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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9 生命和信仰的归宿


大批大批的人类,

在寻找生命和信仰的归宿。

——顾城

01

一九九六年八月,胡家村的第一个大学生离开了家乡。

那是个闷热的阴雨天。村长和书记将她送到村口,她撑着伞坐上三轮车,在发动机吭哧吭哧的响声中颠簸远去。

途经拜山的小路,三轮车停下来。她跳下车,独自爬上泥泞的山坡。

胡义强和胡凤娟的墓碑静立在蒙蒙细雨里,立碑人的位置刻着他们的独女胡珈瑛的名字。

她来到墓前,搁下行李和伞,慢慢跪到雨中,伏低身子,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翠色的山峦被如雾的细雨笼罩。

那一年,她背井离乡,从此再未回来。

九月的X市多有阵雨。

A大新生注册那天,胡珈瑛冒着雨从食堂跑回宿舍,一面拨开怀里新教材封皮上的水珠,一面穿过光线昏暗的楼道。楼梯口停着一个单薄的身影,背上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包,正吃力地用两只手拎起大皮箱,小心翼翼抬脚,试图挪上一层台阶。她浑身已被大雨浇透,湿漉漉的长发披在肩头,浸湿的短衫紧贴瘦削的身体,忽然一个激灵,便打了个喷嚏。

无意间抬头瞧见她,胡珈瑛加快脚步走上前:“要帮忙吗?”说完就伸出手,扶住皮箱的底部,将它倾斜着抬起来,托住了大半的重量。

女学生抬起脑袋,露出被头发挡住的鹅蛋脸,柔和的眉眼神色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反手托起皮箱的顶部,同她合力把箱子抬起来,而后对她一笑:“谢谢。”

胡珈瑛摇摇头,和她一起抬着箱子上楼。

“同学你也是新生?”女学生问她。

略略颔首,她抬了抬另一只捧着书的手:“这栋楼住的都是新生。我是法政学院的,名字叫胡珈瑛。”

“我是心理学系的,秦妍,女开妍。”女学生弯着眼笑,“你的名字是好消息那个佳音吗?”

她们经过二楼的拐角,有走廊里匆匆忙忙收衣服的姑娘冲胡珈瑛打招呼。她只是点头,微提嘴角,眼睛里的颜色却很深,没有半点笑意。

“都是王字旁的字。佛经里经常出现的珈,瑛瑜的瑛,后鼻音。”她说,“不过我老是读不准。”

侧着脸观察她漆黑的眼仁,秦妍若有所思地收了收下巴:“好特别的名字。

对了,你住哪间寝室?”

胡珈瑛转过视线,目光蓦地撞进她眼里:“和你一样,518。”

那个瞬间,秦妍分明是看到她笑了。浅浅淡淡的笑,染在那深邃的瞳仁中,竟有些温柔。

“我在宿管的名册上看到过你的名字。”她听见她这样说。

同寝室六个姑娘到齐的那个晚上,她们一起在川菜馆吃了顿饭。

“所以咱们是三个历史学系的,两个法政学院的,还有一个心理学系的。”东北来的李玲欢开了瓶二锅头,面色潮红,嗓门也渐渐收不住,转眼便朝秦妍看过去,“哎,我看心理学系的人好少,这个专业是冷门啊。秦妍你为什么要学这个?”

往自己碗里夹了块夫妻肺片,秦妍低下眼睛笑笑:“之前看过一些这方面的书,觉得很有意思,就想学这个。”

“哦,是兴趣啊。”合上嘴打了个酒嗝,李玲欢又去瞧坐在对面的舍友,“法政学院的人也挺少的,好像是四年前才新组的学院吧?你们俩为啥要学这个呀?”

“我爸妈让我学政治,我听他们的。”

“没啥主见啊老三。”她取笑对方,“小胡你呢?”

眼皮稍稍抬了抬,胡珈瑛手里的筷子伸向大盆红汤里的水煮鱼片。

“有人跟我说过,如果没有一条明确的规矩约束我们,这个世界就要乱套了。”她答得不紧不慢,手中的动作也不慌不忙,“我想了几年,觉得这个规矩应该就是法律。”

点点头算作附和,李玲欢板起脸认真道:“你也挺适合当法官的,从来都不笑。我看法官都这样。”

在场的姑娘都笑起来,胡珈瑛也禁不住一笑。

李玲欢见状大笑着拍起了桌子:“笑了笑了——还是会笑的嘛!”

