眼里只有青白的天,和黑色的人影。
除夕临近,吴丽霞出门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有时连着几天在外巡班,她白天夜里都不回家,只能托邻居给两个孩子做饭。还把一沓红纸留在家里,让许菡学着剪窗花玩。
最冷的那个早上,许菡睁开眼,仍旧找不到吴丽霞的影子。
椅背上却搭了一件新的袄子,湖蓝的颜色,水似的干净。她爬起来,赤着脚丫跑上前,小心地摸了摸垂下来的袖口。有松紧的袖子,跟那件红的一样。
那天深夜,许菡忽然醒过来,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屋子里有人在走动。她摸黑坐起身,被一只粗糙的大手压着脑袋捂住了嘴。
脑仁一紧,她正要挣扎,就听见那人凑过来出声:“嘘——”他说,“丫头,是我。”
沙哑,低沉。是马老头的嗓音。
许菡僵住了身体,不再动弹。
摸索着摁亮床头的灯,马老头就站在床边,披着那件破洞的军大衣,佝偻着背,眯着独眼,上下打量她一眼,咧嘴露出一排玉米粒似的黄牙,哼哼冷笑:“你这日子过得挺舒坦啊。”
捉紧被子,许菡留意着隔壁屋里的动静,却听不见半点声响。
“阿良怎么了?”她问他。
“吹了点药,小屁股睡得跟死猪似的!”“咔咔”怪叫两声,马老头往脚边的垃圾桶里啐了一口,一屁股坐到床沿,拽了她的胳膊恶狠狠地瞪她,身上一股子腥臭扑过来,“你跟那些条子都说什么了?曾景元的洗脚店都被抄了!他现在到处找你,逮着了就要剁碎了喂狗!”
许菡蜷紧了埋在被子里的脚趾。
“狗娃呢?”
“死了!”他甩开她的胳膊,使劲扯了把肩膀上的军大衣,指头直戳她的脑门儿,竖起眉毛龇牙咧嘴地骂起来,“东西烂在肚子里,刚回去没多久就死了!
我早告诉过你不要管闲事!他被条子逮着就逮着,顶多放回来以后打断条腿——你说你这么插一脚能有什么用?他死了,你还惹了曾景元,照样活不了!”
说完还狠狠一推她的脑袋:“还硬脾气是吧!啊!”
怔怔坐着,她任他推搡,脑子里一片空白。
马老头喘着粗气,两手拍上膝盖,瞪圆了那只独眼瞧她。“牙子现在跟曾景元掰了,准备回东北老家去。我让他明天晚上过来接你,悄悄走,免得被曾景元抓回去。”他说,“牙子欠我一条命,到时候在东北那边给你找个好爹妈,不会亏了你。”
许菡望见屋里的灯,墙上的影。
整间屋子静悄悄的,只有卧室亮着灯。光从门框投出去,在客厅的地板上打出一道方形。她想到她来的那天,吴丽霞抱着她穿过屋子,走进这间卧室。
许久,她听见自己说:“我不走。”
“你不走?你不走就等着被剁碎了喂狗!”赫然抬高嗓门,他涨红了脸,隔着被子用力掐了把她皮包骨的腿,“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这条子住哪儿的?啊?你晓得曾景元为啥到现在都没被抓?啊?他后头有人!”他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探过身子逼近她的脸,那股腥臭的味道再次扑进她的鼻腔,“这条子又算什么东西?
小小派出所所长,不说她本人,就那屋里睡得跟猪似的小屁股——动点手脚就能弄死!你不想他们死吧?啊?”
周围静下来,静得只有两人的呼吸声。许菡盯着他,看得清他眼里的每一根血丝。
马老头眯起眼,松了掐她的那只手,拍拍她的膝盖。又重,又缓。
“丫头,听我的,赶紧走。”他轻声告诉她,“我这是保你的命,晓得不?”
