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在新年之后有了些名声,不管这名声是大是少,对一只猫来说,都是一件痛快并值得庆贺的事。
主人在元旦这天的早上收到了一张彩色的明信片,是他的一位朋友寄来的新年贺卡。此人是位画家,他用彩笔把这张明信片画得上红下绿,中间又画了一只蹲着的动物。主人在书房里仔细地看了一遍这张明信片,最后赞叹道:“色彩真好!”但他看了一遍还嫌不够,又里里外外看了好几遍。有时,他将身子扭扭;有时,他又把胳膊伸长,就好像老人让占卜人帮忙看自己的来世前生一样;有时,他又把卡片拿到眼前,对着窗户看个不停。此时,我正在他的膝盖上坐着,所以很希望他停止这些动作,否则他这样晃来晃去,我很可能会掉下去。后来,他的动作终于慢了下来。这时,我听见他喃喃自语:“这画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可见,主人虽然对卡片上的色彩十分赞叹,但是根本不知道明信片上画的是什么动物,所以他才会花费这么长的时间和精力一直在研究。
我心里也不禁疑惑起来:“弄不明白?有那么难吗?”于是我将快要睡着的眼睛半睁开看了一眼,天,这画的不就是我吗?虽然这位画家未必像主人那样自认为是安德利亚·特耳·撒尔德,但却是位当之无愧的画家。无论是形体,还是色彩,他都画得非常准确。无论谁来看,都能发现这是一只猫。从这幅优秀的画像上,能很容易就认出是我来,只要稍微有一点儿欣赏力,也不会把它当作别的猫。这件事如此显而易见,但主人却费尽脑筋也看不出来,看来,人类也有很悲惨的一面。在有可能的情况下,我很想告诉主人,这幅画上画的就是我。哪怕他根本就认不出来是我呢,至少也应该让他知道,那是一只猫。可是上苍并没有将这样的幸运赐予人类,所以对于我们猫族的语言,人这种动物完全听不懂。因此,虽然很可惜,但除了置之不理外,我也没什么好办法了。
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人类总是喜欢说“猫!猫”的,而且评价我们时总是带着蔑视的语气,这可真是个恶习。对于自己的无知,那些自以为是的老师毫无意识。在他们之中,也许常会有牛马来自人类的残渣,猫又来自牛马粪便的这种想法。不过在其他人眼中,这种想法完全不合理。我们是猫没错,但是即便如此,要想简单随意地把我们制造出来也是不可能的。也许很多人会觉得所有的猫都差不多是一个样儿,无论是哪只猫,其本身并没有什么特点。然而事实上,猫的社会也非常复杂,只要你进去看一眼,就会了解。人类常说“多少个人就有多少个样子”,在我们猫身上,这句话同样适用。无论是眼神,还是鼻子的形状,甚或是毛色、步态等,每只猫都是不同的。没有哪两只猫是一模一样的,胡须的松紧也好,耳朵的竖立也罢,甚至是尾巴耷拉的程度,都是不一样的。无论是样子的好赖,还是个人的爱好,甚或是生活的放浪态度,每只猫的差别都极大,根本无法数清。
人类真是可怜。因为虽然我们的差别显而易见,但是对于那些只懂得仰望天空、眼睛向上看的人类而言,连区分我们的相貌都无法做到,更别说了解我们的性格了。正如一句老话所说的那样,“物以类聚”,所以,能认识卖瓜人和猫的只有他们的同类,只有猫才能了解自己同类。人类在不断进步,然而在这一点上,他们却始终无法做到。至于我的主人,他本就缺乏同情心,爱是建立在相互了解之上的,他连这一点都不懂,谁又能去期望他会了解我们呢?他是个脾气古怪的人,就像牡蛎,除了每天在书房缩着外,对于外界,他从不愿进行探索。但可笑的是,他却总是摆出一副博学广知的面孔,好像自己有多远大的眼光和多高明的见识一样。然而,事实却截然相反,就像现在,他的面前明明是我的画像,他不但看不出来,还非要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例如:“这可能是一头北极熊的画像,和俄国的战争已经进入第二年了。”从他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语中,哪里能看出来一点儿远大的眼光和高明的见识呢?
没过多久,女仆将第二张贺年卡也送来了。此时,我在主人的膝头上趴着,正在闭眼思考这些事。在这张贺年卡上,印着一排外国猫,大概有四五只。它们的形态各不相同,拿笔的、翻书的、正在学习的,还有一只离开座位在桌角边跳着舞,跳的是西洋的“蹦跳舞”。在贺卡的上端有浓重的字迹,那是用日本墨汁写就的:“我是一只猫。”除此之外,还有一首短诗,就位于贺卡的右侧,内容是:“看看书,跳跳舞,猫儿闹春好彩头。”这张卡片来自主人以前的学生,里面的意思可谓一目了然。但是我的主人却完全不解其意,他歪着头打量这张贺卡,喃喃自语:“今年是猫年吗?真是奇怪。”显而易见,对于我的声名远扬,他毫无所觉。
后来,女仆又送来一张卡片,这已经是第三张了。除了“祝贺新年”,这张卡上并没有画。不过在这个标题旁边有这样一行字:“敬请代我向您府上的那只猫问好。”这张贺卡上面的意思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就算我的主人再如何迂腐固执,此时也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我听见了他哼了一声,然后用一种和过去截然不同的眼神瞅了我一眼,在这眼神中,我似乎能察觉到几分敬意。我觉得主人现在确实有理由重视我了,因为正是我的关系,以前一直不大被人认可的主人才会忽然这么有面子。
在格子门上有个小铃铛,此时铃铛恰好声音清脆地响了起来,我觉得应该是来了客人。一般情况下是由女仆去门口迎接那些到访的客人,但是如果来的是梅公,我也会出去迎接,谁让他是鱼铺的伙计呢?不过除了他之外,我是不会去迎其他任何人的,所以即便听见门铃声,我依旧若无其事地在主人膝头上趴着。不过主人此时却总是向门口张望,看起来很惶恐,就好像来的是高利贷的追债者一样。对于那些新年来访的客人,主人似乎并不愿意招待,陪他们宴饮也不是主人喜欢的事。不得不说,一个人能这么狭隘,也挺让人“佩服”的。如果早一点儿躲到外面去,自然就不用应付那些来客了不是,可是,主人并不敢这样做。因此,他那藏在硬壳中犹如牡蛎般的本性,更是暴露无遗。
没过多久,女仆过来禀告:“是寒月先生来了。”此人是主人以前的学生,据说大学毕业后,在事业上似乎比主人还要有成绩。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经常来主人家拜访,而且总是在拜访时说一些不知道真假的话,例如什么他招女人喜欢之类的。有时他也会将社会上那些有意思的趣闻讲一讲,或者胡编乱造一些故事,这些故事要么比较诡异骇人,要么就是些风流艳事。等什么时候说够了,他就会离开。主人是那种非常迂腐固执的人,可寒月先生偏偏要把这些故事说给这样的人听,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而且更好笑的是,在他说话时,我那犹如牡蛎的主人还会逗笑取乐地时常插两句嘴。
来访的客人一边摆弄着自己礼服大褂上的丝绦,一边对主人说道:“好久不见,从去年年底开始,我就非常忙碌。由于一直没机会来这一片,所以尽管很想来看您,但也一直未能成行。”听完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主人问道:“哦,那你都往哪一片去了呢?”他的态度看起来颇为严肃郑重。而且在说这话时,主人还将自己礼服大褂上的袖口拉了拉。主人的这件礼服大褂是黑棉布缝制的,里面穿的是件粗绸袍子。由于他这件大褂很短,所以在大褂下摆的左右两处各露出了里面穿的半寸长的袍子。此时,寒月笑着说道:“呵呵,那可是个不一样的地方。”这时,我发现今天来拜访的这位客人掉了一颗门牙。于是,主人转了话题问道:“呀,你的门牙这是怎么了?”“哦,没什么,我在一个地方吃香菇时弄的。”“什么?怎么弄的?”“吃香菇时弄的,我一咬香菇头儿,门牙就突然崩断了。”主人接着说道:“咬个香菇牙就断了?你这都比得上老人家了。这可以写成短诗,不过可就谈不成恋爱了。”主人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拍了拍我的脑袋。
寒月先生将目光移到我身上,夸赞道:“哟,就是它吧?这猫真够胖的,就算与车夫家的大黑猫相比,它也一点儿都不差呢,真好。”听见他的夸赞,主人敲了敲我的脑袋,语气颇为骄傲地说道:“是不错,最近又没少长呢。”在主人的敲击下,我的脑袋都被敲疼了,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能听见这么多赞美我的话。很快,话题又被寒月先生扯了回来:“又弄了一个演奏会,就在前夜。”“在什么地方?”主人问。“地址吗?您最好还是别问了。不过演奏会挺有趣的,有三把小提琴,还有钢琴伴奏。三个小提琴演奏者有我和两个女人,我站在中间演奏。就算我小提琴拉得没那么好,但有三把小提琴在那儿,总是差不到哪儿去的。而且就我自己来看,我觉得我们拉得不错。”“呀,两个女的是谁啊?”主人问道,语气里颇为羡慕。
实际上,对于女性,主人还是很多情的,尽管一般情况下,他都会装出一副顺其自然的姿态。他曾读过一部西洋小说,在这部小说中,有一个几乎对所有女性都一见倾心的人物。在这部小说里曾这样写道:“如果要数一数的话,你就会发现,他对大街上走过的十分之七的女人都产生过倾慕之意。”显而易见,这句话饱含嘲讽之意。可是,主人却十分欣赏这一点,甚至认为这才是“真理”。可见,主人俗心极重。不过让我这只猫费解的是,这样一个人却又能生活得如同牡蛎一般,真是奇怪。大家对此的猜测也不一致,有的认为这是因为他曾失恋或者患有胃病的关系,也有的认为这是因为他既胆小又不富裕的关系。不过反正他又不是什么关于明治历史的著名人物,所以,任何猜测都无足轻重。
不过,事实上,他现在确实是在探问那些和寒月先生有接触的女人,而且语气颇为羡慕。寒月先生拿起筷子将一片下酒的鱼糕夹了起来,他看起来兴致不错。在他用门牙将半块鱼糕咬下来时,我非常为他担心,生怕他的牙齿再次被咬断。不过,显然这次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然后,他不动声色地答道:“您不认识这两个女人的,她们都是大家小姐,不劳您费心了。”听见他的回答,主人长长地“哦”了一声,直接省掉了下边的“原来如此”。与此同时,他又陷入了沉思。差不多该结束了,我想寒月先生大概就是这样想的,所以他向主人提出建议:“如果您不忙,一起去外面逛逛吧。因为攻下了旅顺,所以今天街上很热闹,而且天气也不错。”听见这话,主人的表情好像在说:“我只对那两个女人的身份感兴趣,至于攻没攻下旅顺,和我有什么关系。”不过经过一阵思考,主人最后还是同意和寒月先生一起出去。
决定好后,他穿着那件棉布礼服和粗绸袍子就站了起来。据说,这件袍子是他死去的哥哥留给他的纪念品,虽然是用那种非常耐用的结城绸制作而成,但毕竟他已经穿了二十年了,所以,由于磨损,很多地方都已经变得非常薄,甚至在阳光的照射下,衣服里面打补丁的针脚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在对衣服的选择上,无论是正月还是腊月,无论是家居服还是外出服,主人根本没什么顾忌。只要一说外出,他就双手一摆,说走就走。至于他这是因为没有其他换洗衣服,还是因为懒得换,我就无法确定了。但是不管怎么说,我都可以确定,这和失恋没什么关系。
至于寒月先生吃剩下的半片鱼糕,在他们走后自然落到了我的嘴里,我完全没有客气。在这些日子里,我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让我不再是一只普通的猫啦。杉浦要助曾描写过一种猫,在格雷[10]的短诗中也曾描写过一只偷金鱼的猫,我觉得自己此时已经完全获得了做这两种猫的资格。在我眼里,车夫家的阿黑已经一无是处了。所以,人们再也不会因为我吃掉了一片鱼糕而去斥责我什么。事实上,趁别人不注意的间隙将食物偷吃掉,不是只有我们猫才会做这样的事。我家女仆阿三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她经常趁女主人不在的空当儿吃掉点心,而且无论是事前还是事后,她都不会招呼一声。除了阿三外,孩子们也做过类似的事。虽然在女主人口中,这些孩子的家教都是极好的。
此事大概发生在四五天前,早上醒来的孩子们面对着面地坐在饭桌上,此时主人们还未起床。每天,主人会将面包蘸着白糖吃,孩子们也会跟着吃一点儿。那天,装糖的罐子恰好放在桌子上,盛糖的勺子也在。一般情况下,大人们会将糖分给姐妹俩,但今天显然大人们不在。于是,姐姐用勺子舀了一勺糖放在自己的碟子里,妹妹有样学样,也舀来一勺糖放在碟子里。然后两人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过多久,姐姐又舀了一勺糖加在碟子里,见此情景,不甘示弱的妹妹也在碟子里又加了一勺糖,使自己的糖能和姐姐的同样多。就这样,两个人一勺一勺轮流着把所有糖都舀完了,她们碟子里的糖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糖罐里则空空如也。这时,主人一边揉着没睡醒的眼睛,一边从卧室走了出来。为了把两个孩子舀出的糖原样装回罐子里,他可是花了很大力气。见到这样的情景,我心里不禁这样想:“也许与我们猫族相比,人类对公平的观念要更好一些,这种观念是他们从对自己有利的角度引申出来的。但是,他们显然没有我们聪明,因为我觉得最好的做法应该是,在糖还没有堆成小山之前,直接把那些糖吃掉。”可惜的是,她们听不懂我的话。因此,坐在饭桶上的我只能遗憾地看着这幕闹剧在我眼前上演。
主人同寒月先生一起出去散步,至于他们去了哪儿,我就不得而知了。主人回来时已是深夜,第二天早上九点多他才出来吃早餐。按照以往的习惯,我依旧在饭桶上待着,主人则正在我面前默默地吃煮年糕。他一连吃了六七块,虽然这些年糕片确实很小,但他吃得也实在不少。最后,当他宣布吃完了时,碗里还剩了一片。实际上,他不允许别人碗里有剩饭,但是轮到他自己时,他作为一家之主,就对碗里那些剩下的泡得稀烂的年糕毫不在意了。
女主人从壁橱里拿出来胃药放在桌子上。主人说道:“我不吃这药,一点儿用都没有。”
“你怎么能……还是吃了吧。据说,这个药对消化淀粉食物很管用。”女主人不停地劝告他。
主人是个很固执的人,此时这毛病又犯了,他说:“不吃就是不吃,跟对淀粉有没有用没关系。”
女主人自言自语道:“你这个人啊,对什么都坚持不下来。”
“这个药确实没用,和我坚不坚持没关系。”
“前几天你不还说好使吗?那阵儿你天天都吃。”
主人答道:“此一时,彼一时。”
“你要是这个样子,那有用的药也没用了,怎么能一段时间吃,一段时间又不吃了呢?与别的病相比,胃病不一样,你要想好,就必须耐心吃药。”说完这些话,女主人回头看向了女仆阿三。
此时,女仆阿三正端着方盆在一旁等候。接收到女主人的眼神,阿三毫不犹豫地附和道:“是啊,老爷,太太说得对。要想确定这到底是不是好药,你得再吃几顿啊!”