那天夜里,秦妍爬下床打算洗漱休息时,才发现下铺的床帐里还隐隐透着灯光。

她轻轻撩开床帐的一角,见床头架着一个手电筒,胡珈瑛背靠着墙坐在床沿,正低着脑袋翻开腿上的书。

“挺晚了,还不睡?”秦妍小声道。

已经快要凌晨一点,寝室里已经能听到轻微的鼻鼾声,只有她们俩的床帐里依旧亮着灯。胡珈瑛瞧她一眼,扯了扯睡裙的裙摆,而后合上手里的书搁到床头,“就睡了。”

秦妍于是晃晃手里的漱口杯:“我去刷牙,要不要一起?”

夜深人静,宿舍楼的走廊空无一人。她们结伴走到洗漱间的时候,水池的一头摆着一个黄色的水盆。盆里泡着揉成一团的衬衫,没有拧紧的水龙头滴着水,重重打在满盆的泡沫里,啪啪闷响。秦妍走上前把水龙头扭紧,胡珈瑛便到一旁漱了口,挤好牙膏刷牙。

好一会儿,秦妍才走到她身边,拧开水龙头接满一杯水。

“其实我学心理不是因为兴趣。”动手将牙膏挤到牙刷上时,她忽然开口,“我妈妈是得抑郁症自杀过世的。我一直觉得,如果当时我能懂她在想什么,或者从头到尾都陪着她,她就不会走了。”

弯腰刷牙的动作一顿,胡珈瑛沉默片刻,吐掉了嘴里的牙膏沫子。

“不是你的错。”她说。

平静而又肯定的语气,让秦妍忍不住垂眼笑笑。

“现在大多数人都不太了解心理这个领域。就算是抑郁症,也可能被说成是能遗传给下一代的精神病。”简单漱一下口,她弯下腰打湿牙刷,“我怕我说出来,会让人误解。所以撒了谎。”

胡珈瑛端着漱口杯看向她:“那为什么要告诉我?”

原是要把牙刷塞进嘴中,秦妍手里的动作停下来,眉眼弯弯地咧嘴笑了:“我相信你。”

第一个学期的期末考试结束后,法政学院组织大一的学生旁听市中院的庭审。

宽敞的刑一庭一时人山人海,旁听席座无虚席。胡珈瑛坐在几个同班的学生中间,腿上摊着法条和笔记本,边听书记员宣读法庭纪律,边将诉讼法中规定的庭审过程窸窸窣窣地写上笔记本。

穿着看守所囚服的被告人被两名法警带到被告人席前,背对着旁听席站定。

胡珈瑛抬眼望过去,只瞧见一个瘦削羸弱的背影,佝偻着背站在高大的法警中间。

庭审如她笔记本上所写的流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直到法庭调查阶段开始,审判长在检察员宣读完起诉书之后,将视线投向被告人席前的瘦弱男人。

“被告人杨成对起诉书指控你的犯罪事实有无意见?”

“我……我不是自愿的。”被告人含含糊糊地出声,缩紧了双肩,话里带着外地鲜见的口音,让人难以听清某些字眼,“他们骗我说是国外的工作,到了缅甸才知道是贩毒。我不肯,他们就打我,逼我吞那些药包……”

旁听席上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学生们都知道,这意味着检方审查认定的事实有误,被告人极有可能翻供。

“被告人杨成,这跟你之前几次接受讯问时说的不一样。”公诉席上的检察员收拢眉心,忽而拔高了嗓门,语气生硬而严肃,“你有义务说实话,知道吗?”

“我、我刚刚说的都是真的!”对方慌乱辩解。

“警方对你进行了四次讯问,我们检察院也对你进行了讯问。为什么当时不向我们反映这个情况?”

“我跟警察说了!但是他们逼我说是我自愿的,不然、不然就不让我睡觉,也不让我吃饭……”

旁听席的窃窃私语演化成一片克制的哗然。胡珈瑛手中的笔顿住,再次望向那个背影。带队老师清了清嗓子,抬起手示意。周围的学生很快安静下来。

检察员拧了拧领带,显然也对这突然的控告感到意外:“被告人杨成,你现在的意思是警方对你刑讯逼供了,是吗?”

“刑……刑什么?”杨成矮瘦的身躯缩了缩,结结巴巴地不解道。

“刑讯逼供。”检察员意识到他不明白这个名词的意思,“你只要回答刚才你说的,警察不让你吃饭睡觉,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

“他们还对你做什么了?”

“就是不让我吃饭,不让我睡觉……”

“为什么我们检方对你进行讯问的时候,不向我们反映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可以说……”

胡珈瑛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兜转。她坐的位置距离庭审台很近,从她的角度甚至能够看清检察员眉心的褶皱。那深色的皱痕里,藏着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有不耐烦,有慌乱,也有焦虑。

“这下好了,本来只是走个过场让我们看看庭审程序,结果被告人当庭翻供了。”身旁的女学生拿手肘捅了捅一边的同伴,“你说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啊?”

