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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




东跨院内。



“查案最基础的,并非多缜密的思维,而是对‘反常’的敏锐捕捉。”



楚谣侧坐在寇凛腿上,一页页认真翻着卷宗和验尸格目:“就这些而言,可有反常之处?”



寇凛微微颔首:“有。”见楚谣眉头紧皱,他又笑道,“俗话说隔行如隔山,连常年查案的大理寺少卿都束手无策,你一时看不出是很正常的,这种敏锐的触觉需要一个过程来培养。”



楚谣边看边问:“如何培养?”



“对周围一切风吹草动,都保持着警觉性,让自己成为一个疑神疑鬼的惊弓之鸟……”



案台临着侧边窗,窗子敞开着,恰将院中林景收入眼中。寇凛望向窗外,看到又飘起了棉絮一般的雪绒,道,“谣谣,你对柳博士了解有多少?”



楚谣从卷宗里抬头:“不算被父亲请进府中,单在国子监,他就教了我六年。是所有老师中,我最敬仰的一位,大约是他精于画道的缘故。他最擅长画菩萨与莲,结合细笔工致与水墨写意于一家,自成一派。”



寇凛淡淡道:“但这京中,我只听闻你诗画双绝,从未听过柳博士的画。”



“名气是需要渲染的,一是沾了我父亲的光,二是参加了不少由名士举办的画会,当众画过几幅,被京中名士捧了起来。事实上,大梁画工在我之上的高手多如牛毛。”



楚谣也是近来才想通这其中的门道,又微微叹息,“不过老师的确可惜,他右手缺了小指,对他画画略微有些影响……”



寇凛想起他总是罩着带袖的大氅,袖子极长,似乎有意遮着手,好奇道:“他天生九指?”



“不是。”楚谣摇了摇头,这背后说人短处本不应该,但寇凛对身边的人,总是想要知己知彼,她不说,他也会去查,“老师祖籍开封,与你一样出身寒门。开封是太|祖皇帝第五子周王的封地,老师少年时跟着他的师父进入周王府,为周王妃绘制画像,却被好男风的小王爷看上。”



寇凛微微垂了垂眼,这柳言白的确是生了一副好皮囊。



“总之,老师抵死不从,小王爷便冤枉老师在府中偷了东西。周王要拿老师见官,老师知道此事闹去官府,他必输无疑,势必会留下案底,而有案底之人,是无法参加科举的。但他也绝不甘受辱,直接拔了王府护卫的刀,斩了自己的小指,以表清白……毕竟那会儿乱世刚过,百废待兴,圣上求贤若渴,颁布的新律中,缺根手指也没得妨碍,不耽误他的前程……”



寇凛冷笑了一声,笑的自然不是柳言白。



“但因得罪了小王爷,老师在开封难以立足,便孤身来到京城,以卖字画为生。京城大,居不易,尽管如此拮据的情况下,老师还收养了几个孤儿。”楚谣说起来时,连连叹息,“老师得我父亲赏识,是当时殿试夺魁的最热人选,这惹的同科学子妒忌,他曾与小王爷的事儿被掀出来不说,流言蜚语传遍了京城,说他收养男童,是为了……”



“又是这种贱招。”寇凛见的多了。



“万幸的是老师在此时遇到了师娘,郑国公府的一个庶女,郑国公也颇为赏识他,将孙女嫁给了他,替他平息了这场风波。”楚谣将卷宗放下,沉沉道,“但在殿试上,圣上最终只点了个探花,且将他投闲置散,扔去国子监做个助教……”



寇凛点了点头,沉吟道:“恩,我知道了。”



“老师他……”楚谣正要说话,忽感一阵头晕,伏在了寇凛肩头。



寇凛察觉她不对,连忙问:“怎么了?”



楚谣晃了晃头:“我哥应是又晕血了。”



“在县衙里待着,哪里见的血?”寇凛皱眉,抱着她起身,将她放在床上,看着她一点点失去意识。



本打算去西厢房瞧一瞧情况,段小江不在,他不放心将楚谣一个人扔下,只能先等着。



……



西厢里。



楚谣模糊着睁开眼睛,恢复焦距后,瞧见柳言白正屈膝蹲下:“你刚说过你这身体比从前好些了,我看着还是一样,动不动昏厥。”



楚谣正趴在一个藤编匣子上,感觉手痛,一看手心有一个正流血的伤口。



柳言白伸手扶她起来:“你被匣子里蛇咬了。”



“蛇?”楚谣懵怔了一下,旋即惊的跳起,离那匣子要多远有多远。”



柳言白背对着她,唇角微微一抿,应该是楚谣。



楚谣大抵明白了怎么回事,应是柳言白让楚箫帮忙取书,楚箫才被蛇给咬了。



一定是柳言白先前在山中游历,顺手抓了条冬眠的蛇扔进匣子里,想回来泡酒喝。屋里暖和,这蛇苏醒了。



楚谣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因为这很柳言白。



柳言白去掀匣子:“我现在就将它抓出来,为你报仇。”