许菡不说话。她扭过头,看向床头摆着的照片。那是吴丽霞丈夫的遗照。
黑白的照片,肃穆的人。
不像那件水蓝的袄子。
她从相框的玻璃片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漆黑的轮廓,遮着背后的光。
她的脑袋动了动,点了头。
02
卧室的房门被叩响。
刘磊转头,恰好见刘志远将门板打开一条缝,探进脑袋瞅了瞅。
“爸。”放下手里的笔,刘磊转动转椅面向他。
“复习呢?”彻底把门推开,刘志远端着一盘哈密瓜走进屋,又合上身后的门板,“作业写完了吗?”
瞄一眼他手里的水果盘,刘磊搭在桌面的右手微微一动,伸长五指碰到那支笔,紧紧攥到手里,而后才点点头:“写完了。”
刘志远便走到书桌边搁下水果,顺势在床头坐下来,摸摸自己的膝盖。“说说吧,今天怎么回事。”他端详刘磊一番,微锁眉心,口吻严肃,不像进门前那样小心翼翼,“怎么突然就摔了一跤啊?还把善善都吓到了。”
几个小时前他牵着赵希善和刘志远碰头的时候,浑身脏兮兮的,说是一不小心摔了一跤。但作为一个老师,刘志远对学生情绪的变化非常敏感,知道事情绝对不是这么简单。要不是碍于当时小姑娘在场,也不至于拖到回家才追问。
抓紧那支笔,刘磊舔了舔下唇,手心里渗出汗珠。李瀚的脸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光影交错中,那张脸微斜着嘴,长长的刘海儿几乎要遮住眯起的左眼。小腹隐隐作痛,刘磊在父亲的注视下垂首,不自觉按住了自己的肚子。屈辱和愤怒再度涌上心头。
“肚子痛?”留意到他的小动作,刘志远疑惑地挑高了眉梢。
摇摇脑袋,刘磊没有抬头。
不同于赵亦晨,刘志远虽然严肃,但不会给人压迫感。刘磊在心里权衡。理智告诉他,让爸爸知道事情真相是最好的。他是老师,清楚最佳的处理方案。
咬紧下唇,刘磊将按在腹部的手攥成拳头。他感到耳根发热,喉咙发紧。嘴唇像凝成了石膏似的难以动弹。
“其实……”
厨房传来碗碟摔碎的动静,紧接着又响起赵亦清的呻吟。
触电一般站起身,刘志远慌了神,赶忙冲出卧室,往厨房的方向跑去:“怎么了怎么了?又痛啦?”
等他摔上了门,刘磊才回过神,腾地一下从转椅上弹起来,跟着他跑出了房门。这时刘志远已经扶着赵亦清走出厨房,慢慢朝客厅的沙发挪:“快快快,去坐着休息,碗我来洗……”
脸色苍白地点头,她一手被他搀着,一手还捂着肚子,隐忍地弯着腰步履维艰。赵希善小小的身影跟在她身旁,左手还抱着那个绿裙子的人偶,右手则轻轻捏着她的衣摆,抬着小脸睁大那双棕褐色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怯怯瞧她。
没忘了身边还跟着孩子,赵亦清转过脸忍着疼安抚她:“善善没事,姑姑休息一会儿就陪你下楼睡觉啊……”
傻傻戳在过道里看着他们,刘磊手心里的汗珠还没有干,那些复杂的情绪却被硬生生地压了下去。他喉结上下动了动,又转眼去看厨房池子里没洗完的碗筷,还有满地瓷碗的碎片。转身到阳台拿上簸箕和扫帚,他边把碎片扫到一块儿,边提高嗓门对刘志远说:“爸,碗我来洗,你们先带善善下楼吧。”
“会洗吗?”对方在客厅喊着回他。
刘磊抬了抬脑袋:“又不是没洗过。”
“也行,你都这么大的人了。”客厅里的刘志远嘀咕,“来,下去休息。”
被他搀扶着经过厨房,赵亦清驻足,伸长脖子对儿子交代:“早点复习完,早点休息啊。”
刘磊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手里的活儿没有停下:“妈你别操心了,赶紧睡吧,下星期还要动手术。”
话音刚落,又听见有轻微的脚步声靠近。
拿着扫帚抬起脑袋,他对上赵希善的视线。小姑娘独自走进了他的视野,只字不语地立在餐桌前,表情木然地望着他。她两只小手垂在身前,依旧紧紧抓着那个小人偶。
明明她一个字也没说,刘磊却好像忽然明白了她想说什么。
他张张嘴,犹豫几秒,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咽回去,最后只说:“善善乖,跟姑姑一起早点睡。”
小姑娘的眼神直勾勾的,好一会儿过去,才缓缓收了收下巴。
他们关上玄关的大门时,刘磊已经收拾好摔碎的碗,捋起袖子抓起被搁到一旁的洗碗布。
刚打开水龙头,裤兜里的手机就振动起来。他在身上擦擦沾湿的左手,掏出手机看看,是同桌黄少杰发的短信:“磊哥磊哥,数学卷子写完没有?选择填空拍张照片对对答案呗!”