“他看起来胆子小,应该不敢在审判长面前说谎。”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就是看我们围观的人多了,觉得有机可乘,就当庭翻供了呢。”坐在后排的男学生凑过来,压低声线加入他们的讨论,“人心隔肚皮,这些贩毒的人可坏了,谁知道他们动的什么歪脑筋。”

“他提出有刑讯逼供的情况,应该就需要再进行审查。”有姑娘将法条翻得哗哗轻响,“至少能争取到延期判决。”

带队老师却抿唇摇摇脑袋:“不一定。”

胡珈瑛只字不语地听着,目视台上的检察员皱紧眉头,再度抬高了音量。

“被告人杨成,我最后提醒你一次,你有义务如实回答公诉人提出的问题!”

咄咄逼人的讯问仍在继续。

她合眼,放下了手中握着的笔。

一个小时过后,合议庭对杨成进行了当庭宣判。

十五年有期徒刑,比起公诉方在量刑建议中提到的无期徒刑,不多,也不少。

被告人席上的男人吊着脑袋忏悔,放弃了上诉的权利。

直至散场,辩护人席依然空无一人。

当晚留在518过夜的,只剩下胡珈瑛和秦妍。

大多数学生在入夜之前便离校回家,整栋宿舍楼里安安静静,夜里能听见一楼宿管老式收音机里的音乐声。

胡珈瑛躺在冷冰冰的被窝里,脚上的冻疮隐隐痒痛。她盯着身侧的白墙,借着床帐缝隙里透进来的光,可以瞧清靠近床头的那一点蚊子血。暗红的颜色,在昏暗的光线里近乎漆黑。

睡在上铺的秦妍翻了个身,床板咯吱作响。

“珈瑛,你睡了吗?”

静默几秒,她说:“没睡着。”

上铺的秦妍再次翻身。

“你今天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胡珈瑛安静下来。

“没什么。”良久,她才重新开腔,“我很小的时候,看到过一条得了病的老狗。满身的癞子,长得很可怕。爷爷跟我说,它是生了怪病才变成那样的。”顿了顿,她缓慢地张合一下眼睛,“后来搬过两次家,都是离得很远的地方。我才发现不管到了哪里,都能看见那样的狗。”

床板在头顶嘎吱一响。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秦妍的声音近了些,像是把脑袋探出了床沿。

“今天也看见了。”胡珈瑛回答。

“哦……”秦妍想了想,“可能是狗经常得的病吧。而且应该是流浪狗,没人照顾,生病也正常。”

“嗯。”

上铺再次传来响动,她躺回了床的里侧:“哎,你上次跟我说的《刀锋》,我看完了。”

视线转向她的床板,胡珈瑛问她:“感觉怎么样?”

“看完之后想了很久。”头顶传来秦妍梦呓似的轻柔嗓音,“我对拉里和神父的那段对话印象比较深。‘归根结底,是上帝创造了人类;如果上帝创造的人类能够犯罪,那就是他要他们犯罪。如果我训练一只狗去咬闯进我后院来的生人的咽喉,它咬了生人的咽喉之后,我再去打它,那是不公平的。如果一个至善和万能的上帝创造了世界,为什么他又创造恶呢?’”

双脚的痒痛清晰起来。胡珈瑛轻轻翻身,你爸妈起细瘦的腿,脚背徒劳地蹭了蹭床单。

“拉里就是因为想要弄明白为什么世界上会存在恶,才走了一条与众不同的路。”

“是啊。”秦妍叹了口气,声音倏尔又清醒了几分,“你觉得人为什么会犯罪?”

蜷紧身子,胡珈瑛用自己冰凉的手裹住同样没有温度的脚,依稀听见窗外有雨声。

“贫穷,富有,空虚,困境,自保,愚昧,基因……有很多原因吧。”

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对方沉默一阵,又问:“那这本书里,你最喜欢哪句话?”

微弱的细雨渐渐成了滂沱大雨。胡珈瑛眼睫毛微动,漆黑的眼睛望着墙上那抹蚊子血,一时没有作声。

瓢泼雨声中,她听清了宿管收音机里播放的歌。是凤飞飞的《追梦人》。

半晌,她翕张一下嘴唇,记起了脑海中的答案。

“‘你终究会成为你正在成为的人,你的每一个选择都是来自你人生意义的诘问。’”

南方城市的冬季很短。

暖流从沿海地区汹涌而上,也带来了初春的回南天。

第二个学期匆匆开始,不少学生已时不时出入附属于学院的律师事务所,替律师打杂、整理案卷。胡珈瑛便是其中一个。

披着一身破旧军大衣的邋遢老人闯进律所时,她正在刘律师的办公室拖地。

老人破门而入,嚷嚷着输了官司,一把将办公桌上的电话摔到一旁,抬手掀翻了桌子。恰好是清明假期,律所内没有律师上班,前台和后勤的姑娘都神色惶遽地聚在门前,没有人敢进屋帮忙。

“抱歉李先生,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但是现在刘律师……”

“理解个屁!理解还能输了官司吗?!”老人一脚踢开身边的椅子,脸红脖子粗地大吼大叫,胳膊一挥便又扫下柜台上的奖章和花盆,“什么狗屁律师!说好了不会赔钱的,现在是怎样?!钱都赔光了!”

