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五章 初战
片刻令人窒息的安静后,旗总朝着杨光第一挥手。
旁边吧嗒一声轻响,谭癞子还不及反应,店铺内震耳欲聋,白烟之中一截绳子如蛇般从眼前扭动着飞过。
白烟刚好喷向谭癞子的方向,浓重的硝烟充斥在鼻腔中,就像过年时鞭炮炸开的味道。
河对岸惊叫声四起,谭癞子被熏得直流泪,模糊中只见那旗总从门市中跑出,就大模大样的站在路中间,街中嘣嘣的弓弦接连响起。
一片混乱中对岸一声螺号响起,接着就是嗖嗖的声音,谭癞子在二郎镇听过,是箭支在飞过,狭小的店铺中弓矢横飞,命中木板的嘭嘭声不绝于耳。
他心头慌张,赶紧揉揉眼睛,总算停住流泪,刚抬头要看,柜台上嘭一声闷响,扎着一支箭的竹箩筐呼的从他头顶飞过,猛地撞在后面的墙壁上,跟着又弹回地面。
谭癞子赶紧又趴回地面,才看到旁边的杨光第也蹲在地上,正在地上四处找寻什么东西。
柜台上和墙壁嘭嘭的响,折断的箭杆哗哗的跌落室内,飞到屋顶的箭支则打落了瓦片,跌落在街道石板上发出碎裂的脆响。。
门口传来脚步声,一个人影跑了进来,也躲入了柜台后面,谭癞子惊叫一声,才看清是那旗总。
“狗日鞑子射这么准!”旗总大声骂道,“杨光第你没打中,装上再打!”
杨光第应了一声又开始装填,匆忙中抬头看了看,那旗总额头上一道伤口,面门上都是血水,低头一边装弹一边道,“旗总你脸上又中一箭。”
“媳妇都找了,打烂就打烂了,不少这一道。”旗总吸了一口气,接着直起身子,身体微微倾斜,弓身飞快的拉满,接着拇指一松,右手往后一扬,崩一声闷响,轻箭疾飞而出。
箭刚射出,旗总已经飞快的蹲下,一支箭矢裹着店招从他头顶一闪而过。
“河里那个鞑子中箭了。”旗总抹抹眼前的血水,从柜台旁边探头朝街中叫道,“余老二你们三个拿盾牌去抓人!”
外边有人应了,街中箭支飞舞的声音,接着就有脚步经过,河道两岸呼喝声不断。
飞向门市的箭支似乎减少了,谭癞子壮起胆子从柜台上探出头去看,陆续有新的鞑子从街市中现身,大约方才分散在街市中搜寻钱粮人口,现在都往河岸赶来。
对街二楼的两个游骑兵在起身放箭,后方有新的游骑兵和远哨赶来,射向对岸的箭支越来越多。
三个举着藤牌的游骑兵排成一行,缓步朝着河中心走去,对岸射来的箭支都朝他们飞去。
冰河中的鞑子和百姓大声嚎哭,冰河被鲜血染红,那名跌入河中鞑子背上插着一支箭,仍在在挣扎着试图爬上靠西的冰面,靠近河岸的地方丢弃着一杆线枪,不远处是一名跌倒的鞑子,他刚刚从冰面上爬起来往岸上逃去,胸膛位置还挂着一支箭,但地面上没有血迹。
对岸的店铺中人影晃动,不断有箭支从其中飞出,鞑子也跟这边的游骑兵一样在找掩护,街口剩下几匹无人的空马,唯有那名最先出现的亮甲鞑子仍稳稳的坐在马上,连坐骑都没有受到惊吓,面甲上的鬼面正朝着这个方向凝视。
三个举着藤牌的游骑兵靠近了河岸,他们的目标逐渐清晰。
骑马的亮甲鞑子一侧身,平稳的下了马来,他在马旁取出大半人高的步弓,随着他的动作,身上的鳞甲片在阳光下闪动着密集的光点。
亮甲鞑子没有取大刀,就提着步弓缓缓的向岸边走来,他是河岸上唯一暴露的目标,身形臃肿又移动缓慢,立刻吸引了对岸游骑兵的注意,犹如一个箭矢的吸铁石。
连绵不断的箭枝朝亮甲鞑子飞去,撞击在甲胄上发出当当的脆响,又纷纷被鳞甲滑飞到一旁,有几支则挂在裙甲上,随着鞑子的行走而左右摆动。
谭癞子焦急的看着箭如飞蝗却无法阻挡,那鞑子马上就要到达岸边,他就盼着来一个最厉害的游骑兵,一箭把那鞑子射死。
“至少两层甲。”旗总的声音狠狠骂道。
谭癞子脱口而出,“射他头!”