抿抿嘴,他言简意赅地回复:“你自己写。”
确认信息发送便要把手机重新揣回兜里,它却再次一振,又收到一条彩信。
依然是黄少杰发来的,图片是他给自己的作业拍的照片,还配上一行文字:“我都写完了!就想跟你对对答案!”
见卷子上的名字的确是黄少杰三个字,刘磊叹一口气,把自己记得的答案编辑下来,给他发了过去。那头很快回他:“谢啦!”紧接着又追发一条,“对了,群里那个视频你看了没有?”
视频?
“什么视频?”
等了一阵,黄少杰才回复一条短信:“就是我们年级私群里那个视频啊,刚刚有个马甲加进来上传的!你快去看,不然过会儿就要被群主删了。”
刘磊兴致缺缺:“我早把QQ卸了。是什么视频?”
屏幕上显示短信发送成功,他把手机搁到一边,捡起池子里的碗开始清洗。
油腻腻的锅里盛满了水,碗筷堆放在锅内,被水花冲出泡沫。他刷了一遍碗,又擦干净锅底的油,将它放回灶上。手机振动了一下,他没有搭理。
动手拧开水龙头,他拿刷过的碗在清水底下冲洗。
手边的手机再次振动。弯下腰把冲洗好的碗筷放进消毒碗柜,刘磊蹲下身,伸长胳膊捞来手机,挠着脑袋解开锁屏。黄少杰发了两条短信给他,都是大段大段的内容,感叹号让人看着头晕脑涨。
“就是一段录像,拍的四个男的在打一个男的,还扒了他的裤子!五个人都穿的我们学校的校服,打了马赛克,我看那楼梯间也像我们教学楼的,可能是实验室那边下楼的地方!现在都在议论,说不知道被打的是谁,打人的又是哪几个!不过平行班混子那么多,估计难找!”
瞧清内容的瞬间,刘磊挠头皮的手顿了下来。
脑子里像是有颗白色炸弹炸开,他耳际一阵嗡鸣,突然便无法正常思考。
出于本能,他眼球转动,看向下一条短信。
“刚才宋柏亮把视频删了,还给人禁了言,说要把这事汇报给级长!我就搞不懂他那脑子了,这点小事用得着嘛,还跟级长打小报告!那个被打的也是孬,看那样子也不是第一次!要是换我,被打一次肯定就叫上几个兄弟打回去了!太没种了!”