花盆摔碎在胡珈瑛脚边,湿润的泥土撒了一地。

她立在满室狼藉里,背脊僵直地动了动垂在身侧的手,平复住因紧张而紊乱的呼吸,嘴唇微掀,想要再说点什么。

有人叩响了办公室敞开的门板。

已到嘴边的话被咽回肚子里,她转头,对上一双陌生的眼睛。

是个高高壮壮的年轻男人,穿着深色的警服,铜墙似的戳在门边,警帽底下是张窄长而线条刚劲的脸。他一手握着门把,一手夹着一打资料,眸色深沉的眼睛隐在帽檐投下的阴影里,直直地将目光投向她的眼睛,面色从容而威严:“要不要帮忙?”

或许是看清了他身上的警服,披着军大衣的老人没再怒气冲天地发火,只恶狠狠地扶起椅子,一屁股坐下来,别过脸看向窗外。

余光瞥见他不再动手,胡珈瑛悄悄松了口气,摇摇头对门边的年轻男人解释:“这位是我们的客户,发生了一点小误会,没关系。”

“确定?”他的视线没有离开她漆黑的眼仁。

肯定地点头,她道谢:“谢谢。”

对方颔首,口吻如他的表情一般平静:“张教授托我交代你一些事,我在外面等你忙完。”

胡珈瑛一愣,而后了然。“好。”她说。

等安抚好老人,已经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

胡珈瑛把老人送到前台的沙发坐下,才又回到走廊,找到了站在照片墙前的年轻男人。他身形笔直,不知何时摘下了警帽,把帽子随意夹到臂弯里,微仰着下巴审视最顶端的照片,脸上神情平淡,看不出任何情绪。

或许是听到了脚步声,他扭头朝她看过来,棕褐色的眼睛撞上她的视线。

心头微微一跳,胡珈瑛脚下的步子顿了一下。

“您好。”她走上前,“请问张教授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他不慌不忙地把手上那打资料交给她:“一份资料。”

伸手接过来,她抬起脸回他一个微笑:“谢谢你。”

既是为他特地跑一趟,也是为刚才的解围。

反手将帽子扣上头顶,他点头算作回应,习惯性地将手插进裤兜里:“你是张教授的学生?”

胡珈瑛也点点头:“我叫胡珈瑛。”她注意到他警号里的字母X,“你是警校的学员。”

对方翘了翘嘴角,从一开始便没有表情的脸竟露出一个短暂的笑容。

“赵亦晨。”他告诉她自己的名字。

不等胡珈瑛回应,走廊另一头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珈瑛珈瑛……”在前台值班的女学生慌慌张张跑来,刹住脚步抱住胡珈瑛的胳膊,顾不上外人在场,只气喘吁吁地问她:“真、真的要带那个谁去食堂吃饭啊?”

胡珈瑛看看她:“他不是说了要去食堂吃吗?”

“他穿成这样……”姑娘一脸为难。

“都是客户,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停顿片刻,胡珈瑛叹口气,“要是你不想去,就我去吧。”

姑娘这才笑逐颜开,抱着她的胳膊撒娇似的晃了晃:“那辛苦你了,我留下来看着。”说完便生怕她反悔,转过身一溜烟蹿进了刘律师的办公室。

无奈地见她关上了门,胡珈瑛回头正要开口,便又冷不防同赵亦晨视线相撞。

他依然静立原地,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好像自始至终都没有挪开过。

不是恶意的探视,也不是怀疑的审视。他神色坦然,眸子里映出她背光的剪影,眼神平静而又专注。

胡珈瑛面上一热,原是要说些什么,脑子里却突然没了头绪。

最终只能张张嘴,强迫自己看着他的眼睛,干巴巴地道别:“不好意思,我要先带客户去吃饭了。”

赵亦晨抬手拉了拉帽檐,笑了:“回见。”

低头和他擦肩离开,胡珈瑛不再多看他一眼。

她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只感觉得到胸腔里如鼓的心跳。

赵亦晨。她想。

她记住了这个名字。

02

赵希善牵着母亲的手走出学校大门。

六一的文艺会演刚刚结束,不少小姑娘还穿着花花绿绿的裙子,跟在父母身旁嬉笑着经过他们身边。赵希善一反往常地低着脑袋,卸了妆的小脸干干净净,却垮着嘴角闷闷不乐。留意到她情绪低落,许涟冲许菡使了个眼色,便拐去校门旁边的小卖铺,打算给小姑娘买冰激凌。