旁边的旗总站起身来,瞄准了行走的亮甲鞑子,这次弓身拉得很满,弓箭呼啸而出,谭癞子不由自主的把头抬高,看着那支箭真的朝着鞑子脑袋飞去。
当一声脆响,即便隔着河水,谭癞子仍看到头盔上一片火星闪过。
鞑子脑袋一歪,身体被带动着偏转,谭癞子心头剧烈跳动,刚想叫好的时候,却见鞑子已在原地停下,在谭癞子绝望的注视下,亮甲鞑子伸出手来扶了一下头盔,稳稳的往前移动两步,到达了河岸的边缘。
在面前的河道上,双方箭支飞蝗般飞舞,冰面上的百姓各自中了箭,正在撕心裂肺的尖叫,中间河水中的皮帽鞑子哭喊着在挣扎,三个举着藤牌的游骑兵已接近冰面中心,马上就能接近到抓人的距离。
三个游骑兵也遭到对岸的重点攻击,藤牌上插满了弓矢,随着距离接近,弓箭的力道渐渐增强,每次命中时,游骑兵的身体都微微一震,速度随之减慢。
亮甲鞑子停顿的间隙,两支弓箭射中甲胄,他微微抖了一下,接着若无其事的取出一支菠菜叶箭头的箭支,朝向藤牌开始拉弓。
谭癞子在安庆营久了,也认得这种箭叫做破甲锥,是用来对付披甲敌人的,只是安庆营装备得很少,因为流寇几乎就没有铁甲,冬天也只有少部分使用棉甲。
亮甲鞑子拉弓的动作平稳而匀速,巨大的弓身发出叽叽嘎嘎的声音,他拉满即放,弓箭离弦而出。
冰面上一声惨叫,走在三人中间的游骑兵应声倒地,队列立刻空出一截,他在冰面上扭动着,身下源源不断流出血水,竟是亮甲鞑子射中了藤牌下的小腿。
亮甲鞑子又开始拉第二支箭,旗总顾不得隐蔽,站起朝前方吼道,“余老二蹲下!”
冰面上的两人刚停下,第二支破甲锥呼啸而至,刚猛的撞击上藤牌,藤牌上碎屑横飞,半蹲的余老二站立不稳,顿时翻倒在地。
旗总低头朝杨光第吼道,“装好没,打亮甲鞑子!”
杨光第把一根搠杆扔下,没有抬头就回道,“还没填好,谭总旗帮我点火绳。”
谭癞子赶紧趴下摆好火绒,帮着杨光第一起把捡回的火绳点燃,然后又帮着夹到龙头上。
杨光第终于又架起枪,谭癞子又探头出去,虽然他从来没相信过火枪,但弓箭对那鞑子几乎无用,杨光第的火枪几乎是唯一的指望。
此时的三人小组狼狈不堪,中间的游骑兵在血泊中挣扎,余老二在冰面上滚了半圈,变成半跪在地,他将破损的藤牌举在面前,岸上飞来的箭枝呼呼的在周围飞舞,不断有箭枝扎在藤牌上,发出阵阵震荡。
水中的皮帽鞑子见有人接应,哭喊着再次试图爬上冰面,已经搭上去一只脚。
余老二在藤牌边缘探头看到,立刻抽出鞓带上的飞剑,轮圆了手臂朝那鞑子扔出,飞剑扎中了鞑子的腰,皮帽鞑子吃痛惨叫,手上一松又跌入冰水中。
余老二马上又躲回藤牌后,由于中间的人受伤,两面藤牌要掩护三个人,立刻狼狈不堪,岸上清军弓箭连珠般射来,冰面上满是箭矢。
亮甲鞑子在岸边缓缓走动了两步,金属的面甲上反射着冷冷的光泽,鬼面上的眼孔上黑洞洞的,第三支破甲锥已取出,他似乎找到了一个角度,再次开始缓缓拉弓。
谭癞子转头看去,刚好见到扳钩扣动,龙头带动火绳向前落下。药锅中一个火团闪现,朝着四周迅速膨胀,眼前猛地绽开一团白烟,中间闪现过一道橘红色的火舌。
当一声金属脆响,亮甲鞑子全身一抖,快要拉开的弓弦顿时松开,他连退了两步才站稳,红色的血迹很快出现在他右臂甲的位置。
“打中了!”旗总大喊一声,“谁有藤牌去帮忙!”