刘磊盯住这条短信,一动不动蹲在原地。长时间的沉默过后,他低下头,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那天淅淅沥沥的雨声又回到了耳畔。硬邦邦的台阶,窄长的玻璃窗。他记得他的头顶亮着一盏白炽灯。灯光让他晕眩,恶心。
缩紧身体,他咬紧牙关抱着头,发起了抖。
夜色渐浓。
凌晨过去不久,赵希善从睡梦中醒来,睁开了眼。
卧室里又静又黑,只有赵亦清躺在她身旁,呼出轻微的鼻鼾。一声不响地爬起身,小姑娘抱紧怀里的绿裙子人偶,赤着脚丫踩上木地板,小手扶上窗沿,摸索着走出了房间。
客厅阳台的落地窗早已紧锁,厚重的窗帘拉得密不透风,挡住了外头全部的灯光。她摸黑走在一片阒黑之中,摇摇晃晃,终于找到沙发的一角,轻手轻脚爬了上去。等爬到沙发的尽头,她伸出手,想去够小圆桌上的电话,却不小心碰翻了座机的听筒。
按键亮起蓝色的光,听筒跌在一旁,传出绵长的嘟声。
条件反射地收回手,赵希善趴在沙发边等了等,才又捡起听筒,小心拿到耳边。
她把小人偶夹在颈窝里,探出另一只手,在亮蓝色的按键上轻轻拨出一串号码。
直到等待接通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她才把手缩回胸前,安静地等待。
嘟……嘟……嘟……第三声戛然而止。
听筒里一阵杂音,接着便响起一道熟悉的女声:“喂?”
揪紧电话线,赵希善没有回应。
电话那头的女人默了默:“是善善吗?”
小姑娘手里还揪着僵硬的电话线,仍旧不吱声。
女人却好像愈发确定是她,自顾自地继续问道:“善善?这几天在爸爸那里住得习不习惯?要不要小姨给你带点吃的过去看你?要的话就敲一下话筒,嗯?”
将听筒放回座机上,赵希善挂断了电话,重新抱住绿裙子人偶,小小的身躯蜷在沙发的尽头。
她记得,最后一次跟母亲说话的时候,周围也像现在这样黑。
“善善,听妈妈的话。”当时母亲就站在柜门前,紧紧牵着她的小手,小声叮嘱她,“躲到柜子里,不管谁叫你都不要出声,好吗?”
“杨叔叔和小姨叫我都不行吗?”小姑娘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囔。
短暂地沉默了几秒,母亲似乎摇了摇头。
“就当这是个游戏,好不好?”她摸摸她的脑袋,“要是善善赢了,就可以见爸爸了。”
“真的啊!”赵希善听了张大眼,困意不知被扫到了哪个角落里,“真的可以见爸爸吗?”
“嘘——”竖起食指抵到唇边,母亲示意她要小声说话,“真的。”
连忙捂住自己的小嘴巴,小姑娘点了点脑袋,然后慢慢松开手。
“因为爸爸工作不忙了吗?没有好多好多案子要办吗?”她抓住母亲的手,轻轻地、兴奋地追问,想要在昏暗的光线里瞧清母亲的表情,“我们可以跟爸爸一起吃饭、一起去动物园吗?晚上可以跟爸爸一起睡吗?”
母亲好像笑了:“可以,都可以。”
“那我要去把我的奖状找出来,都给爸爸看!”险些高兴得跳起来,赵希善忙松开她,迈开小腿就要跑回自己的房间。母亲却及时拉住了她:“等一下,善善——”捉着她的小胳膊将她拉回跟前,她压低声线告诉她,“奖状我们不带,以后会有机会给爸爸看的。善善只要乖乖躲在柜子里,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声,记住了吗?”
黑暗中小姑娘看不清母亲的表情,但依稀感觉得到母亲的紧张。
她安分下来,用力点头:“记住了。”
“乖。”母亲便捏了捏她的耳朵,就像从前每一次哄她入睡那样,嗓音轻柔好听,“善善很快就会见到爸爸的。”
赵希善从沙发上坐起身。
室内静悄悄的,能听见挂钟秒针跳动的声音。她抱着绿裙子的人偶,赤脚走到阳台的落地窗前,把窗帘拉开了一条不宽的缝。街边昏黄的灯光投进来,被落地窗外的防盗门割开,在她瘦小的脸庞打下一道阴影。
她望着楼底空无一人的街道,额头抵到玻璃落地窗前,微微翕张了一下嘴。
她想喊,妈妈。喊不出声,也无人回应。
与此同时,远隔她六百公里的Y市市区依旧灯火通明。
许涟坐在私家车的副驾驶座,手里握着许菡死后留下的那台手机,神情冷硬地平视前方挡风玻璃外的车龙,漆黑的眼睛里时而有汽车尾灯映出的光斑闪烁。
距离刚才赵希善挂断她的电话已经过去了五分钟,她一句话不说,驾驶座上的司机也不敢开口。他只能时不时偷偷瞄她,直到从后视镜里注意到某台小轿车,才总算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许姐,又是那台沃尔沃。”
许涟转眸,目光落在她这一侧的后视镜上,瞧清了那台车的车牌号。
“这是第几天了?”她问他。
“第五天。”司机试探性地看她一眼,“还跟前几天一样,甩掉?”