跟着母亲站到树荫底下等姑姑,赵希善盯住自己小皮鞋的鞋尖,看得到摇晃树影间的点点光斑。她沉默一会儿,终于捏着母亲的手抬起了小脸。

“妈妈。”

“嗯?”许菡垂下眼睑,对她微微一笑。

“我是不是做错事了?”抬着小脑袋望进她漆黑的眼睛里,小姑娘不大确定地眨了眨眼,“不该告诉老师的。”

“没有啊。”母亲伸出另一只手替她捋了捋额前的碎发,指尖有些凉,“我们善善做得很好,这样婷婷就不会再被欺负了。”

“那为什么我跟婷婷都要转学?”噘起嘴晃了晃母亲的手,赵希善满腹委屈,棕褐色的大眼睛里蒙上一层水汽,“妈妈我不想转学,朵朵和阿华他们都在这里。”

隔着那层水汽,她瞧不清母亲的表情。倒是许涟的声音由远及近,忽然横进来,带着点儿蛮横的味道:“善善不想转就不转。”

什么东西被塞进了手里,小姑娘眨巴眨巴眼,泪珠子成串地滚下来,也让她看清了手里的冰激凌。巧克力口味,裹着蛋筒,是她最喜欢的。许涟摸摸她的脑袋,肩上的书包带滑下一根,又被她随意提上去。

“本来做错事的就不是我们家孩子,要转也让那几个欺负人的孩子转。”赵希善吸吸鼻子,听到小姨这么对母亲说。

许菡却不做声。

她松开小姑娘的手,转过身子在她跟前蹲下身,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

“善善,有时候惩罚可能只会告诉你谁做对了,谁做错了。但它不能保护你。”轻轻用纸巾搌去她脸颊上的眼泪,母亲温声细语地告诉她,“善善做的是对的,很勇敢,也保护了婷婷。那几个小朋友被老师批评了,代表他们犯了错误,受到了惩罚。不过小朋友犯错,不可能一次就改得过来,对不对?你看,善善咬筷子,妈妈骂过你好多次,你也是好多次以后才改过来的,对吧?”

仔细想了想,赵希善抿紧嘴巴,点点头:“嗯。”

母亲弯起眼笑了。

“所以啊,在那几个小朋友改正错误以前,我们必须保护自己,这样在他们再犯错误的时候,我们就不会受伤呀。”她起身重新牵起小姑娘的手,领她沿着人行道走向学校旁侧的停车场,“善善跟婷婷转学,不是因为你们做错了。你们只是在保护自己,知不知道?”

红着鼻子咬了口冰激凌脆甜的蛋筒,赵希善幅度极小地点了点脑袋,眼眶里却再度蓄满了泪水。

“但是转学不开心。”她含糊不清地咕哝。

“你这么跟她说,她哪儿会懂。”走在一旁的许涟听了,忍不住瞥一眼身侧的女人,不冷不热埋怨道,“换个新环境得花多少时间适应?小孩子懂什么,只知道转学不开心。以后再碰上这种事,也不敢站出来了。你这叫退缩,根本不叫保护。”

仰起小小的脑袋看向小姨,小姑娘嘴边一圈黑乎乎的巧克力酱,想要说点什么,又没敢开口。母亲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翘起嘴角捏了捏她的小手:“要是下次还有小朋友被欺负了,善善会说出来吗?”

偷偷拿眼角瞄许涟,赵希善舔掉嘴角的巧克力,小心颔首:“会。”

对方朝她看过来,她连忙低头,眼神躲闪过去。

母亲始终拉着她的手,笑着鼓励她:“告诉小姨,为什么会说?”

瞪着自己的鞋尖想了好一阵,小姑娘总算抬起脑袋,鼓起勇气去看小姨的眼睛。

“妈妈说,对的事,要勇敢做。”她说,“我要当勇敢的好孩子。”

医院的急诊科人声嘈杂。

赵亦晨冲进候诊室的时候,两个年轻人正将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架向挂号台,护士赶忙应上前帮忙搀扶。闹肚子的男孩哇哇大哭,老人坐在座椅上仰头喘气,穿着短裙的姑娘捂住肚子弓紧身体缩在角落,中年男人握着手机对另一头儿的人低声训斥。

视线扫过一张张陌生的脸孔,赵亦晨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赵亦清的身影。

她坐在一间诊室门边的候诊椅上,瘦削的肩微微颤抖,垂着脑袋不住地抹眼泪。

提步跑到她跟前,他弯下腰扶住她的肩膀:“怎么样了?”