街中回应了一声,又有三个人举着藤牌往河中走去,这几个人没什么队形,谭癞子看到其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唐二栓举着九斤的藤牌,飞奔一样跑在最前面。
谭癞子再往河中看去,那皮帽鞑子两处受伤,又在冰水中浸泡,此时似乎已经昏了头,竟然攀到了东面的冰层。
那亮甲鞑子的鬼面正朝向他们所在的铺面看来,射击的白烟很明显,火枪肯定是在这个位置,接着鬼面上黑洞洞的眼孔又转向了新赶来的几面藤牌,过了短短片刻,亮甲鞑子忽然用受伤的右手取出一支箭来,谭癞子惊讶的注视下,亮甲鞑子有点颤抖的拉开弓,这次只有半满即放。
箭矢竟直飞向皮帽鞑子,噗的一声从他的后背正中射入,皮帽鞑子身上没有甲胄,全身剧烈的一抖,顿时瘫在冰面边缘。
眼看他要滑落回水中,唐二栓已经飞奔而至,他一把仍了藤牌,就趴在冰面上抓住了皮帽鞑子的一只手,余老二跟着用藤牌遮住他头肩位置,唐二栓一用力,那皮帽鞑子立刻被拉上东岸。
东岸的游骑兵一阵欢呼,双方一番激战之后,弓矢都已经不足,大部分人都停止了射箭。
对岸响起一声号音,鞑子陆续离开店铺,虽然并无多大损失,但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
那亮甲鞑子虽然中了枪,但似乎知道火枪装填耗时不短,所以走得也并不着急,手臂上的血迹已经很明显,走动时有些吃力。他沿着河岸慢慢到了街口,最后停在自己的坐骑边,逆光下又变成一个带着光亮边缘的黝黑身影。
他转头看了一眼皮帽鞑子的方向,又抬头往谭癞子所在的门市看来,旗总站起与他对视,杨光第即将再次装填完成,谭癞子则仍只露出眼睛。
亮甲鞑子缓缓转过身来,他又取了一支弓箭,左臂略微抬高,用流血的右臂拉开弓弦,方向就朝着谭癞子他们的门市。
嘣一声振响,谭癞子赶紧躲在柜台后,眼角发现旗总仍站立着。
片刻后只听旗总在旁边道,“拉的空弦吓人的,他们都走了。”
杨光第这才停下装填站起来,旗总看了对岸半晌,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马,只剩下满地的弓矢。
此时几个游骑兵抬着那湿漉漉的皮帽鞑子来到门市前,余老二对旗总大声道,“还有口气。”
“火枪再练练。”旗总长长出一口气,转头拍拍杨光第的肩膀,大步走到街中对余老二道,“趁着没死马上问话。”
……
崇祯十一年十二月二日,济宁州鲁桥镇。
“游骑兵回报,二十八日在临清州西南方向,一处名为初家圈的渡口遭遇建奴哨骑约四十人,敌沿河查探冰层,游骑兵与敌隔河交战,抓获镶黄旗建奴一名,供述该旗领兵将领为固山额真拜音图,临清一路共四旗,大统领为建奴正白旗主旗贝勒多尔衮。”
“多尔衮。”这算是庞雨最熟悉的满清名字,比皇太极还熟悉,似乎跟孝庄皇太后关系不一般,但孝庄到底是啥身份,庞雨也并不清楚。
“临清这四旗准备往何处去?”