“我都说了不吃了,管它是不是好药呢,你们这些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赶紧闭嘴吧。”
女主人反驳道:“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女人。”说完她似乎想强行让主人喝药,就将胃药朝主人推了过去。主人却什么话也不再说,站起身来去了书房。女主人和女仆阿三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出了声来。
此时,我并没有跟着主人进书房,因为如果我这样做,肯定会倒霉。所以,我穿过院子悄悄来到了书房前的走廊上。然后,利用纸窗的空隙,偷偷观察书房里的主人。此时,主人正在看一本书,作者是爱比克泰德[11]。倘若在看这本书时,他也能像平常那样读懂,这当然令人佩服,但是没过多久,这本书就被他丢在了书桌上,而且扔书的动作显得颇为凶狠。事实上,对于他这一举动,我早有预料。在此之后,他把日记本拿了出来,在上面写道:
与寒月一起出去散步,去了根津、上野、池之端和神田那一片。艺妓们在池之端的酒馆前玩拍羽毛毽的游戏,她们穿着春装,底襟上绣着彩色的花,非常漂亮。不过可惜的是,她们的模样却像我家猫一样难看。
如果只是为了说她们长得难看,那也不必用我来说明啊。如果我能去“乐多美容店”把脸刮一刮,我相信,自己与人类相比,不见得会差到哪儿去。人类总是这样狂妄自负,真是讨厌。主人的日记还没完结,他接着写道:
我们还遇到了另一个艺妓,是在保丹药房的拐角处。这位艺妓无论是身材还是长相都称得上漂亮。她穿着一件很合体的衣服,颜色是淡紫色的,这件衣服衬得她整个人更加高雅美丽。她一笑就会露出洁白牙齿,我听见她说:“阿源哥,我昨晚实在是太忙了啦……”她的声音十分喑哑,堪比乌鸦的叫声。所以,就算她的身材非常有魅力,但在这喑哑的嗓音却让她的美好形象大打折扣。至于她说的阿源哥,我都不屑于再回头去看了。于是,我摆着两个手,直接去了御成路。不过我搞不懂的是,为何寒月看起来有点儿精神恍惚呢?
在这个世界上,最难理解的就是人的心理了。就像我家主人此刻的心情,我完全搞不明白。也许现在他很生气,也许有些浮躁,又或者他在那些古代哲人遗留下的著作中,努力地寻找着安慰。我也猜不透他究竟想干什么,是想对社会进行讥讽呢,还是想在凡尘隐迹不露?是对一些无意义的事发泄脾气呢,还是置身事外?在这方面,我们猫要简单得多。我们会根据自己的意愿真实做出反应,想吃饭睡觉,就吃饭睡觉;想生气大哭,就尽情地生气大哭。在我们猫的眼中,写日记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所以我们才不会写日记。而且,我们也没有必要去记录,做这种事的肯定都是那种口不对心的人。因为他们不敢公然地向社会展露真实的自己,所以只能找个阴暗的地方尽情发泄。我们猫则完全没必要这么做,因为通过我们平时的各种举动和行为,我们的真实面目已经直接地被表现出来了,完全没那么麻烦,这就是我们最真实的日记。与其花费时间去写日记,还不如在廊上睡一觉来得惬意。主人的日记接着写道:
晚饭选择了一家位于神田的饭店。今天早上,我的胃口异常地好,这可能是因为我昨晚喝了几杯“正宗”牌酒的关系。我已经很久没喝过这种酒了,昨晚喝了两三杯。由此可见,每天晚上喝点儿酒,对一个患胃病的人很有效果。不管怎么说,我都不会再吃胃药了,谁说都一样,横竖它也没什么作用。
在日记中,主人就好像在和自己怄气一样,竭尽全力地对胃药进行攻击。日记里似乎依然能感受到他今早的怒火,也许,这就是人类写日记的根本原因。
几天之前,有人告诉我,想要治好胃病,就不要吃早饭了。我在早上时试了试,饿了两三天,结果除了肚子饿得直叫外,没有得到一点儿好处。还有人说咸菜才是患胃病的根本原因,所以要想使胃病痊愈,只要不吃咸菜就可以了。这种方法我也试过了。自那之后的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我没有吃过一点儿咸菜,但依旧没什么用处。所以最近我又开始吃了。我又向那人求教,他又说:“按摩腹部才是唯一的疗法。而且,除了‘皆川式’的古老疗法,其他的疗法都不行。普通的胃病只要按摩一两次就会彻底治愈。这种按摩法甚至还曾受到安井息轩[12]的喜爱。另外,经常接受这种疗法的还有坂本龙马[13]那样的英雄。”听了他的话,我迫不及待地去上根岸按摩了一次。但是他们先说,要想痊愈,就得按摩骨节;接着又说,要想去除病根儿,就得翻转一下内脏的位置。按摩完后,我整个人就像得了瞌睡病一样绵软无力,这种按摩的残酷可见一斑。只这一次我就已经受教了,所以从那之后,我都没有再去过。
还有人说不能吃固体食物,于是,一整天的时间,我就只靠牛奶度日。结果弄得自己跟发了大水一样,肚子里咕噜噜地叫,晚上根本睡不着。也有人说:“你可以试试呼吸时用横膈膜,这样可以锻炼内脏,慢慢恢复胃的功能。”我也略微尝试了一下这个办法,最后弄得肚子不舒服,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我会在想起来时很认真地去做,但是用不了多久,也就五六分钟,我就又忘了。倘若我使劲儿去记,那除了横膈膜,心里就什么都想不了了,读书和写字也无法完成。
我的这种情况落入迷亭的眼中,还遭到了这位美学家的耻笑,他说:“你一个大男人做横膈膜运动干吗?又不是要生孩子,赶紧拉倒吧。”所以这几天我就再也没做过。还有一位先生告诉我,可以多吃些荞麦面试试,情况可能会好转。于是,我就开始不停地吃面,打卤面和热汤面轮流着来,结果除了一直拉肚子,依然没有任何效果。总而言之,这一年来,我想方设法地治疗我的胃病,但无论哪种方法,最后都毫无作用。唯一比较管用的反倒是昨晚的那三杯“正宗”牌酒。所以,自此以后,我打算接着喝酒,每晚都要喝两三杯。
晚上喝酒嘛,我看这种方法也不会持久的。主人的心总是在变化,就像我们猫的眼睛一样。无论做什么,他这人都很难长久地坚持下去。显而易见,在日记里,他对自己的胃病也十分担心。但滑稽的是,表面上,他依然打肿脸充胖子。几天前,有位朋友来拜访他,那是位学者。从另一个角度,他对此事发表了自己的见解。他说:“正是因为祖先和自身的罪孽才造成了病症,一切疾病都是如此。”这位朋友在这方面很有研究,他也很有想法,所以能有条不紊地阐述自己的观点,且条理十分清楚。不过可惜的是,要想反驳这种观点,无论是知识,还是头脑,我的主人都不具备。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想方设法地进行了辩解,一方面是因为他本身就是胃病患者,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顾及自身颜面。于是,他问:“这倒是一个稀奇的观点,但你知道吗?得胃病的还有卡莱尔[14]呢。”这种说法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其背后的潜台词似乎在说:“我得胃病还挺荣耀的,你看,卡莱尔不也得胃病了吗?”不过,这位朋友只说了一句话,就让主人成功地闭上了嘴巴。他说:“卡莱尔是胃病患者,但即使这样,也不代表患胃病的都是卡莱尔啊!”虽然主人是个虚荣心很重的人,但实际上,他还是希望可以治愈自己的胃病的。所以,他才会滑稽地在日记中写出那样的话:“打算接着喝酒,每晚都要喝两三杯。”因为昨晚他和寒月先生一起喝了“正宗”牌酒,所以今天早上他才敢吃那么多年糕。说到年糕,我的馋虫似乎也被勾起来了。
车夫家的阿黑可以长途出征到胡同口的鱼铺那儿,我显然是做不到的。新路里教授二弦琴的女师傅家有只花猫小姐,它条件优越,这和我也很不一样。所以,尽管我也是一只猫,但大部分东西我都吃,并不挑食。无论是孩子们掉落下来的面包渣,还是地上的点心馅儿,我都吃。我甚至还吃过咸萝卜,虽然只有小小的两片,但也算是个经验。不过它对我来说可不太好吃。想来也奇怪得很,不想吃的时候什么也不吃,但一旦吃起来,几乎所有东西都能当作食物。挑食是种很奢侈的习惯,对于我这种生活在老师家中的猫来说,是不会这样肆意妄为的。
从主人的嘴里,我知道了一位非常讲究的人,他是一位法国的小说家,叫巴尔扎克。不过,他这种讲究针对的并非饮食,而是文章,谁让他是个小说家呢。有一天,巴尔扎克想给小说中的人物起个名字,可到最后也没有想到满意的,恰巧有位朋友来做客。两个人一起出去散步,在散步的时候,巴尔扎克依然心心念念地想取个好名字,不过他的这种心思并不为他的朋友所知。于是,到了大街上,除了紧盯着各种店铺的招牌外,巴尔扎克什么都没干。
他的脚步在没有找到令他满意的名字之前没有丝毫停顿,他的朋友也就莫名其妙地跟着他。他们就这样走了一整天,把整个巴黎都走遍了。当他们往回走时,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巴尔扎克看到了一块“马卡尔斯”的招牌,那是一家裁缝店。他高兴极了,一边拍手一边叫道:“太好了,太好了,就是它了。真是个好名字啊,马卡尔斯,在前面再加个大写的‘Z’,那就是‘Z.Marcus’,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如果是自己编的,那也没什么意思,就算再好也可能有装腔作势的嫌疑。这下好了,总算找到合适的名字了。”他的朋友不仅疲惫,而且还很疑惑,不过巴尔扎克除了自己高兴,也顾不上其他了。
花费了一整天的时间,将整个巴黎都走了个遍,只是为了给小说人物取个名字,这也太费事了,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当然,如此程度的讲究并不是什么坏事,可是对我的主人来说,他就像一个牡蛎一样,这样的讲究,他是做不到的。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境况和遭遇吧,才使我毫无挑食的毛病,而且在我看来,能吃就行。现在,我想吃年糕的意愿和饮食方面的讲究也没什么关系。我的想法很简单,在能吃到的时候,无论是什么,都要赶快下嘴。因此,主人早上剩下的那块年糕就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决定去厨房转转,它可能还在那里。
我今早上见过那块年糕,它现在与早上相比,颜色没有任何变化,也仍旧粘在碗底。说实话,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品尝过年糕的滋味。看起来,它似乎味道不错,但同时又给人一种吓人的感觉。在年糕上面有些菜叶,我用前腿把它们聚拢在一起。此时,年糕表面的一层粘到了我的爪子上,感觉很黏稠,并且散发着一种香味,就和把锅里的饭盛到饭桶里时的味道差不多。我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吃。我望了望周围,很幸运地发现没有任何人。此时,阿三正在外面拍羽毛毽,从客厅里传来了孩子们唱儿歌的声音:“兔哥哥,说什么。”再也没有比现在更适合偷吃的机会了,如果错过了,我再想尝尝年糕的滋味,还得等整整一年呢——只有下一个新年才有可能实现。
虽然我是一只猫,但在这转瞬间,我也领悟到了一个真理。那就是即便是本不想做的事,但是在可贵的机会面前,动物们还是愿意冒险去试一试,所有动物皆是如此。事实上,我对吃年糕的欲望并没有那么大。而且,我的恐惧感随着对碗底年糕的观察也越来越大,所以不吃的念头也就越来越强。此时,有任何的脚步声传来,都会让我毫不犹豫地放弃年糕。而且,年糕会彻底从我的记忆中消失,就算到了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也不会再想起来。但事实上,没有任何人来,即便我犹豫了这么久,依然没有出现一个人。这时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有人在催我:“快吃啊!快吃啊!”我伸着脑袋看向碗里,与此同时,还希望赶紧来个人。然而,事实并不如我所愿。可见,这块年糕注定是我的口中之物了。