乍一听他沙哑的声音,赵亦清颤了颤,抬起泪眼对上他的眼睛。赵亦晨穿的还是前一天早上出门时那身衣服,襟前浸出大片汗渍,袖管胡乱捋到了手肘的位置。他下巴一圈淡青的胡楂儿,棕褐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将她锁在眼仁里,面上神色仍旧镇定,却微喘着气,满头的汗。

“在、在里面缝针……”通红的眼眶里又涌出咸涩的水,赵亦清情绪忽然崩溃,抽着气呜咽起来,“都是……我的错……没看好、善善……磕了、好大个口子……你说这要是破相了……可、可怎么办啊……”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带着点儿哽咽和抽泣,几乎没能回答他的问题。

但赵亦晨已经听出了大概。在诊室缝针。他想。没事,没生命危险。

紧绷的神经松了松,他放开扶在赵亦清肩头的手,反身倚到一旁的墙边,下意识地掏出兜里的打火机和烟盒。从烟盒抽出一根香烟,他动作一顿,记起这是在医院,便又拿食指把那根冒出头的烟按回了烟盒。

身旁的啜泣断了线似的收不住,他却只靠在墙沿,片语不发。

候诊室内孩子的哭声不止,母亲低声的安抚时远时近,像是在抱着孩子来回走动。护士搀着浑身是血的男人从他们跟前疾步经过,猩红的颜色晃过眼前,有那么一瞬间让赵亦晨的大脑陷入了短暂的空白。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他侧脸看过去,是刘志远匆忙赶了过来,半张着嘴,一脸惊慌和茫然。他的视线在两人之间兜了一圈,最终落在赵亦晨脸上,张张嘴找到自己的声音:“阿磊跟李老师在挂号机那边,”顿了顿,又看一眼诊室紧闭的门,“孩子没事吧?”

“缝针。”重新将烟盒拢回兜中,赵亦晨直起背脊,抬手搭上赵亦清的左肩,颔首示意他,“我去看看阿磊。”

李慧航正陪着刘磊等在走廊自动挂号机旁的角落里,手扶着他的背给他顺气,细声细语地说着什么。他埋着脑袋,佝偻着背,校服领口的衣扣不知被谁给扯拽下来,右臂自始至终挡在眼睛前面,身子因隐忍而颤抖,偶尔哆嗦似的猛抽一口气。

远远便瞧见他腰间散开的裤腰带,赵亦晨脑海中闪过上回接他回家时他仓皇跑出校门的样子,心下已有了数。

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李慧航无意间瞥见他走过来,便拍了拍刘磊的肩膀,率先弯腰道歉:“不好意思赵队长,这事也是我们学校监管不严造成的,我们会尽快找到几个那肇事学生。”语毕还不忘拽一把学生的衣袖,“好了刘磊,不哭了,跟你舅舅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亦晨在两人面前驻足,目光转向还在张着嘴抽泣的刘磊。

他今年已经十七岁,精瘦的个子,比大多数同龄人要矮上一截。站在赵亦晨的角度,低下眼睛只能瞧见他的发顶。

“楼、楼道里……我去……吃饭……碰到李瀚、他们……”没有拿下挡在眼前的胳膊,他维持着低头弓背的姿势,抽抽搭搭地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后来……打起来……他们、三个……我一个……然后善、善突然……出来……抓住李瀚……想帮、我……结果李瀚把她……踢、踢下……楼梯……”忽而咬紧下唇,他竭力控制自己混乱的呼吸,“他们看到出事……就跑了……”

“孩子本来是跟我还有赵姐一起在会客室的。”自觉接上他的话,李慧航拧起眉头扭头去瞧赵亦晨的眼睛,“那里有个小外间,放了张沙发。里间椅子不够,我们就让孩子坐在外间的沙发上等一会儿。她可能是看到哥哥了,就跑出去找哥哥。”末了又叹口气,“怪我没注意,不该让孩子一个人……”

话音还未落下,就被赵亦晨近乎冷淡的声线打断:“这是第几次?”

愣了一愣,她抬眼看看他神情冷漠的脸,才意识到他不是在问自己。

那双棕褐色的眼睛,从头到尾都在看着她身旁的刘磊。

挡在脸上的右臂细微地动了动,他捏紧拳头,咬住嘴唇屏息,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因紧张而绷紧。

“刘磊,头抬起来。”赵亦晨没有半点温度的嗓音却再次响起,语气平静而不容置疑,“我问你这是第几次。”

这时刘志远从候诊室跑了出来,急急忙忙找到他们,刹住脚步原是要说些什么,听到他的话便及时收了声,转而望向依旧低着头的儿子。

只有李慧航不知所云,瞅瞅赵亦晨,再瞧瞧刘志远:“什么第几次?”

赵亦晨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缄口不语的年轻人。

“上次说买复习资料的钱丢了,是不是那几个人抢的?”