“交代说临清的官军太多,他们旗中下令要往西面去,提到了任丘的地名……” 陈如烈小心的道,“这建奴受伤颇重,问完这句之后就死了。第二日即二十九日,游骑兵过河哨探确认,建奴大营确是往西去了。”
庞雨在地图上一通找,很快看大了任丘两个字,在临清西面。
他朝着赞画房的涂司隶一招手,“暗哨司送来的军情再说一遍。”
涂典吏匆匆过来,他手中拿的是暗哨司最新送来的情报,这份情报涉及建奴动向,所以张麻子派出了所剩不多的骑马手下,从天津过山东,送到徐州之后又转送到鲁桥镇,好不容易送到庞雨手中。
涂典吏念道,“接获兵科抄出卢都堂塘报,获悉二十一日建奴出固关、龙井关,预计将从宣大出边。”
庞雨疑惑的道,“要从宣大出关,那临清这四旗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们出关还要分头走?”
涂典吏指着地图道,“游骑兵报了任丘的地名,那就很清楚了,临清一路要往西去,应当是合营之后从宣大出边。”
庞雨考虑片刻后点点头,“那真定一路建奴就是在等待临清这一路,合营之后共同出关,也或许卢都堂痛击一旗,临清一路被迫赶去合营。”
“清军此次进军如此之快,怕是没攻克几个城池。”庄朝正思考一下道,“他们往西合营,走龙固只是其中一种可能,也可能原路退回。”
涂典吏摇摇头道,“建奴与流寇差不多,抢钱粮是首要的,走原路只有损耗,必定是走来时为经过的路线最好。也或许真定那一路沿山走的,东边一路沿河走的,回程时两路合营走中间回去,路线就不会重复。”
陈如烈凑过来道,“方才游骑兵塘报中说及,建奴在查探冰面,会不会是要过河从山东回程,这样运河边的城镇钱粮更多,路线也不重复。”
“建奴分兵已经抢掠了保定、河间、真定所属各州县。”他在地图上画了一道,从临清稍稍往东,过高唐州往武定方向北返,最后落在天津,“走这条路能抢掠更多县城,沿途多是运河城市,物资子女丰聚,最后从青山口、墙子岭一带出边,此处边墙来时已破坏,必定无兵可守。”
涂典吏看了看地图后道,“那临清一路便不会往任丘去,而应该在临清等真定一路过来合营。卢都堂既有塘报,应不是空穴来风,临清四旗往西去,印证了确是从宣大出口。至于查探冰面,或许只是为过河在左近抢掠而已。”
陈如烈没有继续说,看起来是放弃了山东这个可能。
庞雨沉思片刻,他手中没有山西的地图,但知道山西群山连绵,里面道路狭窄又有众多的关口,他们多次军议都认定建奴是要打北直隶,无论来去都有大量车架,行军队列十分庞大。不会选择走山西的道路,但现在兵部的塘报和战场情报都表明,建奴就是要从龙固前往山西,然后走宣大出边。
此前他们在京师停留,吸引了山西和宣大的兵力勤王,现在山西定然是防守空虚,所以也有一定的合理性。
庞雨看向陈如烈道,“你选的这条路是更合适,但如果要从这里出边,就该由西往东合营,一起合攻临清,之后过河进入山东,现在游骑兵确认,建奴大营是往西去了,定然是要去真定合营,就不会选这条路了。”
陈如烈默默的点头。
庞雨拍拍地图,“建奴入边后引来宣大兵马,山西各关口已然无兵可用,走龙固出边确实出人意料,但可以确定建奴是要撤军了,传令给游骑兵,与建奴保持接触,尽可能多抓俘虏,确认建奴行军方向。赞画房传令各部做好准备,明日拔营往临清行进,修改行军计划,每日六十里以上,咱们杀他队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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