从手包里找出自己的手机,许涟拨通一个号码。
“不用。下一个红绿灯急刹,撞它。”
司机点点头,以示明白。
电话很快接通,那头是杨骞低沉微沙的嗓音:“许涟?”
“又看到那台沃尔沃了。我们今天会晚点回去,你守在别墅,不要出来。”
杨骞沉默两秒:“你觉得是郑国强声东击西?”
“有可能。”视线再次转向后视镜,她从镜子里看到那台黑色沃尔沃里只坐着一个人,脸庞隐没在车顶投下的阴影里,“再把家里检查一遍,许菡很可能留了证据给他们。现在善善不在了,那些照片和杂物也可以一起处理掉。记得不要扔,能烧的都烧了,不能烧的就打碎了丢进珠江。”
他在电话那头应了一声:“知道了。”
车已行至下一个路口。许涟挂断电话,捉紧车窗上方的拉手,最后睨一眼那台尾随在后的小轿车。
身旁的司机猛地踩下急刹,她听到砰一声巨响,身子随着车身的震颤狠狠一颠。
两车相撞。
黎明时分,赵亦晨下车,站在老城区的街头抽了一支烟。
清晨的视野里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雾,空气湿凉,身上也有些黏腻。他呼出一口烟,身体里的湿重感渐渐褪去。街道尽头传来一阵清脆的车铃声,他抬起头,望见薄雾中显出一个陌生的人影,骑着老旧的单车,慢悠悠地穿过长巷。
手机在外套的衣兜内振动。赵亦晨收回视线,掏出手机扫了眼来电显示。
周皓轩。
接通电话,他走向停在电线杆下的车:“老周。”
“老赵。”电话另一头的人声线又沙又沉,“昨天白天你让我查的事我已经查到了,你现在方便听电话吗?”
摁下车钥匙的开锁键,他看到车灯一闪:“你说吧。”
“跟你想的一样,许菡和许涟都不是许云飞的亲生女儿。”周皓轩的声音闷了几分,似乎正把手机夹到颈窝里,腾出手来翻了翻手中的东西,窸窸窣窣的响动没有停下,“许云飞自己的户口是农村户口,后来发家了也没改过。许菡和许涟一九八三年落的户,当时五岁,正好许云飞的老婆牛美玲五年前难产死了,他们就说这对双胞胎姐妹是牛美玲当年难产生下来的女儿,又花了点钱,把户口上好了。要不是我对了一下他们一家四口的血型,还真发现不了问题。”
驻足在车旁,赵亦晨打开车门跨进车内,稳稳碰紧车门。
“要是走的是正当领养程序或者过继,就不需要动这些手脚。”
“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估计许云飞是从人贩子那里买了她们,又或者——你等等啊,我喝口水。”咕咚咕咚的闷响阻断了他的话,他歇了歇,嗓音总算不再那么干哑,“八三年那个时候Y市乱得很……唉,不说Y市,全省都挺乱的。我妈不是在老教会待过吗?她原先跟我提起过,那几年蛮多教会福利院都倒了,福利院里的那些孤儿啊就没地方去,情况好的是被其他福利院收容了,情况不好的就重新上街讨饭,还有一部分……为了解决福利院资金问题,被偷偷从黑市卖到了海外。”
挡风玻璃正对着的那栋楼有了动静。楼底的铁门被推开,吴丽霞牵着她那条拉布拉多踱出楼道。
赵亦晨坐在车里,远远地看着她。他既没有出去叫住她,也没有打断周皓轩。
“我也就是这么猜啊——许云飞的具体情况我不太了解,不过你看他这么一个乡下穷爷们儿,又没什么文化,虽然后来赚到钱了还搞了个基金会,但是他一开始那第一桶金是怎么来的呢?”