对方一声不吭,好像顿时失了声,啜泣也不再继续。

“说话。”他给他最后两个字,字音略略加重。

眼泪滑下胳膊,刘磊哽咽一下,喉咙里发出轻微的抽噎:“是……他们……抢的……”

刘志远身形一晃,想起头一天晚上没有问完的话,眼前不禁有些发黑。

“之前还有几次?”赵亦晨再度抛出一个冷冰冰的问题。

“五、五次……”

“他们跟你动手了吗?”

“几个人……打我一个……”

旁观的两人面面相觑,总算听出了事情的原委。

忍不住狠狠推一把刘磊的胳膊,刘志远涨红了脸低声呵斥:“怎么不早跟我们说!”

周围来来往往的路人以为发生了争执,不由得侧过脸来多瞥几眼,想要一探究竟。刘磊愈发埋下脑袋,缩紧身子紧咬牙根,满臂的眼泪糊花了脸颊。

赵亦晨神色不改地凝视他。

“有没有跟你说过碰到这种情况要怎么办?”他听见他这么问道。

抿紧唇角颤抖的嘴,刘磊流着眼泪,没有吭声。

头顶的声音却冷硬如初:“问你话。头抬起来说。”

肩膀细微地颤动了一下,他缓缓挪动胳膊抹了把脸,而后垂下手,攥紧拳头憋住不稳的气息。

“说过……要……告诉家里人……”

“为什么不说?”

“他们……扒我裤子……录了像……”他抽一口气,“要是说了……就会放上网……”

“什么时候录的?”

刘磊低下头,滚烫的眼泪掉出来,又一次没了回应。

赵亦晨蹙起眉头:“我问你什么时候录的。”

猛然抽泣一声,刘磊抬起双手捂住了脸:“买复习资料……那次……”

早在听到“录了像”三个字时便瞪大了眼,李慧航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双唇徒劳地一张一合,半天才找准第一个字的发音:“宋柏亮说的QQ群里那个视频……就是他们拍的?”

指尖用力抠紧额头,他发着抖蹲下身,脑袋埋到两膝之间,捂着脸的双手指节发白。

转头撞上刘志远惊疑的目光,李慧航愣了好几秒,直到余光瞥见赵亦晨也冲自己看了过来,才终于记起要解释:“打了马赛克的视频……说是昨天晚上有人传在了他们的年级群里……我们还正准备调查这个事的……”

嗓音越来越小,她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脸色平静地瞥她一眼,赵亦晨转眸看向刘磊:“之前几次没录像,为什么不说?”

蹲在他跟前的年轻人将脸紧紧埋入掌心,指缝间溢出压抑的呜咽。

“自己想想,要是一早就告诉家里人,会不会有今天的事。”语调没有因此而温缓,赵亦晨微垂着眼睑俯视他头顶的发旋,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想清楚了再告诉我。”

眼泪混杂着鼻涕滑到嘴角,刘磊更深地埋下头,两手划过脑侧,慢慢抱紧了脑袋。

将儿子的每一个动作都收进眼底,刘志远皱紧眉头合眼,微颤着叹一口气。

“这事也怪我……”他别过脸,“我昨天其实问过他……后来亦清又疼起来了,就没顾得上继续问……”

“是怪你。”冷冰冰的视线移向他的脸,赵亦晨收拢眉心声色俱厉,一点不留情面,“你一个十几年的老教师,学生工作做了这么久,是不知道这种情况不能耽误,还是根本没把你儿子当回事?”

刘志远翕张一下嘴,面露难堪,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他清楚赵亦晨的脾气,哪怕面对的是家人,他多数时候也依然是个警察。

“我也有责任。”一旁的李慧航赶忙出声,“这段时间也是看出来刘磊有点不在状态……我以为只是压力太大,早应该找他好好聊聊的……我,我现在就去跟级长反映这个问题,尽早把那几个学生找出来,按规定处分。”她说完便舔了舔下唇,连连向刘志远鞠躬道歉,“不好意思刘磊爸爸,是我这个班主任当得不称职……”

忙不迭摆手扶她,他一时手足无措,直甩脑袋。

“校内学生抢劫的犯罪行为恶劣,而且有这种把被害人被打视频传上网的情况,造成的负面影响你们校方也清楚。”赵亦晨未见半点动容地立在原地,等到李慧航饱含歉意和内疚的眼睛迎上来,才做了最后的交代,“加强校园安全和道德教育,尽快按程序处理这件事。”

对方答应下来,蹲身去扶刘磊。

赵亦晨于是也朝他看过去。刘磊还蹲在他脚边,颤抖着抱住自己的脑袋,眼泪一颗颗掉下来,无声无息。

这是他外甥。他们关系算不上亲昵,但赵亦晨看着他出生、长大。

再开口时,赵亦晨明显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所缓和。

“跟班主任回学校。”他说,“到时候会有民警询问调查,照实说。”

二十分钟后,赵希善被送进单人病房。

她已经恢复意识,只眉心一处磕到台阶尖角的伤口缝了几针,有轻微的脑震荡,需要留院观察一晚。赵亦清受到太大的惊吓,看过她之后便被刘志远带回了家,留下赵亦晨在医院守夜。

等病房里只剩下父女两个人,他才来到床边摇高床头,替小姑娘竖起枕头垫在身后。在床畔的椅子前坐下来,赵亦晨拨开她额前的碎发,盯着她苍白的小脸瞧了一会儿,最终只问:“痛不痛?”