于是,我似乎在碗底上倾注了自己全身的重量,用大张着的嘴巴猛地咬住了那块年糕。按理来说,我用的力道不小,大部分东西都应该被咬断了,所以我觉得是时候把牙齿松开了,可让我没想到的是,我根本松不开牙齿,这让我惊讶极了。于是,我打算再给它一口,务必凶恶地将它咬断。可事实上,我的嘴巴已经完全不能动弹了。这年糕竟是如此奇怪的东西,但当我察觉到这一点时已经晚了。我就像那些掉进沼泽地的人一样,急切地想将腿拔出来,可越是这样,就陷得越深。现在我想狠狠地咬断它,但越是这样,我的嘴巴和牙齿越是无力动弹。实际上,我确实有咬住东西的感觉,但是这种咬住很单纯,并不代表我有解决它的办法。此时的情景套用一句话正合适,这句话是美学家迷亭对我主人的评价,他说:“你这个人啊,遇事不干脆。”我觉得这块年糕也不是个干脆的东西,就像我的主人一样。我想方设法地咬断它,但都无济于事,而且这种情况似乎会一直持续下去,就像永远都不会结束一般。此时我非常烦恼,但我却又领悟到了第二条真理,那就是动物对能否适应一种食物都会有预先的感知。尽管我已经领悟到了两个真理,可是我并没有因此感到高兴,因为我的嘴巴依然被年糕粘着呢。同时,我那一起被粘住的牙齿也很痛,似乎要被拔掉了一般。
阿三快回来了,所以我必须将年糕尽快咬断,而且我也听不见孩子们的歌声了,用不了多久,她们也会跑来厨房。极为焦躁的我尝试着将尾巴来回摆动,但是并没什么作用。耳朵也被我竖起、放下个不停,但是依然毫无效果。后来,我停止了这两种无聊的行为,因为我已经意识到,我的尾巴和耳朵与年糕毫不相关,我之前的瞎折腾纯属徒劳。
也许我可以借助前腿弄掉年糕——我能想出这个办法实在太不容易了——于是,我先把右腿抬了起来,尝试着在嘴巴周围擦拭。但要想弄断年糕,只通过这一番擦拭当然是不可能的。于是,我又把左腿也抬了起来,在嘴巴周围急切地画着圆圈,就跟念咒语似的。不过要想使奇怪的年糕掉下来,这种动作也还不够。对我来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耐心,于是我轮流使唤着自己的两条腿,不停地擦拭着嘴巴周围。不过可惜的是,这并没有发挥太大作用,年糕依旧紧紧地粘在我的牙齿上。我越来越生气和焦躁,最后竟然仅靠两条后腿站立,两条前腿一起派上了用场。这可真是奇怪的景象,仿佛这一刻,我已经不是猫了。
不过在如此紧急的关头,我已经顾不得自己是不是猫了。不管怎样,我一定要弄断这奇怪的年糕。我不管不顾地竭力抓着自己的脸。我的两条前腿不停地活动着,以至于我都无法保持平衡了,总有要摔倒的趋势。于是,为了保持重心,我就用两条后腿不停地跳动,让我自己都很佩服自己的这一站立本事。就在这时,我领悟到了第三个真理,那就是在危险面前,你能得到上苍的庇佑,做到一些平时做不到的事。
在上苍的庇佑下,我竭尽全力地和年糕战斗着。可是就在此时,从里屋传来了脚步声,好像正有人向厨房走来。因此,我在厨房里跳动得更欢实了,因为我可不想让自己这狼狈的一幕落入别人眼中。脚步声渐渐走近,越来越清晰,啊!孩子们发现了我,看来上苍对我的庇佑并不那么充足啊。见此情景,孩子们大喊道:“哟!哟!猫在偷吃年糕,还跳起舞来了!”这喊声最先传入了阿三的耳朵,她扔掉羽毛毽和木头拍子,一边嘟囔道:“真是的!”一边向厨房跑来。主人的妻子穿着绉纱制成的新年礼服也来了厨房,阿三对她抱怨道:“你看看,这只猫,多讨厌啊!”此时,从书房出来的主人也骂道:“这个家伙,真是浑蛋。”孩子们则“逗死了,逗死了”地大喊着。后来,大家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当时,我既气愤又羞愧,可又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而且还要不停地跳来跳去。好不容易大家快不笑了,那个小姐姐又说道:“看看这只猫,都成什么样子了。快看啊,妈妈。”这下可好,这个讨厌的小孩儿一句话就扭转了乾坤,大家的笑声又响了起来。
我在以前见过不少关于人类同情心匮乏的事,但是,像此次这么让我感到憎恶的还没有呢。上苍的庇佑最后彻底消失了,我的前腿落回了地面,甚至开始翻白眼了。可以说,再也没有什么比这种丑陋的面目更让我感到羞愧的了。不过主人还没有那么硬的心肠,要眼睁睁地看着我憋死,所以他对阿三吩咐道:“帮它拿掉年糕吧。”阿三看向女主人的眼神似乎在表示:“让它再跳一会儿吧,这不是挺有意思的吗?”不过好在女主人并没有支持阿三,她默认了主人的命令。虽然在她眼中,我跳舞确实挺有趣的,但是眼睁睁地看我憋死,这也不是她的意愿。
主人接着对阿三说:“快点儿吧,再不弄掉它就没命了。”听见主人的话,阿三突然醒过神儿来,就好像她之前是梦里享受盛宴呢。于是,她过来抓住年糕,使劲地向下一拽。虽然我也知道自己的情况和寒月先生有很大区别,但我当时还是为我的几颗门牙捏了把冷汗,很担心它们被拽断了。我的牙齿原本被年糕紧紧地粘住,所以阿三那么狠劲儿地一拽,我想没人受得了,这已经不是单纯的疼痛问题了。根据这段亲身经历,我领悟到了第四个真理,那就是,只有经受过痛苦,你才能得到安宁快乐。后来,当我睁开眼时,屋里已经没人了,大家走了。
可以说,我那次真是上演了一出令人发笑的闹剧,从哪以后,在面对女仆阿三时,我总是觉得不好意思。为了从这件让人一想起就沮丧的事情中脱离出来,我打算去拜访一下花猫小姐,它就住在小胡同教二弦琴的女师傅家。花猫小姐在这一片很有名,因为它长得非常漂亮。我虽然是一只猫,但对男女之情,多少还是懂一点儿的。当我因为主人阴暗的脸色或者阿三对我的凶恶态度而心情不好时,我常常去拜访这位异性朋友。在我们的彼此交谈中,心情就会不知不觉地好起来,而且,还会仿若重生般地忘掉之前的烦恼和苦闷。这么看来,女人确实有非常强大的影响力。
为了确定花猫小姐是否在家,我透过杉树篱笆的缝隙向院子里来回张望,结果在廊子里发现了它的身影。此时它正端庄地坐在那里,脖子上还戴着过年的新项圈。它的脊背所呈现的弧度十分优美,简直无与伦比。它那卷曲的尾巴、弯曲的腿,还有不时耸动一下的耳朵,都有着让我无法描述之美。尤其是它仪态万千地坐在阳光下,即便很是端庄娴静,可它那堪比天鹅绒的美丽皮毛反射着春天的阳光,没有风也在轻轻地颤动。这一切都让我看得很入迷,半晌我才清醒过来。我一边挥动前爪,一边和它打招呼。
“哦,原来是您啊,先生。”花猫小姐说,同时它走下廊子,红项圈上的铃铛随着它的走动发出清脆的声响。我正暗叹声音之美妙时,花猫小姐已经来到了我面前,它向左摇晃了下尾巴对我说道:“新年快乐啊,先生。”
它这是在向我行礼呢。在我们猫族,都是这么行礼的——先直直地竖起尾巴,再向左摇一摇。在这条胡同里,只有花猫小姐才会以“先生”来称呼我。在之前,我已经说过,我没有名字,但是因为我在老师家生活,只有花毛小姐敬重我,尊称我为“先生”。我很喜欢这个称呼,它让我心情愉快。所以,我总是答应得很爽快。
听见它的问候,我连忙答道:“是啊,你也新年快乐!你可真漂亮,妆化得很不错。”
花猫小姐故意将铃铛晃动出声音,同时,对我说:“好看吧?这是去年年底的时候,师傅给我买的。”
“这是我从出生到现在见到过的最漂亮的铃铛,而且声音也很悦耳。”
“您说得太夸张了,不过是个人人都有的东西。”它一边说,一边又晃了晃铃铛,然后说道,“真的很好听对不对?我特别喜欢它。”说着它又将铃铛晃了晃。
想想自己的情况,我不得不在心里默默地羡慕它:“从这铃铛上就能看出来,你家师傅一定很喜欢你的吧?”
花猫小姐回答:“您说对了,她简直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它一边说一边笑,真是单纯得可爱。
人们总觉得只有他们自己会笑,其他动物都不会笑。其实呢,我们猫也会笑。当我们笑的时候,鼻孔会变成三角形,喉咙也会颤动地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当然,人类是无法明白这种笑法的。
我接着询问了它家主人是干什么的,不过在说到“主人”这个词时,花猫小姐觉得很奇怪,不过它还是回答:“她啊,她就是个女师傅,教二弦琴的。”
“你说的我知道,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她过去是干什么的,应该是那种很厉害的人吧?”
“哦,您说对了,是这样的。”花猫小姐答道。
“小松公主天天等君来啊……”那位女师傅在纸窗边弹起了二弦琴。
“好听吧?”花猫小姐骄傲地问道。
“确实很动听,不过她唱的内容我却听不太懂。”我说道。
“唱的内容吗?是什么来着,反正这曲子很招师傅喜爱。今年她都62岁了,可身体还很硬朗。”
她当然身体很好了,否则她是不可能活到62岁的。但短时间内我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回答,只好傻呵呵地“哦”了一声。
花猫小姐接着说:“总是听她说,她以前确实是个身份高贵的人。”
“哦?那她过去到底是做什么的?”
“据说天璋院[15]有个助理,他妹妹的婆婆的侄儿有个女儿,就是我家师傅。”
“什么啊?乱七八糟的。”
“就是天璋院有个助理,他妹妹的婆家……”
“哦,原来如此!等等,是天璋院妹妹的助理……”
“呀,不对,是天璋院助理的妹妹……”
“哦,我知道了,是天璋院的……”
“对,对,没错。”
“助理嫁到了……”
“又错了,是他妹妹的婆婆……”
“哦,对对,是他妹妹的婆婆的……”
“是她婆婆的侄子的女儿,明白了吗?”
“哦,是她婆婆侄子的女儿。”
“对喽,可算明白了。”
“这还是太复杂了,能不能说得简单点儿,她和天璋院是什么关系?”我问道。
“愁死人了,您怎么那么笨呢?刚才已经说了,是天璋院助理的妹妹的婆婆的侄子的女儿。”
“这我已经知道了,但是不能……”
“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还有什么可问的啊?”
“哦,对。”迫不得已之下,我只得低头了。我们猫有时候也不得不说一些口不对心的谎话。
突然,纸窗内的二弦琴声消失了,接着传来女师傅的声音:“回来吃饭了,花猫!”听见这声招呼,花猫小姐高兴极了。它说:“看,师傅叫我回去吃饭呢,我是否可以走了?”虽然它在征询我的意见,但是我知道自己的反对也没什么用处。然后,花猫小姐说了句:“下次再玩儿吧!”就离开了。随着它的走动,它脖子上的铃铛也在摇晃。不过它刚走到院子里又转身回来了,它满是担心地问我:“您怎么了?脸色那么差。”难道我要把自己因为偷吃年糕而不得不在厨房到处跳舞的糗事告诉它?哦,不,我可说不出来。于是,我答道:“不用担心,我没事的。我因为一直在思考一件事,结果弄得有点儿头疼,所以就来找你聊聊天,缓解一下。”“哦,是这样啊,那回头见,您保重。”花猫小姐说道,它看起来似乎还不太舍得走。
这之前因为年糕事件,我一直心情低迷,可现在,我彻底恢复了好精神和好心情。于是,我高高兴兴地回家了,但我在半路上遇到了车夫家的阿黑。因为我企图从茶园穿过去,所以不得不走那条铺满了没有完全融化的冰霜的路。结果我刚从建仁寺的断墙那儿走出去,就在残菊丛中看见了阿黑的身影,它正弓着脊背打哈欠。以前,一见到阿黑,我就会感到害怕,但是最近这段时间我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了。不过,我依然没打算和它说话,企图忽略它,直接回家。因为在我看来,和它说话也是件很麻烦的事。不过阿黑可不会这样认为,一旦你给了它一种被轻视的感觉,它就会不依不饶。所以,它对我说道:“哟,你这个家伙还真喜欢装腔作势!名字都没有一个,真是没教养的野种!你那副骄傲的嘴脸真让人恶心,当自己生活在老师家就了不起吗?”虽然我已经有些名气了,但显然阿黑不知道这些。由于这家伙实在无知,所以我也就打消了和它解释的念头,决定敷衍它两句后就赶紧离开。
“哦,是阿黑啊,新年快乐!看看你的精气神,一如既往地好啊!”我边说边向它行礼,朝左摇了摇尾巴。不过阿黑并没有向我还礼,反而凶巴巴地说:“有什么可快乐的,谁像你似的,长了个方块脑袋,天天快乐。你这个小东西,当心点儿吧。”
事实上,我并不太理解他说的“方块脑袋”是什么意思,但估计不是好话。于是我问:“方块脑袋?是什么意思?”
“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骂你你都听不懂,脑袋进水了吧?”