“这个我调查过。”把手里的香烟摁灭在肘边的烟灰盒里,赵亦晨的眼睛追着吴丽霞的身影,面上没有任何表情,“许云飞老家的人说他有亲戚会几门外语,以前还当过汉奸。后来许云飞离开老家出去做生意,经常来往的也都是外国人。”
“那还真有可能跟我猜的差不多。”周皓轩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总之吧,不管他干没干这事,我反正是查了一圈当年倒闭的教会福利院,结果真的查到一间收容过差不多岁数的双胞胎姐妹。但是八三年福利院倒闭之后,包括这对姐妹在内的所有孤儿都没消息了,跟人间蒸发了似的。”
“应该就是她们。”脑海中闪过许涟的脸,他垂下眼睑,拧动车钥匙,“你什么时候方便,把资料给我看看。”
“正要跟你说这个。这些资料都是手写的,也没有备份,带不出来。”对方替他出了个主意,“要不你什么时候亲自过来看看,正好我再帮你找找有没有在那个福利院工作过的人还能联系得上,方便确认消息,也好打听一下那个时候的情况。”
思忖片刻,赵亦晨抬起右手,扶上方向盘。
“好,我过几天过去,确定了时间提前告诉你。”他停顿一下,“谢谢。”
“多少年的兄弟了,还说什么谢谢。”又往嘴里灌了几口水,周皓轩喘一口长气,“倒是我有点好奇……你怎么会想到她们可能不是许云飞亲生的?”
赵亦晨没有即刻回答。
他握着手机,看到吴丽霞牵着狗慢跑起来,身影逐渐远去,消失在朦胧薄雾中。
“我去见了曾景元。”视线停留在她离开的方向,他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有短暂的停滞,“他听说珈瑛的真名是许菡,表现得很奇怪。而且还问我,她是不是死在了许家。”还能记起曾景元说这话时的神情,赵亦晨话语间未曾停顿,只声线沉稳地继续,“加上当年许菡走失的时候许家没有报案,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她被绑架,二是她自己逃出了许家。联系曾景元的话,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如果许家当年干的真是那种事,她要跑也正常。”手机另一头响起划动打火机开关的叮当脆响,周皓轩停了停,兴许是抽了口烟,“你说……他们把这些……亚裔的小孩卖到国外是要干什么啊?”
“一般是为了人体器官。”赵亦晨给自己系上安全带,“也有送去黑市拍卖的,当性奴。”
周皓轩缄口不语。
“老赵。”十余秒之后,他才再度开口,嗓音恢复了一开始的沙哑,“多的我就不说了,你自己拎得清。我只提醒你,不论事情真相如何,不要再冲动,行吧?”他用力抽一口烟,吸气的声音清晰地传进赵亦晨的耳中。又过了会儿,他吐出一口气,“当初监狱里你把曾景元揍了的那事我还记着。不仅没结果,你自己也没少吃苦头,是吧?所以不要再有第二次,ok?”
换挡踩下油门,赵亦晨把车开出巷子:“我知道。”
电话那头的周皓轩从嗓子眼里哼出一个音节。
“等把事情查清楚以后,这事儿就算彻底过了。”他说,“都是男人,要拿得起,放得下。”
副驾驶座上,被耳机线缠得紧紧的MP3滑到了座椅的一角。
赵亦晨抬眼,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的脸。冷漠,疲惫。眉梢眼角瞧不出半点情绪。
那只MP3里仍旧只有一个音频文件。
十一秒的录音,得不到回应的求救。
“我知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他知道。
但他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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