“不用了。”楚谣最怕蛇,禁不住抖了下。



她知道自家老师口中的报仇是什么意思。



当年在国子监念书时,有一阵子京中刮起了效仿魏晋风流的习气。同窗那些世家子们,旁的没学会,倒是学会了服用五石散。



一日课上,柳言白拎了两只兔子来。一只被他灌了许久五石散,一只则是正常的兔子。他就在课上拿了把小刀,将两只兔子开膛破肚,对比给他们看。



那只吃多了五石散的兔子,内脏比正常的兔子……



总之,那堂课包括楚谣在内,被逼着边吐边看,此后国子监内效仿魏晋风流的风气便断了。



柳言白笑了笑,还是掀开匣子,取出金疮药来:“我帮你清理一下。”



“我自己来吧。”



“好。”



柳言白也不多说,走去案台后,坐下来翻卷宗。微微抬眼间,看着楚谣一边上药,一边呲牙。



柳言白问:“很疼?”



楚谣道:“还好。”



柳言白重新垂下头,他教了她六年。起初觉得不对劲儿时,也觉得因是楚箫摔过头,才导致性格多变。



但他曾在尚书府教过楚谣,兄妹俩再像,不可能连小动作也一模一样。



尤其是楚箫晕血过后刚醒来,起身时,习惯性会坡一下脚。



现在似乎楚谣已经习以为常,不会再跛脚了。



他也是用了挺久一段时间,才确定了这荒诞的事情。



柳言白陷入沉思时,楚谣走到案台前。他手里的卷宗是副本,楚谣已经见过,并不好奇。只注意到他手边的一幅画,画的竟是怒目金刚。



她颇惊讶:“老师,这是您画的?”



柳言白点头。



楚谣歪着头看:“我记得老师从前爱画莲花和菩萨。”



柳言白笑道:“你也说了,是以前。何况怒目金刚和低眉菩萨,雷霆手段和慈悲教化,方式不同,初衷却是一样的。”



楚谣单纯品画:“可老师画的这金刚,瞧着有些吓人……”



说不上来,总觉得戾气很重。



柳言白见她伸着脖子,便抬起带着手套的右手,将画卷拿起来递给她:“你从前常说我画的菩萨比庙里的金身更加慈眉善目,我画的怒目金刚,若还是一副慈悲模样,那还是金刚么?”



说的也是,楚谣压下心头那股不适感,认真赏画:“老师这画技真是愈发精湛……”



……



寇凛蹲在房顶上,几乎要快成个雪人,暗戳戳听着房间里的动静。



听这师徒俩聊画聊了半个时辰,拳头捏的咯吱咯吱响。心道孤男寡女的,你老师不知你是个女人,你自己总该知道,简直是不守妇道。



但他才将楚箫指派给柳言白,现在又不能下去将人抢走。



胃疼。



好在楚谣心里也是清楚的,只是沉迷于画,难得听老师指点两句。但见时辰已晚,及时告退离开。



出门寻了个侍女问一问楚箫的房间,回到房内。



才刚关上门,寇凛就从窗子里翻了进来,面部线条紧紧绷着:“怎么不继续聊了?孤男寡女的……”



“我知道你在房顶上。”楚谣笑着道,“所以不算孤男寡女。”



“你怎么知道?”寇凛一愣,他蹲房顶的功夫一贯了得,竟也会被发现?



“猜的。”楚谣刚顺手问柳言白要走了那壶温酒,“你先回去吧,我喝点酒睡下,待会儿就醒了。”



*



楚谣离开以后,小书童进来,打着手势道:少影主,您真的不该和寇凛走太近,太过冒险,他十分敏锐,定然会查你。



“我还怕他不查。”柳言白手边是卷宗,眼睛却看向案台角落里的怒目金刚,“我的经历千真万确,并未造假,我怕他查?”



小书童比着手势:但我怕老影主……



柳言白沉默片刻,终于也比了几个手势:义父那边我自有交代。



*



寇凛一直守到“楚箫”睡着,才似做贼一般出潜出了西厢房,回到东跨院里。



楚谣躺在床上尚未醒来。



寇凛在案台前坐了一会儿,手里的卷宗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心头忐忑不安。这是一种直觉,说不上来原因。



沉思良久,他推开窗子,示意段小江上前。



段小江隔着窗抱拳:“大人有何吩咐?”



寇凛低声道:“你速速递个消息回京,让徐功名去查柳言白,从开封查起,仔仔细细的查……”



段小江微怔:“查柳博士做什么?”



寇凛抱着手臂,微蹙眉头:“你不觉得这个柳博士太厉害了么?如此厉害的人,为何一直待在国子监?”



段小江觉得这问题十分有趣:“他喜欢教书育人,有什么奇怪?”



寇凛摇摇手指:“不,是因为京城各部门里,只有国子监傻子最多。”



段小江仔细想了想,讪讪打趣道:“属下觉得,您是看所有人都向着柳博士说话,心里不舒服吧?属下看柳博士的举止,应是不会武功的……”



寇凛瞥他一眼:“谁说坏人就一定得武功高强?”



段小江讷讷:“他看着不像坏人。”



寇凛冷笑:“本官看着难道像个好人?”



“那倒是。”段小江反正跟不上他的脑回路,也不问了,“属下这就送消息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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