安静地坐在床头,赵希善摇摇脑袋,慢慢眨了眨眼。她脸颊上几处擦伤被涂上了药水,前额的伤口已用纱布和医用胶带包扎起来,遮去扎进皮肉里的狰狞的线。或许是因为伤口还有些疼,小姑娘脸上的表情比从前更加麻木,与他如出一辙的大眼睛却亮了几分。她抬起一只小手,在半空中比画一下,试图向他表达什么。

赵亦晨从她的手势里看出了她的意思:“要写字?”

放下小手,她收了收下巴点头。

考虑片刻,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等一下。”语罢便起身离开。

在周围的病房转了一圈,他最后从护士台借来了本子和笔。

小姑娘留着一道小擦伤的手握紧笔杆,首先只在本子上写了两个字:“哥哥”。

她举起本子,眼睛直勾勾地望向他,像在等一个答案。

稍稍垂下眼睑,赵亦晨读懂了她的眼神。

“哥哥没事,已经回学校了。”他告诉她,“老师会把那些欺负哥哥的人找出来。”

小姑娘点点头,抓着本子搁回了膝前。

望着她眉心的纱布沉默几秒,他启唇问她:“为什么要一个人跑去哥哥那里?”

听到爸爸的问题,小姑娘抬起眼睛看看他,随即低头,在那页纸空白的地方写下自己的回答:“看到坏人在哥哥后面,就跑过去。”

末尾的句号画得小心而郑重。

垂眼看清了她的答案,赵亦晨神情平静,只又去瞧她的眼:“一个人去,不怕吗?”

小姑娘抬头木木地同他对视一眼,再翻过一页,笔尖在纸面窸窸窣窣地挪动起来。

“妈妈说爸爸zhuā坏人,”她写,“想和爸爸一样勇敢。”

再简单不过的理由,却让赵亦晨陷入了沉默。

这是她第一次提起胡珈瑛。“妈妈”两个字落入眼里,竟变得陌生而刺眼。

“爸爸是警察。”他不动声色,仿佛没有从她这句话中得到任何一点关于胡珈瑛的信息,仅仅是平淡地教她,“保护你们和抓坏人都是警察的工作。你还小,最重要的是保护自己。碰到这种事,可以先告诉姑姑,或者先告诉爸爸。”

缓慢点了点头,小姑娘在本子上写:“妈妈说过。”

同样的字眼再度闯进眼里,赵亦晨膝前交叠的双手略微收拢。

半晌,他抬起右手,将她鬓间的头发捋到耳后:“下次要记住。”

小姑娘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她握着笔,慢慢在本子上写下一行字,然后举起来,给他看。

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的是“梦到妈妈”。

赵亦晨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深邃的眼里映出这四个结构简单的字,只字不语。

好一会儿,赵希善放下本子,又埋起小脑袋,继续写起来。

这回他没等她举起本子,便看清了她写的内容。

“想妈妈。”

三个字,她一笔一顿,写了很久很久。

再抬头看向他的时候,小姑娘的眼眶红了一圈。赵亦晨回视她的眼睛,眸子里缩着她小小的身影。她觉得他是想说话的。但他仍然没有开口。

许久,温热的眼泪淌过脸颊,她嘴唇微动,皱紧眉头,小手死死抓住笔和本子,好像在使出全身的力气,推出哽在喉中的东西:“爸爸……对不起……”

沙哑的声线一点点冲破那层阻碍,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

无比艰难,却又无比地努力。

“爸爸”两个字在空气细微的震颤中敲响耳膜,赵亦晨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就好像不曾察觉她的声音,平静如初的眼神专注而没有动摇。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他听到自己的声音。

泪珠子掉下来,小姑娘红着眼眶,麻木而呆滞的表情渐渐化开,皱起巴掌大的小脸,喉咙里溢出哽咽和哭腔:“因为我说话……妈妈才死掉的……”

她说得那么慢,那么轻。直到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才呜咽着哭出来。

就像任何一个孩子,在遭受伤害的那一刻,哭得无助而伤心。

赵亦晨伸出手,将她抱进了怀里。

那股淡淡的奶香味被药水的气味掩盖,他闻不到,也不希望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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