“脑袋进水了”这句话似乎也很有意思,但是我依然不能理解,它比“方块脑袋”更难理解。原本我想为以后积累些经验,所以打算把这个词问清楚,不过想想也知道,从阿黑那儿我是得不到明确答案的。因此,我和阿黑陷入了尴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
这时,突然传来了阿黑女主人的一声喊叫:“天呀,我的大马哈鱼呢?就放在柜子上来着呀!肯定又是让那个招人恨的黑毛畜生给吃了,它只要回来就别想有好了。”此时正值初春之际,周围的环境平静安宁,可是阿黑女主人这一通肆无忌惮的大喊,一下子就让这一切的美好从从天上掉到了地下,彻底俗气起来。
对于女主人的喊叫,阿黑却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神色间颇为骄傲。阿黑抬了抬方下颌,意思是:怎么样,听见了吧?我到此时才发现阿黑的脚下果然有条大马哈鱼骨头,这种鱼每片差不多值两分三厘钱。此时,它躺在阿黑的脚下,沾满了泥土。我不由自主地赞扬道:“你还是这么厉害呀!”之前那种尴尬的场景早被我抛在脑后了。
但要想让阿黑消气,只靠这一两句奉承话肯定不行。它说:“有什么厉害的,不就是吃点儿大马哈鱼吗?你这个家伙,少瞧不起人,你当咱是别人吗,咱可是车夫家的阿黑!哼!”说着阿黑使劲儿地把右前腿举到了肩头,就像人类挽袖子一样。
“你是阿黑啊,这谁不知道啊,怎么能是别人呢?”我说道。
“那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你既然知道是咱阿黑,刚才为什么还怀疑我的厉害呢?”阿黑挑衅似的冲我说道。倘若我现在不是猫而是人的话,估计它一定会抓住我前胸的衣服不断地来回拉扯我。我觉得有些危险,只好略微后退。
这时,阿黑的女主人的声音再次传来,只听她大声地嚷嚷道:“西川老板,嘿,西川老板,听见了吗?给我送一斤牛肉来,快点儿,要嫩的啊!”周围原本十分寂静,可是这买牛肉的声音一响,这寂静立即就被打破了。
“哟嘿,一年啊,她也就买一次牛肉。但为了向街坊四邻炫耀,每次她都大声嚷嚷,这个老女人,不好管教呢。”阿黑说道,语气里饱含讥讽。说话的同时,它已经站了起来,向外使劲儿地伸展自己的四条腿。
我什么也没说,事实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在阿黑眼中,这斤牛肉似乎已经注定是它的口中食了,它说道:“虽然一斤少了点儿,但也只能先对付一下了。只要她敢买来,那就归我了。”
为了让它赶紧走,我连忙附和道:“是啊,这可真是一顿大餐,不错啊!”
“你多的哪门子嘴,烦人,管好你自己吧!”它一边说,一边将后腿猛地一蹬,结果我被它蹬了满脸的泥。被吓到的我赶紧将身上的泥抖掉,此时飞快地跑过篱笆墙的阿黑早已不见了踪影。我想西川家的牛肉这回怕是要遭殃了。
此时的家里,与平常相比,气氛很不一样,整个客厅都显得很温暖。即便是主人,笑得也很欢畅。我一回到家就感觉出来了这些,并为此感到奇怪。我从敞开的廊子上的拉门那儿进去,来到主人跟前时才发现,原来家里来了客人,而且看起来很陌生。此人的打扮一看就是那种很正派的“读书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棉布外衣上有家徽,穿着的裙裤产自小仓。在主人的面前有个小火盆,我往旁边一看就发现了一个香烟盒和一张名片。香烟盒上有用春庆漆法画的漆画,名片上则写着“向您介绍越智东风君,水岛寒月敬上”。由此可见,此人是寒月先生的朋友,名叫越智东风。至于此人和主人在说什么,我还不太清楚,因为毕竟我进来时,他们已经聊了半天了。不过他们的谈话似乎在围绕着美学家迷亭君进行,此人我在上文已经提到过。
“他说他有一个主意,非常有意思,很希望我能参加。”客人说道,声音听起来不慌不忙,有条有理。
主人将茶斟入碗里,然后推向客人,答道:“是吗?他想做什么?让你和他一起去西餐馆吃午餐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啊,谁知道他想干吗?不过是他先提出来的,应该挺好玩儿的,所以我就……”
“你就怎么样,真去了?”主人问道。
“哎,谁知道会那样呢,真是想不到。”
主人拍了拍我的头,看起来颇为自得,但我还是被拍疼了。我觉得主人可能是想起之前被耍的那次了,就是安德利亚·特耳·撒尔德那次。于是他说道:“八成又是他和你闹着玩儿的,这样的事啊,他经常干。”
“他询问我的意见,说吃点儿新鲜的怎么样?”客人说道。
“哦,什么新鲜的,你们吃了什么?”主人问。
“最开始时,他一边看菜单一边向我介绍,各种菜都介绍了个遍。”
“哦,此时你们还没点菜呢?后来又怎么了?”主人问道。
“是的,还没点呢。后来他想了想,对服务生说:‘只有这些吗,真不应该来这儿吃。’服务生很不平,反驳道:‘烤鸭肉和牛排都不错,您要不要试试?’但迷亭先生说:‘这些菜都太普通了,我们来这儿可不是为了吃这些俗气的东西。’后来服务生就不说话了,他并不能理解所谓的‘俗气’。”
听了这话,主人附和道:“看看,我猜对了吧。”
“后来,迷亭先生转过头来又和我说:‘法国和英国才不会这样呢,在那里,天明调和万时调[16]都很常吃。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来西餐馆吗?就是因为日本所有的地方都差不多……’听听他说的话,我想知道,他真的去过外国吗?”
“迷亭吗?怎么可能?不过如果他真想去的话,他倒是有这个财力和时间。我估计他就是逗你玩儿呢,故意把以后想去的地方当成已经去过的了。”主人一边说一边笑了起来,也许他确实觉得这段话很有趣,而且希望自己也可以逗笑客人。不过可惜的是,在客人眼里,这段话似乎没那么好笑。
“哦,是这样啊。当时迷亭先生说得煞有介事的,所以我几乎当真了。他还跟我讲了什么蛞蝓汤、炖青蛙之类的,就好像他亲眼见过似的。”
“瞎扯嘛,他本来就很擅长这个,估计是学了别人的话吧。”
“嗯,说得有理,应该就是这样。”客人说道,表情似乎颇为愤懑,看着花瓶里水仙花的眼睛都直了。
“弄这么一出,这就是迷亭的主意?”主人追问道,看来他对事情的始末很感兴趣。
“唉,不是的,这只是个开头,后面的才是好戏。”
“哦?”主人的声音里满含好奇。
“他后来和我说:‘估计在这儿是吃不到蛞蝓汤和炖青蛙了,咱们就凑合一下,吃点儿橡面坊[17]吧。’对他的提议,我也表示了赞成,不过那时我完全是一种漫不经心的状态。”
“古怪,橡面坊?真有意思。”主人说道。
“我也是这么感觉的,古怪得紧。不过我还是当真了,谁让迷亭先生说得那么煞有介事呢?”对于自己的粗心大意,客人十分不好意思,在主人面前似乎觉得十分抱歉。不过对于这份歉意,主人并没有什么表示,他不甚在意地催促客人继续说。
“后来,迷亭先生就吩咐服务生说:‘两份橡面坊,谢谢。’这话让服务生很疑惑,他追问道:‘是要炸牛肉丸子吗?’迷亭先生答道:‘我说的是橡面坊,不是什么炸牛肉丸子。’他的语气听起来再正常不过了。”
“真有吗?橡面坊?”主人接着问道。
“我怎么知道呢?虽然我当时感觉不太对,但是我已经对迷亭先生的话信以为真了,甚至还帮他呢,我也一个劲儿地向服务员强调:‘要的是橡面坊,橡面坊。’哎,谁让迷亭先生能那么若无其事地说出来,而且对西洋的东西十分熟悉,说他出过国,我是绝对不会怀疑的。”
“哦,服务生呢?他说啥了?”
“如果现在再回头看,那服务生也挺有意思的。他想了想,然后对我们说:‘很抱歉,先生们。今天十分不凑巧,橡面坊没有了。不过我们可以为你们做两份炸牛肉丸,二位需要吗?’听见这话,迷亭先生的表情颇为惋惜。然后他给了服务生一些小费,大概有两毛钱,说:‘真是可惜,看样子白跑一趟,我们就想吃橡面坊,你们想想办法吧。’服务生答道:‘那好吧,请允许我去和厨师商议一下。’说完就离开了。”
“可见,这橡面坊的魅力不小啊,他今天还非吃不可了。”主人玩笑道。
“后来,服务生出来说:‘如果您真想吃这道菜,就必须花费很长时间等待。因为没有成品,只能现做。’听见此话,迷亭先生从容地答道:‘没事,反正大过年的,又没什么事可做,等就等吧。’他一边说还一边把放在衣服口袋里的雪茄拿了出来,放在嘴里吸了起来。我能怎么办呢?为了打发时间,只好开始读《日本新闻》。于是,服务生又去了后面,可能接着商议对策去了。”
“真是不嫌麻烦呀!”主人一边说一边往前面凑去,那劲头和读战地讯息差不多。
“没过多久,服务生又出来说:‘实在抱歉,我们无法为二位提供橡面坊。因为已经没有食材了,而且在龟屋和横滨的十五号外国商店也没买到。真是抱歉啊!’听见此话,迷亭先生故作可惜地说:‘看来我们注定白跑一趟了,特意赶来却吃不成,真是的……’迷亭先生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与此同时,他的目光还看向了我。不好意思保持沉默的我只好也说着‘真是的,真是的’附和他。”
主人也肯定道;“是啊!”至于他在肯定什么,我真是搞不明白。
“服务生的样子也挺可惜,还对我们说:‘我们会尽快补齐食材,望您下次再来。’于是,迷亭先生又问:‘食材吗,都有什么啊?’听见这个问题,服务生除了干笑外,并没回答。迷亭先生又说:‘估计是用日本派的俳人[18]做的吧?’听见这话,那服务生连忙附和:‘对的,您说得对。不过很抱歉,横滨已经是最近的地方了,但是依然没有买到。’”
“哈哈哈哈,这就是可笑的地方了,逗死了。”主人大笑着说。可以说,这是主人笑得最厉害的一次,他全身包括膝盖都笑得直抖,我都已经快坐不稳了。不过他的笑声还在持续,完全顾不上我了。他为什么会觉得这么好笑呢?估计是因为他很高兴有人和他一样被迷亭耍了吧,上次安德利亚·特耳·撒尔德的事,他还记着呢。
“我们离开餐厅后,迷亭先生对我说:‘有趣吧,橡面坊,呵呵,多可笑啊。’在我对他表达了自己的敬佩之意后,我们就分开了。不过我可不太好受,毕竟这顿‘午餐’我什么都没吃到。”客人说道。
这时,主人的同情心可算复苏了,他说:“可不是吗?你也不容易。”我完全赞同这点。到这里,两人的话就告一段落了,他们也听见了我喉咙里的咕噜声。
茶水已经冷掉了,东风先生却毫不在意地一口喝了个干净。然后,他对主人说道:“我今天来的目的,是想拜托您一件事。”他的语气听起来颇为正式。听见此话,主人也立马认真起来,开口询问他是何事。
东风先生接着说道:“我对文学、绘画很感兴趣,也许您有所耳闻……”
“非常不错。”主人夸赞道,语气里饱含鼓励之意。
“还有一些人也和我有同样的爱好,所以,从前段时间开始,为了在这方面继续研究,我们每个月都会以诵读会的名义聚会一次。在去年年底我们举办了第一次。”
“哦,听起来你们的诵读会就是用某种节奏对一些诗歌文章进行朗读,对吧?但我想知道你们到底是怎样弄的?”
“最开始时,我们只是对一些古作进行朗读。后来,慢慢地,我们看上了同人作品。”
“哦,古作吗?白居易的《琵琶行》那种?”
“不是那种。”
“芜村[19]的《春风马堤曲》那种?”
“哦,也不是。”
“那是什么?”
“不久之前,我们弄的是近松的殉情剧。”
“近松吗?写《净琉璃》的那个?”听见主人的话,我简直要为他的愚蠢叹气。都说了是写作者近松,那还能是别人吗?难道在世界上,你还能找到第二个近松吗?不过对于我的想法,主人当然毫不知情。所以,他还在摸着我的脑袋,动作十分亲近。明明是白眼,却会被当作在传递深情,犯这种错误的人实在太多。所以,主人的这种误解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因此,对于他的抚摩,我依旧毫无愧疚地继续享受着。
“是那个近松。”东风先生答道,与此同时,还偷偷观察了一下主人的表情。
“哦,那在诵读时,你们怎么弄的?是一个人?还是分成各种角色?”
“分成各种角色,每个人都担任一个。而且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弄过一次了。在诵读时,我们有时还会有些手势和动作,目的就是为了充分体验这个角色,将他的性格尽可能表现出来。对每个人物,都要感同身受。在对话方面,将那个时代的人物再次呈现出来,这就是我们的目的。无论是哪个角色,小姐也好,徒弟也罢,我们都要尽可能形象地体现出来。”
“这简直就和演戏差不多。”
“是的,除了没有服装和道具,和演戏没什么区别。”
“你们之前弄的成功了吗?希望你别介意我这么问。”主人问道。
“那是我们第一次弄,应该算得上圆满了。”客人答道。
“殉情戏吗,哦,这你刚才说了。那具体讲了什么?”
“为了去吉原[20],嫖客坐了船老大的船,演的就是这一场。”客人答道。
“哦,那场戏嘛,这可不太好演呢!”显而易见,主人对此有些疑问。可见,作为老师,他还是当之无愧的。他抽着“日升”牌的香烟,鼻孔中喷出的烟雾从他的耳旁掠过,直飘到了脸颊后面。
“也没有那么难的,左右不过那几个人物,嫖客、船老大、妓女、老鸨、跟妈、龟公。”这位东风先生似乎并不太在意这些。不过当“妓女”这个词传入主人耳中时,他皱起了眉。但是他似乎并不能彻底理解这些“老鸨”“龟公”“跟妈”的专业用语。于是,他疑惑地问道:“‘跟妈’就是妓院的丫鬟吗?”
“我也不太确定,但是我觉得,‘跟妈’和‘老鸨’可能是指酒馆的佣人和妓院管事的。”对于“跟妈”和“老鸨”这样的角色,这位东风先生显然并不十分了解,可是,他之前不是说要通过诵读,将剧中人物充分表现出来吗?
“哦,原来‘跟妈’和‘老鸨’一个是酒馆的,一个是妓院的。那‘龟公’呢?是人吗?男的女的?或许是指一个地方?”主人说道。
“应该是指男人。”客人答。
“哦,那是干什么的呢?”
“哦,回头我再研究研究,现在我还不知道哩。”
我心里嘲讽道:“只有这种程度就想对台词,他们弄出来的东西一定很滑稽吧。”不过主人的样子却很庄重认真,因为我一抬头就看出来了。
“除了你,还有谁参加诵读?”主人接着问道。
“什么样的人都有。长着胡子的K君扮演妓女,他是个法学士,他用娇柔的语气表演女人,别提多可笑了。而且妓女还另有一段动作,得表演肚子疼的样子……”
“哦,肚子疼?诵读时就得表演吗?”主人问道,语气听起来有些担心。
“嗯,必须表演,重要的是那时的表情。”东风先生答道,一直以来,他的姿态都仿佛是一个艺术家。
“肚子疼得还行吗?”主人问道。这句话虽然很短,但不得不承认,十分精妙。
不过东风先生的回答也没差到哪里去,他说:“第一次疼得不咋地。”
“哦,那你呢,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船老大,我演的是船老大。”
“哟,你竟演船老大。”主人的口气似乎在说:“你都能当船老大,那想必我当龟公也没什么问题了。”然后,他又接着说:“我估计你那船老大当得不怎么样吧?”
这话可谓十分直白,不过好在东风先生并没为此生气。他的语调一直很平缓,此时依旧没有任何变化。他答道:“确实如此,我们上次的聚会本来很有意思,但最后就是因为船老大,所以才没有圆满结尾。大约有四五个女学生就住在我们聚会的隔壁。她们也不知道从哪儿得了消息,打听到有诵读会,于是就在窗户外面偷听。当时,我正捏着嗓子扮演船老大,正兴冲冲地往下读呢,而且心里颇为自得,因为之前读得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可谁知……那几个女生之前一直在憋着笑,后来可能因为我的表情太夸张,她们的笑声再也忍不住了。只听哈哈哈的一阵,吓了我一大跳。当时我都要羞愧死了,不仅如此,诵读也再无法进行下去了,被迫结束。”
原来,这就是东风先生口中所谓的已经圆满结束的第一次诵读会,真不知道,倘若这都算圆满,那得什么样子的才算是不圆满呢?真是笑死人了。我的喉咙再次发出了咕噜噜的声音,这完全是情不自禁的行为。主人继续摸着我的头,而且态度更加亲密。这可真是值得庆幸的事,虽然我在耻笑别人,但依然得到了主人的爱抚。不过,与此同时,我也有种惊惧的感觉。
“这可真是大大的不幸。”此时还处于正月,主人竟然毫无顾忌地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不吉利。
“下一次吧,我打算竭尽全力弄得更好些。也是因为这个目的,今天才会来到您府上拜访,希望您也可以加入我们,助我们一臂之力。”客人说道。
对任何事情,主人的态度都很消极,所以一听东风先生的要求,他下意识地就想拒绝。于是,他说道:“肚子疼的那种表演嘛,我可不擅长。”
“那种嘛,当然不敢劳烦先生大驾,您可以看一下我们赞助者的名册……”说话的同时,东风先生在一个紫绸的包裹中掏出了一本名册,然后打开并放到主人面前,接着说道,“您把名字和图章签到上面就可以了。”
我看到名册上有很多人的名字,都是现在比较有名的学者和文学博士。“哟,做个赞助者吗?这倒挺合适的。但是,义务呢?赞助者得尽什么义务?”我的主人并不完全放心,他和牡蛎一个样,十分害怕出头。
“你将名字签上就代表了你支持我们,至于义务,也没什么事是必须做的。”客人解释道。
“哦,原来如此,那就算我一个吧。”不需要尽义务,主人立即变得轻松了。“我什么都可以签,只要不用尽义务,连造反的投名状都不例外。”主人的神情似乎表示的就是这种意思。而且事实上,主人之所以会这么爽快地就答应了,也是因为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可以把自己的名字和很多著名学者并列,这当然无比荣耀。“麻烦你,稍等一下。”主人说完就去书房里拿印章了。可是此刻我还卧在他的膝头呢,结果他一站起来,我就突然掉到了地上。点心盘里放着蛋糕,主人离开后,东方先生迅速地拿了一块吃了起来,结果噎到了,蛋糕在他嘴里咀嚼了半天才被咽下去。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今早的事,就是吃年糕的那件事。他在主人拿来印章时已经彻底消灭了那块蛋糕,而且少了一块蛋糕这种事也没有引起主人的注意。实际上,倘若主人真的发现了,那他肯定会第一个怀疑是我干的。
主人在送走东风先生后回了书房,结果在桌子上发现一封迷亭先生寄来的信。
信的开头写着:“恭贺新年,祝万事如意……”这让主人十分意外,因为在此之前,迷亭先生从没有写过一封如此郑重的信。他的信从来都是很滑稽的,例如最近寄来的那封,上面的开头语是这样的:“别后生活平静无波,既无新欢,也未收到他人情信,敬请勿念。”所以,今年这封信才会让主人如此意外,因为它实在是太正常了。
信中接着写道:“本想亲自去府上恭贺,但值此不可多得的新春之际,我不像兄长您那么消极,我打算积极筹备迎接,故而非常繁忙,无暇分身,万望海涵……”
“这倒是真的,现在这家伙肯定正没完没了地各处玩乐呢。”主人认同迷亭所说。
再往下:“昨日得半天空闲,打算与东风先生一起品尝美味橡面坊,不料制作此美食的食材没了,十分不幸。白跑一趟,实在遗憾万分。”
看到这儿,主人笑了起来,心想:“又玩儿那一套!”
“明天要参加某位男爵举办的纸牌会,后天要参加美学协会举办的新年盛宴,大后天还有个为鸟部教授准备的欢迎会,再往后……”
主人的耐心有限。“话真多!”说完,他就把这段跳过去了。下面接着写道:“我最近忙于出席上述各类宴会,除此之外,还有谣曲会、俳句会、短歌会、新诗会等。实在无暇分身,迫不得已之下,只得以书信代替亲至,对兄长聊表新春祝福,望您能够体谅海涵。”主人对着信自言自语道:“你亲至又如何,根本不需要。”
“如蒙不弃,您肯屈尊光临寒舍,久别重逢,我必盛情款待。虽然家中没有山珍海味,但至少可用橡面坊来招待您……”
又是“橡面坊”,迷亭先生还没完没了了,主人有些生气地说道:“胡说八道。”
“不过可惜的是,由于最近制作橡面坊的食材不足,所以无法得偿心愿。因此,改用孔雀舌来款待您这位贵客……”
读到这儿,主人似乎有了点儿兴趣,他自言自语道:“难道还要跟我开两个玩笑吗?”
“一只孔雀的舌头只有小手指一半的大小,这兄长是知道的。但您食量素来很大,为了让您能饱食……”
“真是瞎说!”主人说道,态度冷淡。
“因此,必须捕获很多孔雀,少说也得二三十只。在动物园或浅草花园中,我们可偶尔看到孔雀之身影,然而尽管如此,其却从未出现在家禽店中。对此,我颇为苦恼……”
看到这里,主人自言自语道:“真是活该,自找苦吃!”哪里有半分感谢的样子。
“以前,罗马鼎盛时期曾经很流行这种孔雀舌宴。在我眼中,此举动确实豪华奢侈。因此在我的一生中,对此可谓羡慕已久,望兄长体谅……”
“这根本是在胡说八道,体谅什么!”主人说道,语气淡漠。
“甚至整个欧洲都曾风行过这种孔雀之宴,但凡是盛大的宴会,此佳肴必然位列席上,此事大概发生在十六七世纪。在肯尼沃斯,莱斯特伯爵[21]就曾用孔雀舌来宴请伊丽莎白女王。在画作《宴饮图》上,桌子上也摆着孔雀舌,这幅画是著名画家伦勃朗[22]的大作……”
“研究孔雀宴的历史吗?你既然有这个时间,看来也没那么忙嘛。”主人想,似乎对迷亭先生十分不满。
“不管怎么说,如果我以后还像近期一样,频繁宴饮,用不了多久,肯定会像兄长您那样患上胃病的。”
“什么话,什么叫‘像兄长您那样’?提我的胃病干吗?真是讨厌!”主人自言自语道。
“每天,罗马人要举办两三次宴会,这种说法来自历史学家。所以,即便此人之前肠胃十分健康,但长此以往也会变得消化不良,就像兄长……”
“哼,又是什么‘像兄长您那样’吧?真是气人!”
“不过,他们经过对奢侈和卫生的研究,想出个两全之法,既能饱尝美食,又能保持肠胃健康……”
“哦,什么好方法呢?”主人的好奇心一下被勾了起来。
“吃完饭后,他们会沐浴更衣。沐浴之后,为了使肠胃放空,他们会使用一些方法呕吐出之前吃下的所有美食。放空肠胃后,他们就接着宴饮,再次饱尝美味珍馐。吃完之后,再重复一次上述步骤。这样一来,既可饱尝美食,又可保持肠胃健康。我认为这确实是个事半功倍的好方法……”
果然不错,主人的表情十分羡慕。
“众所周知,二十世纪的今天,交通和宴会都日渐频繁。更何况,现在正值战争年代,对俄国的战争正处于第二年。因此,我认为已经是时候研究这种沐浴更衣后再呕吐的方法了。因为,我们身为胜利国的公民,肯定会对罗马人加以效仿。否则,我非常担忧,用不了多久,我堂堂大日本国的公民都将成为胃病患者,就像兄长那样……”
“这个家伙,真是烦人,又是什么‘像兄长那样’。”主人腹诽。
“我们这些人颇为了解西方的情况。如果值此之时,能对西方古代历史进行细致研究,从而使那些已被遗忘的古方重见天日,将其应用于明治社会,那么必然能有效防止未来的忧患。此乃大功一件。一直以来,我们有幸得享安逸,正可借此机会回报此番恩德……”
对于上面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主人似乎不能全然理解,所以他的脑袋略微歪向了一旁。
“不过可惜的是,虽然我近期抱着这种目的,对维本、门森、史密斯各家的著作进行了研究,但并没有找到有效线索。做一件事时,在没成功之前,我是不会轻易放弃的,这一点兄长应该知道。所以,虽然可惜,但是我依然坚信,呕吐古方最后必为我所得,也许就在不远的将来。希望兄长不要着急,如果能够找到,我必立即双手奉上。所以,我只有等到发现此古方后,再以橡面坊和孔雀舌来款待兄长了。这样一来,无论是对我,还是对患有胃病的兄长,都将很有大益处。纸短情长,书不尽言。”
“哎呀,又被这家伙耍了。他写得这么煞有介事,你不当真都不行,不知不觉中就读完了。迷亭真是太无聊了,新年也开这种玩笑。”看完信后的主人笑着说道。
在此之后的四五天里,一直都没发生什么事。水仙花插在白色瓷盆中,已经日渐凋零,不过瓶中的绿萼梅却是另一番景象,已经裹着花苞快要开放了。每天只是看着这些,渐感无趣的我只好去拜访花猫小姐。不过可惜的是,去了两三次都无缘得见。头次去我以为它不在家,但第二次去的时候,我才知道它生病了。这是我从在纸拉门里的女师傅和女仆的对话中偷听到的。在厕所前面有个洗手盆,旁边放着一盆叶兰,当时我就是躲在那里听到的。
先开口的是拉二弦琴的女师傅,她问:“花猫怎么样了,吃饭了吗?”
女仆答道:“没有,从早上到现在,一点儿东西都没吃。俺把它移到暖床上去了,这样能让它暖和点儿。”瞧瞧这待遇,简直和人差不多了。我心里十分羡慕,这哪是我能比的啊?但是,我又为喜爱的花猫小姐感到高兴,它竟然能受如此优待。
“不吃饭,它怎么会有力气呢?真是愁人。”
“是啊,您看俺这样的,也不敢饿着哩,要不哪有力气干活啊。”女仆说道。从这种语气中似乎可以看出,在女仆眼中,猫是比她更尊贵的存在。事实上,她在这个家里可能真的没有猫重要。
“你带它去看医生了吗?”女师傅询问道。
“去了,去了。别提了,那个大夫可滑稽了。俺抱着花猫,刚一进他的诊所,他还以为是俺病了呢,非要给俺诊脉。俺连忙说:‘不对,不对,是它病了,不是俺。’俺一边说一边让他看花猫。结果他看着坐在俺膝上的花猫笑着说:‘哟,我可看不了它的病,再说它自己很快就会好的,你别操心了。’您看看,他说的是什么话?于是,俺生气地说道:‘不看拉倒,在俺们家,这只猫可宝贝着呢。’说完,俺抱着花猫就回来了。”
“怎么这样呢?”女师傅说道,语气十分不满。在我家,确实很难听到女师傅说话的这种腔调。我真是敬佩极了,她的语气如此文雅,肯定和她是天璋院的什么人有很大关系。
“它喉咙里好像有动静,嘶哑着呢。”女师傅接着说道。
“这还不是和它的感冒有关系吗?您想想,这一感冒,嗓子能舒服吗?无一例外地都得咳嗽。”女仆连忙答道。她的语气十分恭敬,毕竟她的主人可是天璋院的什么人。
“最近有种病,好像叫什么肺结核,你听说了吗?”女师傅问道。
“听说了,大家都得小心点儿,现在出现的病都可新鲜了,什么肺结核、鼠疫之类的。”女仆答道。
“可不是吗,你自己也小心点儿吧。在旧幕[23]府时期,哪儿有这些新鲜玩意儿,可见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您说得对,太太。”对于女主人的关心,女仆颇为感动。
“咱家的猫也不常出去乱跑,怎么会感冒呢?真是奇怪。”
“俺估计和它最近交的一个朋友有关系吧,那可是个坏家伙。”女仆说道,语气颇为自得,就好像她讲的是国家机密一样。
“坏家伙?”女师傅问道,语气中饱含疑惑。
“可不是吗,是一只十分脏乱的公猫,就是前面胡同老师家里的那只。”
“哦,就是那个人吗?每次洗脸都会发出声音,那声音就跟被掐住了脖子的大鹅发出的似的。”
“对,对,就是那个。那声音就跟鹅脖子被掐住了似的。”女仆答道。
这个形容可真奇妙,被掐住了脖子的大鹅所发出的声音。我的主人有个十分古怪的习惯。每天早上,当他洗漱时,常用牙刷捅自己的喉咙发出咔咔的怪声,一点儿都不顾及会不会影响别人。这种声音有时会更大一些,此时多半也是他不高兴的时候。不过就算他心情好,这种咔咔的怪声也不会停止。所以说,他每天都会发出这种怪声,迄今为止,从没间断。无论心情好坏都是如此。主人的妻子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有这个怪毛病的,只是说这个毛病在搬来这儿之前还不存在呢。这种毛病确实不太好克服,他如此坚定地执行下去,这又是为何呢?对我们猫来说,真是个未解之谜。抛开这些不论,我觉得,以“脏乱的猫”来形容我,这可真是一句过分的话。为了尽量听清她们的话,我把耳朵立了起来。
“他为什么发那种怪声呢,我猜那可能是种咒语。对于普通的规矩,男仆、用人们都是懂的,就算是维新前武士的用人,也是如此。可是,那样洗漱的人,即便是在武士们住的公馆街也没见过。”女师傅说道。
“嘿,太太,您知道得真多。”女仆赞扬道。在对主子的话表示赞扬时,女仆总会先说个“嘿”,其实这完全没有必要,但她依旧如此。
“那只猫肯定是个坏猫,看看它主人的那个样。所以如果它还敢再来,你不要饶了它。”女师傅吩咐道。
“肯定会的,俺得为花猫报仇。估计就是因为那只坏猫,它这次才会得病的。”女仆答道。
我这是招谁惹谁了,真是冤枉死了。看来,以后我是不能再动不动就来拜访花猫小姐了。后来我就回了家,依然没能见到花猫小姐。
回到家后,我在书房里发现了主人的身影,此时他正拿着笔冥思苦想地低声自语。想想二弦琴女师傅对他的评价,不知道他知道后会怎么生气呢。不过俗话说得好,“耳不听为净”,所以,他依然当自己是伟大的诗人,在那儿喃喃自语地沉思着。没过多久,迷亭君来拜访,要知道不久之前他还嚷嚷着忙于应酬不能亲至,只能以贺卡来恭贺新年呢。
“你在干吗?写新诗吗?拿个有意思的给我看看。”迷亭对主人说道。
“哦,我这儿有篇文章挺有趣的。我想把它翻译出来,正在这儿寻思呢。”主人答道。
“有篇文章?作者是谁?”迷亭问道,语气颇为疑惑。
“我也不知道。”
“哦,原来是无名氏的,不过也不要小看了这些无名氏的作品,还是有一些不错的。文章出自哪里?”迷亭问道。
“英语课本第二册。”主人答道,语气听起来颇为镇定。
“英语课本第二册?什么意思?”
“这篇不错的文章就出自英语课本第二册。”主人答道。
“啊!你可真想得出来。这可是个好机会,我上次说的孔雀舌的仇你还记着呢,这是想以此报复吗?”
“胡说八道什么,我才不像你似的喜欢乱开玩笑。”主人从容地答道,手里捻着自己的胡子。
“据说,曾经有人向赖山阳[24]询问最近是否有好文章,结果山阳先生给那人看了一封信,那是马夫写给他的一封讨债信。他还对那人说:‘在近期的文章中,这算是非常好的了。’由此可见,你还挺有审美能力的。现在,你读读这篇文章,我来看看。”迷亭先生说道,语气听起来就像是一位老审美家。
于是,主人开始朗读起来,那声音就好像是禅师在诵读大灯国师[25]的《遗训》。他读道:“巨人引力。”
“什么东西?你说的巨人引力是什么东西?”迷亭问道。
“是标题,这篇文章的标题。”主人解释道。
“哦,原来是这样。可那是什么意思呢?这个标题真奇怪。”
“应该是说有一个巨人,他以‘引力’为名。”主人说。
“你这种说法真是太牵强了,不过勉强还算说得通,而且这只是个标题,你还是快用你那有趣的声音读正文吧。”
“读是可以,但是在这过程中,你不能打断我。”主人事先叮嘱道,然后接着读了起来:
科特透过窗户向外看去,那里有一群孩子在玩耍,玩儿的是接球游戏。他们将球抛向空中,那球越飞越高,但很快就又掉了下来。他们就这样玩着,每次都把球抛得很高,但尽管如此,球还是会很快掉下来,没有一次例外。“如果能一直往上飞多好,为何一定会掉下来呢?”科特问道,语气颇为疑惑。他的母亲为他解释道:“这是因为地下有个强壮有力的巨人,他叫引力。所有东西都会被他拉住,去往他的方向。在他的拉扯下,房屋才没有飞走,而是安稳地停在地面上。如果他不拉着,孩子们就到空中去了。因为巨人引力的召唤,那些枯萎的叶子才会落到地面上。他大喊着:‘来这儿,来这儿。’所以你的书本才会掉到地上。抛向空中的球为何会掉下来呢,当然也是因为巨人引力的召唤。”
“完了?”迷亭问道。
“嗯,完了,这可真是一篇好文章。”主人说道。
“我可真佩服你,橡面坊的事你还记着呢,你在这儿等着报复我呢?”
“我没有想报复你,在我眼里,这篇文章非常好,所以我才想翻译过来。你不同意我的话吗?”主人一边问道,一边打量金丝边眼镜后面迷亭的神色。
“这次我算认栽了,还真是被你耍了。我可没想到你还有这种本事,真是让我佩服。”迷亭说道,好像在自己嘲笑自己。
不过,对于他的意思,主人显然一脸迷茫:“佩服我做什么,我可没这种想法。我之所以要把这篇文章翻译出来,不过是单纯地认为它有意思罢了。”
“确实有趣,只有你才做得出来。真是不错,我是比不上你的。”
“你说的哪里话,什么比得上比不上的?最近,我不太画画了,所以才想研究研究文章。”
“我实在太佩服你的本领了,这是你那种既模糊又无色彩的水彩画完全不能比拟的。”迷亭说道。
“哦,真的吗?你的夸奖真是使我信心大增啊!”主人说道。不过我觉得,两人的想法似乎完全不同。
这时,寒月先生也恰巧前来拜访。他一边跨进门,一边说着:“上次失礼了。”“哟,是寒月先生啊,真是好久不见了。现在我正在拜读一篇好文章,十分有趣,甚至驱散了上次橡面坊的阴影。”迷亭先生说道,这句话听起来莫名其妙的。
“哦,原来如此。”寒月先生的回答同样莫名其妙。
在这三个人中,兴致不高的似乎只有主人。他对寒月先生说道:“越智东风前几日来了,就是你介绍的那个人。”
“哦,真的吗?他可是个很老实的人。不过尽管如此,他也是个奇怪的人。其实,为了避免给您添麻烦,我原本是不想把他介绍给您的,但捺不住他非要如此,因此……”寒月先生说道。
“哦,其实也没什么事。”主人道。
“他来这儿没和您说些事吗,就是和他名字有关的?”
“没有啊,他没说这类事。”
“哦?您都不知道,他总愿意把自己的名字解释给首次见面的人听,不管到哪儿都是这样。这也算是他的毛病吧。”寒月先生说道。
“呵,这是怎么一回事?”迷亭先生问,他总是对新鲜事特别感兴趣。
“他的名字里有个东风,所以常怕人在说这个词时使用汉字音来读……”
“哦,这样啊,还真奇怪。”迷亭先生一边说道,一边拿出了一些烟丝,那些烟丝就装在他那皮质的烟荷包里,荷包上还有泥金花纹。
寒月先生接着说道:“‘要用Ochikochi来读我的名字,而不是Ochitofu。’他总这样说。”
“笑死人了。”迷亭先生一边抽着“云井”牌的烟丝,一边说道。
“这是因为他醉心于文学,所以才会这样。倘若读成Kochi,他的名字就和成语‘远近’同音。因为和姓一结合,他的名字就会被读成Ochikochi。而且更令他骄傲的是,这是四个非常有韵律的音节。因此,他常有抱怨,认为这个‘东风’倘若用汉字音读,那就白白牺牲了他的一番良苦用心。”
听完这些,迷亭先生说道:“这确实挺有特点,有意思。”显而易见,迷亭先生对此事的兴趣越来越大。“云井”牌香烟的烟雾被他吸进了肚子,现在他又企图用鼻孔喷出它们,可惜不幸的是,在途中这些烟雾迷了路,结果在他喉咙的地方呛住了。所以,迷亭先生咳嗽了起来,但手里的烟杆也没放下。
“他是前几日来的,说他举办了个诵读会,他在里面扮演船老大,结果遭到了女生的嘲笑。”主人笑着说道。
“真是有意思,你们说是不是?”迷亭先生答道,同时将烟袋在膝盖上敲敲。我原本离他很近,但此时却有了一种危险的感觉。于是,赶紧向远处走了几步。只听他接着说道:“前几日,我请他吃橡面坊时,他也跟我提过这个诵读会。据说,等到第二次时,他们想请一些著名文人与会。他还邀请我去参加哩,我问:‘这次弄什么?还是近松的作品吗?’结果他说:‘不是的,是个叫《金色夜叉》[26]的新剧。’我接着询问他扮演谁,他告诉我‘我演宫子姑娘’。想想就可笑,东风先生扮演宫子姑娘。哪怕只是为了恭喜他,我也得到场啊!”
“是挺可笑的。”寒月先生虚伪地附和道。
“那又怎么样,和迷亭先生相比,这个人可是截然不同,他是个非常踏实诚恳的人啊!”主人说道。他这话纯粹是出于一种报复,谁让他想到了之前的几件事呢,先是安德利亚·特耳·撒尔德,然后又是橡面坊和孔雀舌。
不过对迷亭先生来说,这话似乎并不值得在意,他说:“我就是‘行德镇砧板’[27]的那种人。”
“说得没错。”主人附和道。事实上,对于这句“行德镇砧板”,主人并不太理解。不过他还是很了解该怎样蒙混过关,谁让他当了那么多年的老师。所以在此时的交际中,他不禁用上了自己教课时的招数。
不过寒月先生倒十分坦率,他直接问道:“‘行德镇砧板’是什么意思?”
在壁龛前有盆水仙花,主人看着它说道:“去年年底我去洗澡,半路上买了这花,回来就插上了。没想到竟能放这么长时间,不错吧?”通过这个办法,主人转移了“行德镇砧板”的话题。“去年年底吗?你一说让我想起一件事来,也蛮奇怪的。”迷亭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尖拨弄烟袋杆,使它快速地转了起来,就像表演杂技的艺人一样。听见这话,主人似乎松了一口气,终于将“行德镇砧板”的问题转移了。“和我们说说,你遇见什么奇怪的事了?”主人问道。
于是,迷亭先生接着讲道:“有一天我收到了这位东风先生的信,那时大概是十二月二十七日。信上写着‘我欲过府拜访,望您在府上相候,赐教文学上之高论’。于是到了日子,从早上开始,我就在家里恭候他的大驾,但却一直没见到人影。吃完午餐后,我就在火炉前读了一会儿波利·贝恩的幽默读物。这时我又收到了一封信,是我母亲寄来的。母亲毕竟老了,在心里还把我当小孩儿似的叮嘱了一番。说什么天气寒冷,晚上不要出门;什么只有在生完炉子屋里暖和时才能洗冷水澡,否则会感冒之类的。真可谓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过我明白母亲的疼爱之情,如果换作别人,哪里会管你的死活。虽然一直以来,对于任何事,我都不甚在意,但此时母亲的叮嘱依然让我十分感动。我以前每天都是悠闲度日,但是因为这份感动,我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了,我必须让母亲有生之年为我骄傲。所以,为了扬名,我打算创作一部宏大的巨作,好使迷亭先生的名号能彰显于明治文坛,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母亲有个这样优秀的儿子。
“下面的信上又写道:‘你是个太幸运的人了,在如此忙碌的新年之际,你只管悠闲地在家玩耍,不需要像那些年轻人一样,辛苦地在与俄国的战斗中为国效力。’母亲认为我整日闲玩儿,但事实并非如此。之后的信上列举了一份名单,那上面都是我小学时代的朋友,他们都在这次战争中牺牲或负伤了。名单上一个个的名字映入我眼帘,不禁让我觉得人生了无生趣。在信的结尾处,我母亲是这样写的:‘我老了,今年还能勉强吃吃恭贺新年的年糕汤,以后怕是再也吃不了了。’看到这话,我不禁担心起母亲来,心里也沉甸甸的。因此,我十分盼望东风先生的到来,但他一直迟迟不到。
“吃过晚饭后,我给母亲写了十二三行的回信。我并没有母亲那样的本领,能写出一封六尺长的信来。所以希望她可以原谅我每次回信只有十几行。这时我的肠胃突然难受起来,这或许是因为我从早到晚都没活动的关系。于是,我决定出去散步,顺便把信寄出去。如果不巧,东风先生偏赶此时到来,那就勉强让他先等一会儿吧。按照以往的习惯,我通常都是去富士见町的那个方向,但是今天我却去了堤坝三号街那面,这完全是一种随意的行为。那天晚上是个阴天,从护城河的对岸刮来一阵阵风,非常寒冷。这时从外河堤下穿过了从神乐坂方向驶来的一列火车,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使整个环境都染上了一层凄清之色。此时我的脑海中掠过很多东西,一年就要结束了、战争、牺牲、老去、不断变换的人世等,就好像走马灯一样掠过我的脑海。我常听人说,某某上吊死了,此时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想法,他们为什么想死呢?是不是就是因为受了这种环境的蛊惑?我抬起头来,看着河堤,结果发现自己来到了那棵松树下面,要知道这完全是我毫无意识的行为。”
“那棵松树,哪棵?”此时,我的主人插嘴问道。
“还能是哪棵,那棵‘吊颈松’呗。”迷亭先生答道,与此同时,还将脖子缩了一下。
“‘吊颈松’?那不是国府台那边的吗?”寒月先生提出了疑问,真可谓节外生枝。
“‘吊颈松’是在堤坝三号街这儿的,‘吊钟松’才在国府台那儿。知道这个名字的由来吗?据说,任何人到了这棵树下都想上吊,这个传说从古老的年代就已经开始流传了。堤上的松树并不少,差不多有好几十棵呢,但只要是上吊的,准是这棵树没错。每一年,这片都会吊死两三个人,而且都只在那棵树上上吊。我发现,在那棵树上有个树枝是横着长的,正好伸向路旁。我当时就想,不能让这根树枝空置着,因为它真是挺漂亮的,如果有个人能吊在上面,那才不浪费了它的美丽。可是当时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心想怎么就这么巧呢,难道要让我自己吊上去吗?哦,不行,不行,这么做太危险了,我还想留着自己的命呢。
“但我转念又想,在古希腊的宴会上,为了增加娱乐性,希腊人也常表演上吊。首先,他们会将吊在半空中的绳子结好一个圈;然后让人站到平台上,再把脖子伸进去;最后,平台会被旁边的人踢倒;与此同时,脖子伸进圈里的人会立即将绳结解开,然后平安地跳回地面上。一想到这种方法,我的恐惧感都消失了,我也打算试试。于是,我伸出手去,将树枝向下拉了拉,树枝顺从地弯曲下来,不但位置合适,而且形成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姿态。此时我的心里非常激动,因为我都能想象自己吊在上面的情景了——脖子挂在树枝上,整个身体轻微地颤动。我太想立即让这个想法成为现实了,不过我突然想到,东风先生还要来拜访我呢。如果我吊在了树上,那不是让他白等了吗?我不能这样亏欠他。于是,迫不得已之下,我决定先去会见东风先生,之后再回来上吊。就这样,我转身回家了。”
“这就平安无事了?”主人问道。
“不错,不错,挺有意思的。”寒月先生说道,脸上还笑嘻嘻的。
“没有,回到家的我只看到了一张卡片,并没有见到东风先生。卡片上写道:‘实在不巧,因为今天有事脱不开身,请容许我改日登门拜访。’看完卡片,我终于放下了东风先生拜访之事,真可谓再没什么挂念的了。于是,我穿好木屐,高兴地跑回了松树旁,打算实施我原来的计划,不料结果……”说到这儿,迷亭先生忽然收了声,然后看了看主人和寒月先生,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结果怎么了?”主人问道,声音有些急切。对于故事接下来的走向,他还是很关注的。
“好戏开始了。”寒月一边说道,一边玩着礼服大褂胸前的穗子。
“重新回到松树那儿后,我发现在我之前已经有人在那儿吊死了。想起来可真可惜,就晚了一步。不过现在再看,当时是死神控制了我。按照詹姆斯[28]的观点来说,这是在一种因果关系的基础上,我潜意识中的冥界和生活着的现实世界发生了感应。这件事不可谓不奇怪啊!”迷亭说,表情依旧那么若无其事。
听完这些话,除了因大口吃点心嘴里发出的咕噜声外,主人没有再说话。但他心里明白,自己又被捉弄了。笑嘻嘻的寒月先生则低着头拨弄着火盆中的炭,然后十分平静地说道:“这种事情确实奇怪,真是让人难以相信。然而,尽管如此,我还是相信的,因为我近期也遇到一件和你说的这件类似的事。”
“哦,是吗,你也要吊死在树上?”迷亭问道。
“那倒不是,不过让人觉得奇怪的是,这事也发生在去年年底,和你说的那件事发生在同一时间,日期、时辰都一模一样。”
“有意思!”迷亭一边说一边吃起了点心。
寒月接着说道:“我在向岛有个朋友,那天我带了一把小提琴去他家参加年末聚会兼合奏会。这次宴会非常热闹,参加宴会的小姐和太太有十五六个。很快所有东西都准备齐全了,这在近期内可谓是十分难得的。大家在晚餐和合奏结束后开始闲聊,不过我已经打算向主人告别,因为当时已经很晚了。这时,有人来到我身边,这是一位博士的太太,她对我说:‘某某小姐病了,这事你知道吗?’事实上,两三天前我还见过那位小姐,当时她似乎非常健康。所以,对于这位太太的话,我非常惊讶。于是,我仔细询问了情况。据说这位小姐在我们见面的那天夜里,突然发起烧来,甚至还胡言乱语起来。不过让人奇怪的是,她的胡言乱语中常提到我的名字。”
主人和迷亭先生都在洗耳恭听,谁都没有说话。就连那些俗气的话,例如什么“真有趣”之类的,迷亭先生也没有说。
“后来医生来了,但依然无法确定病症。而这位不幸的小姐已经因高烧陷入了昏迷。倘若连安眠药都无效的话,情况将十分危险。我心里因为这话升起来一种很烦躁的感觉,这沉重的心情就好像在梦中被魇住了一样。仿佛,周围的空气也凝固了,而我则被紧紧地包在其中。这件事占据了我的整个脑海,回家的路上也非常难过。某某小姐是如此健康美丽,想不到……”
“抱歉,打断一下。这位某某小姐已经被你提到两次了,你方便把她的名字告诉我们吗?你也是这么想的吧?”迷亭先生一边看着主人一边问道。
“是的。”主人答道,声音听起来很模糊。
“我觉得这不合适,因为我不希望给她本人造成什么困扰。”寒月先生答道。
“这样所有东西都会很模糊,你是想这样讲吗?”迷亭先生问道。
“在讲述这件事时,我绝对是郑重认真的,请别质疑我的态度。总而言之,每次想到这位小姐得了那样的病,我似乎就丢失了所有的活力,丧失了所有的精神,就好像是落叶飞花的感觉。我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最后来到了吾妻桥。我靠着桥栏杆,看着脚下默默流动的河水,它们漆黑一片,完全分不清是涨潮还是退潮。一辆人力车从花川户那边跑来,通过桥上,最后变成了一个越来越远的小亮点,到了啤酒广告牌那儿,它就彻底消失了。我继续低头看着河水,这时,我听到有人从遥远的上游在呼唤我的名字。
“当时已经很晚了,所以我心里非常奇怪,不知道谁在呼唤我。于是,我认真地看向黑漆漆的水面,结果一无所获。后来我打算回家,因为这种呼唤声被我归结为一种心理作用。可是没想到,那呼唤着我名字的声音在我走了两三步后又从远处传来,听起来十分微弱。我停下脚步地仔细聆听,结果再一次传来了呼唤我的声音,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我扶着栏杆,腿都吓软了。我听出来了,这就是那位小姐的声音,它要么来自远方,要么来自河底。于是,情不自禁地,我回应:‘这儿呢,我在这儿。’水面原本十分安静,结果我震惊地发现我的声音在上面有了回响,这可能是因为我的声音太大了的关系。我环顾四周,结果惊讶地发现所有东西都不见了,人啊、狗啊,甚至月亮,都没了踪影。
“我觉得自己那时似乎陷入了黑暗之中,周围茫茫一片,只有那个呼唤我的声音是目标,让我想朝那儿跑去。那位小姐似乎在请求我的帮助,那声音悲切婉转,把我的耳膜都穿透了。于是,我回应道‘我来了’,然后将半个身体探出了桥栏杆,我觉得自己听见的呼唤声正来自这黑漆漆的河水底下。我心里十分高兴,想着就是这河水底下。于是,我爬到栏杆上望着河水,打算等她再叫我时就跳下去。那悲惨的声音很快再次传来了,非常细微却又连绵不断。于是我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它就在河底下,所以我猛地向上一跳,接着就迅速地掉了下去,就好像是一个没有一丝牵绊的小石子。”
“跳下去了?”主人一边问一边眨着眼睛。
“真是出人意料,结果竟是这样吗?”迷亭一边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一边说道。
“我跳下去的时候十分不清醒,一时间也根本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等我清醒过来时,除了觉得有些冷外,并没有什么其他感觉,既没有被水弄湿,也没有呛水。我心里非常奇怪,因为我认为自己确实跳到了河里。可是情况显然不对,于是,我连忙望向周围。你猜怎么着?原来方向被我弄反了,我这一跳,最后落在了桥中间,根本没掉到水里。就这样,因为方向问题,我最后也没能找到呼唤我的那个地方,这对我来说,真是可惜!”寒月先生一边笑嘻嘻地说着,一边继续摆弄着自己胸前的穗子。对他来说,这种装饰物似乎是个累赘。
“哈哈哈,真是有趣。和我说的事太像了,真是奇妙。可见,这个故事被当作詹姆斯教授的材料也没什么问题,倘若将其写成文章,并以‘人体感应’为标题,恐怕整个文坛都会震惊的。不过那位小姐的病最后怎么样了?”迷亭先生问道,他似乎还想知道最后结果。
“应该已经恢复健康了,两三天前,我去她家贺年时还看见她在门口和女仆玩羽毛毽子呢。”
在此之前,主人似乎一直在冥思苦想,此时他忽然说道:“我也有个故事。”看看他那劲头,一点儿也不愿屈居人后。
“你也有故事?真的?”迷亭问道,主人这样的人也会有一些奇异的遭遇?他显然不那么认为。
“我的事也发生在去年年底。”主人说道。
“这么巧,都发生在去年年底啊,真有意思。”寒月先生一边说一边笑,有一小块点心渣粘在他那缺失了一块的门牙上。
“也是同样的时间吗?同一天、同一个时辰?”迷亭揶揄道。
“不是同样的日子,这件事发生在二十号左右。那天我妻子对我说:‘我想听摄津大掾[29]的戏剧,你陪我去吧,就当是给我的新年礼物。’对我来说,这当然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当我询问她今天表演的是什么曲目时,她把报纸找出来,看完告诉我说:‘今天演的是《鳗谷》。’于是我说:‘明天吧,我不喜欢《鳗谷》。’所以那天没能去成。第二天,看完报纸的妻子对我说:‘今天可以去了吧,今天演的是《堀川》。’我说:‘还是算了吧,以三弦为主的《堀川》空有热闹,没什么意思。’听完我的话,妻子就走了,但样子看起来颇不高兴。第三天时,她又来问我:‘今天演的是我非常喜欢的《三十三间堂》,就算你不喜欢,也一起去吧,只当是为了陪我。’
“就这样,我们的最后一次谈判开始了。我说:‘其实去听听也不是不行,毕竟你那么喜欢。可是据说,摄津大掾就要告别歌坛了,所以才想在最后献上几首熟悉的曲目,你喜欢的这个就是其中之一。可以想见,会有多少人去听。所以你这样盲目,哪里能找到好位置呢?按照一般手续,要想得到好位置,我们应该先联络一下观剧茶馆。否则不就是没按规矩办事吗?那多不好。所以今天还是别去了吧。’我妻子听见我这么说,几乎就要哭出来了。她呜呜咽咽地说:‘这类手续如此费事,我一个普通的女人哪里懂得。可是,还是有很多去听的人根本没有这么麻烦啊,例如大原家的老太太、铃木家的君代都是这样的。不过是去听个曲子,就算你是老师,也没必要这么费事吧?你也欺人太甚了。’听见她这样说,我只得妥协:‘好,好,你说去咱就去,晚饭后,我们一起坐电车去,就算买不到票也没关系。’”
“这话终于让我妻子又恢复了心情,她高兴地说道:‘要去就赶紧的,在四点之前,我们一定得赶到。’‘为什么,四点之后怎么了?’我疑惑地问道。于是,妻子解释说:‘四点之前到可以占个座位,否则就很难进去了。’她知道的这一切都来自铃木家的君代。‘那是不是四点钟以后再去就晚了?’我问道。我妻子回答说:‘当然了,四点以后就没必要去了。’然后奇怪的事就发生了,忽然间,全身都颤抖起来……”
“谁颤抖了?您的妻子?”寒月先生问道。
“不是,是我,我妻子非常健康。我觉得身体就像个气球,突然就泄气了。接着满天金星就在我眼前乱晃,身体也动不了了。”
“可见这病症来得突然啊!”迷亭解释道。
“太糟糕了!在这一年中,难得我妻子提出了这样的要求,我是由衷地想满足她啊。平时她是多么辛苦,又要容忍我的斥责和冷落,又要照顾孩子和家计。而且就算她每天操持家务,我也从没给过她任何报酬。所以今天她提出要求,我满心欢喜地想满足她,而且当时我不但有空闲,身上恰好也有足够的金钱——大概有四五块钱。可是,尽管我如此想满足她的要求,但是此刻我却全身颤抖,漫天金星乱晃。对此刻的我来说,就算是想去门口穿鞋也十分困难,更别说出门坐电车了。我心里十分愧对妻子,但越是这样想,身上的症状就越厉害,不但身上寒冷,两眼也昏暗起来。
“我寻思着,只要快点儿请医生来看看,再吃些药,也许四点钟以前就能走,也就耽误不了什么了。于是,商量完后,我让妻子快去请甘木医生来。可倒霉的是,医生昨晚正巧值班,并不在家。不过捎来消息说:‘只要回来,立即来府上拜访,预计是下午两点左右。’哦,倒霉透了!要想保证在四点前能恢复健康,此时我就应该喝下杏仁水。但是,对走霉运的人来说,可谓事事不顺。按我原本的计划,此次妻子应该会非常高兴,而且我自己的心情也会大好。可是,突然间,这个计划就不能实施了。妻子问道:‘还去得了吗?’语气颇为怨愤。我赶紧说:‘没事的,你放心,我的病在四点以前一定会好,一定可以赶去。你快去打扮自己吧,洗洗脸、换换衣服,然后再等着我。’我嘴上这样说着,但实际上心里十分不踏实。身上和双眼越来越寒冷、昏暗,这个女人如此小心眼儿,如果我在四点之前不能恢复,没有遵守承诺,谁知道她会干什么。
“情况越来越不好了,我要怎么办啊?为了以防万一,不让她在意外来临时太过惊慌,我打算将‘盛极必衰,生久必灭’的道理讲给她。作为一个丈夫,我对她有这样的义务。于是,我将她叫到了书房,对她说:‘在西方,有这样一句话:世事难料,福祸无常。虽然你是个女人,但这个道理也应该懂吧。’一听这话,妻子一下子就发起了脾气,她生气地说道:‘谁懂这些横行文啊,我根本不会英语,你明知这一点还用英语来戏弄我,你是故意的吧?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最冷漠无情的人了,你怎么不去娶一个被你教会的已经毕业的女学生做妻子啊?’就这样,我的良苦用心刚开始就结束了。
“我为什么会说英语呢?你们应该明白,这完全是因为我对她的深情,没有一点儿故意嘲弄她的意思。倘若事实真像我妻子想的那样,那我就太不堪了。而且因为身上的寒冷和颤抖,我早就处于一种眩晕中了,头脑也不甚清楚。再加上,我急切地想将‘盛极则衰,生久必灭’的道理讲给她,所以一不小心就忽略了她不会英语的事。因此,我会说英语完全是一种无意的行为。不过,不管怎么说,都是因为我考虑不周才造成了这样的误会。我的身体状况也因这个误会更加不好了。而我的妻子已经按我的吩咐打扮妥当,她已经化好妆,穿上从衣柜里拿出的衣服,似乎随时都可以出门。我心里非常焦急,一心期盼甘木医生能快点儿到。看完表,我知道还有一个小时就四点了,这时,妻子将头探进书房说道:‘到点了,该走了。’
“也许夸赞自己的妻子并不是合适的事,但我还是想说,此时我的妻子非常美丽,这种感觉我之前从没有过。她穿着黑绉绸礼服,在它的映衬下,她用香皂洗过的皮肤非常洁白光滑。她的脸上闪着若有若无的光芒,这一方面可能是因为香皂洗过的关系,另一方面可能是因为要去听摄津大掾的关系。为了使她得偿所愿,不管怎么样,我都得陪她去。我一边吸烟,一边做出了陪她去的决定。恰巧此时,我一心盼望的甘木医生来了。我向他讲述了自己的情况,他为我诊了脉,检查了我的舌头,还在我的前胸后背和头顶上敲打抚摩了一番。除此之外,他还翻看了我的眼皮,然后花费了很长时间思考。我询问道:‘我怎么样?很危险吧?’甘木医生答道:‘没什么,不是很严重。’语气颇为从容。此时我的妻子也问道:‘那可以出门吗?应该不耽误吧?’妻子的话让医生又沉思起来,最后他说:‘得看看你丈夫的感觉,只要他……’我立即接口说:‘我的感觉吗?非常不好!’医生接着说道:‘不管怎么说,我给你先开些药水吧,你分成几次服用。’‘好的,我病得很严重吧?’‘没有,你放心吧,不是什么大病,放松些。’说完话后,医生就离开了。
“此时离四点只剩半个小时。为了跟着医生去取药,妻子把女仆派去了,并在临走前吩咐她快去快回。女仆回来时还有十五分钟就到四点了,本来我并没有什么大感觉,谁知就在这时,忽然间我就非常想呕吐。药水被妻子倒在碗里,然后递到了我面前。正在我想喝掉它时,突然胃里就发出了打嗝儿声,迫不得已,我只能放下药碗。见此情景,妻子急切地说道:‘快点儿喝了吧。’
“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很快喝下药水,和妻子立即出发。可是,每次我把药碗拿到嘴边,都会发出打嗝儿声,让我喝不下去药。这种情况一直反复进行,让我总是拿起碗来又放下,后来大钟敲响了四下,已经四点了,我知道不能再拖延了。于是,我再次端起药碗来,可就在这时发生了怪事,当四点的钟声刚传来,我呕吐的病症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将药水一饮而尽,又过了十分钟,我身上寒冷和双眼昏暗的感觉也都突然消失了,可见,作为一名著名医生,甘木大夫还是当之无愧的。在此之前,因为自己的病,我觉得连站立都是问题。可是转眼间,我就高兴地发现自己痊愈了。”
“然后呢?你和太太去观看戏剧了吗?”迷亭先生问道,似乎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
“那时我妻子认为四点已过,已经无法再买到票了,所以只好放弃。不过事实上,我还是很想去的。若是甘木医生能早来一刻钟,我的妻子也能得偿心愿了。不过可惜的是,虽然只是一刻钟,但到底还是错过了。即便现在再回头看,我还是认为这是一件很奇妙的事。”讲完这些,主人的义务似乎总算完成了。或许在他眼中,只有这样,他的颜面在迷亭和寒月先生面前才能得以保存吧。
“确实很可惜啊!”寒月一边笑一边说道,嘴里那缺失一块的大门牙又露了出来。
“你真是个体贴的丈夫,对你妻子来说,她可真是太幸运了。”装糊涂的迷亭先生说道,他显然是故意的。女主人假装咳嗽的声音这时也从纸拉门的后面传了过来。
我听了这三个人的故事后却没有太大感觉。滑稽吗?不幸吗?我都没什么感触,我觉得这也许就是人类唯一用来消磨时间的本领吧。他们总是将那些无聊乏味的事利用自己的嘴巴夸夸其谈一番。我的主人是一个性格孤僻、肆意妄为的人,这一点我很早就知道了。不过,在我眼中他并不那么好理解,这或许是因为他总是沉默寡言。也正因为这一点,使我对他有些畏惧之情。虽然如此,但我听了他那些话后,我忽然有些轻视他了。安静地听那两个人的话不好吗?他为何不能保持沉默,偏偏要去瞎编一些极其无聊的故事,这种不甘示弱有何好处呢?爱比克泰德的《语录》就是这样教导他的吗?总而言之,无论是主人,还是迷亭先生,抑或寒月先生,他们都是生活在和平年代的安逸之人。他们就像藤蔓上的丝瓜,在风中飘摇着。也许在他们眼中,自己已经超凡脱俗,但事实上,他们依然沉溺在凡俗中,被俗世的情感包围着。即便是在平常的谈话中也会偶尔流露出自己的争强之态、好胜之心。平日里,他们唾弃一些凡尘俗子,但事实上,如果他们继续如此,和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呢?所以,在我们猫的眼中,他们十分可悲。只有在一点上,他们多少算是有些可取之处,那就是与那些半吊子讨人厌的老一套相比,他们的言行举止要稍好一些。
后来,我决定去拜访花猫小姐,因为他们的谈话已经不能勾起我的兴趣了。于是,我去了那位教授二弦琴的女师傅家里。新年已经过去十天了,这不足十坪的庭院虽然已除掉了门松和注连绳,但依然显得生机勃勃。高高的蓝天一望无垠,耀眼的春光照耀着大地,即便是与被元旦的晨光笼罩着时相比,此时庭院的景象也更胜一筹。廊上摆放着一个坐垫,空无一人。从那紧闭的拉门上,我觉得女师傅应该是去澡堂洗澡了。对我来说,我并不在意女师傅是否在家,我真正关心的只有花猫小姐,希望它的身体已经痊愈。家里似乎真的没有人,因为周围十分安静。于是我迈着沾着泥土的四条腿,爬到廊子里舒服地躺在了坐垫上。慢慢地,困意向我袭来,我不禁打起了瞌睡,暂时遗忘了花猫小姐的事。这时突然有人声从拉门里传来:“做好了吗?真是辛苦你了!”——这是女师傅的声音,看来她在家。
“做好了,我到了那儿,佛师店的师傅刚刚做好,等着急了吧?”这是女仆的声音。
“来,让我看看,这可真好看。这下好了,花猫升天有望了。这种金漆怎么样?不会掉吧?”
“您和我担心的一样,不过我问过了,他说这种高级材料比人的牌位都要更耐用。而且‘猫誉女居士’的‘誉’被改动了笔画,他说这个用行书写更漂亮。”
“不错,这很不错,把它放到佛龛里,快点儿!香也点上吧!”
“花猫小姐怎么了?”我从垫子上站起来,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这时传来女师傅敲木鱼和念经的声音:“猫誉女居士,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然后她对女仆说:“你也为花猫来祈祈福、念念经吧。”女仆敲起木鱼,念起经:“猫誉女居士,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突然,我的心跳骤然加快,就像一只木雕的猫那样直直地站在垫子上,眼睛也无法转动了。
“唉,真可惜,最开始时,不过是一点儿小感冒。”女仆说道。
“也许还能救回来,要是当时甘木医生能给开点儿药就好了。”女师傅说道。
“可不,就赖他,他太不在意花猫了。”
“也不能这么说,谁能保证别人活多久呢?不要说人坏话。”女师傅说道。可见,花猫小姐的病已经请甘木医生看过了。
“就怨胡同口老师家的那只野猫,如果不是它总勾搭花猫出去,花猫也就不会感冒了。”女师傅接着说道。
“对,就赖那只野猫,是它害死了花猫。”女仆附和道。
虽然我很想出去辩解一番,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我必须集中精神耐心地继续去听。她们时断时续的交谈声不停地传来。
“花猫那么漂亮,可这么早就死了。那只野猫那么丑,却依然好好活着。真是世事难料啊!”女师傅说道。
“可不是吗?就算打着灯笼也再找不出第二位像花猫这么漂亮的猫了。”女仆说道。
从这句话中可以看出,在女仆眼中,猫和人是同一种族的,都能用“第二位”而非“第二只”来称呼。所以,她的脸会和猫族长得十分相像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如果可以的话,应该用那只野猫代替咱们花猫,它才该死呢……”女师傅说道。
“对啊,如果能那样的话,可真是如愿以偿了啊!就让那只野猫去死吧。”
她们是“如愿以偿”了,可是对我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我并不了解死亡,所以也没什么感触,既不喜欢也不厌恶,因为我毕竟没有经历过。但在前几天,发生的一件事让我感到颇为后怕。那天因为天气冷,为了取暖,我钻进了消火桶,女仆阿三不知道这件事,所以她把盖子盖在了上面,结果我差点儿被憋死。就像白猫姑娘所说的,只要再憋一会儿,我很可能就会丧命。我当然不反对自己代替花猫小姐去死,但是如果死之前非要遭受那样难受的过程,那还是算了吧。
“花猫虽然是只猫,但我不但请来了和尚给它诵经,而且还给它起好了法号,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所以没什么可内疚的了。”女师傅说道。
“是啊,它在这世上走了一遭,也没什么可惜的了。不过那个和尚的经念得太短了,算是不足之处吧。”
“我也是这样觉得的,我问他为什么经文这么短啊,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在所有经文中,这一段最有效。而且它只是一只猫,只这一段经文就够送它升天的了。’”
“他还真能狡辩,要是那只野猫……”这个女仆实在是欺人太甚,虽然我之前曾多次提到自己没有名字,但她总是以“野猫”来称呼我,未免太过分了,“给它念段有效的经文都没什么用吧,谁让它背着那么深重的罪孽呢?升天,它肯定不行。是这样吧,太太?”
她们之后一直以“野猫”来称呼我,大概说了有几百遍。她们的谈话一直没完,但我已经忍无可忍了,所以离开垫子,跳下了长廊。这时我打了个寒战,身上所有的毛发突然竖了起来。自此以后,我再未踏足过教二弦琴的女师傅家所在的那一片了。现在,我估计这位女师傅应该也正接受和尚的超度呢,这和尚想必是月桂院的,那经文估计也极不认真。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我最近也变成了一只懒猫,就和我的主人差不多。我再也不想出门了,对我来说,生活好像没有了任何意义。每天主人都缩在书房里,有人说这是失恋的原因。这个说法现在看来也许颇有道理。
更有甚者,女仆阿三有一段时间想把我赶出去,这可能和我从没捉过老鼠有很大关系。不过主人深知我不是一只普通的猫,所以我依然在这个家里悠闲地生活。我十分感激主人的恩典,与此同时,我也佩服他有赏识才俊的眼光。阿三常常欺凌我,但我依然毫不在意,因为我明白她根本无法认识到我的出色。用不了多久,我的肖像画就会被左甚五郎[30]雕刻在楼门柱子上。还有日本的斯坦朗[31],他也会在画布上描绘我的长相,并为此感到高兴。等到那时,那些睁眼瞎的人一定会羞愧死,因为他们会意识到自己曾经的举动多么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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