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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六章 越狱


日落时分,阴沉的天空飘着细雨,偶尔还夹杂着细微的雪花,滦河下游的北岸,无数人正在挖掘壕沟。

谭癞子挥动了一下锄头,双手酸痛得快要拿不住,锄头差一点飞出去,赶紧把锄头放下,周围一片喘气和挖土的声音,旁边那个女人一声不吭,锄头舞得飞快,她的位置比谭癞子已经挖得深多了。

外面忽然一阵叫嚷,牛录章京主子快速赶来,管事的代子老爷一路招呼,甲兵老爷纷纷披挂好汇集在一起,代子老爷音调中带着些急迫,包衣群也跟着骚动起来,各个庄头在大声喝骂。

趁着这点混乱,谭癞子往旁边挤了一步,那女人呆呆的没有察觉,被挤开了一段,把自己挖开的壕沟让出一截来,壕沟里面人群拥挤,其他人也没留意到。

谭癞子心头一阵开心,一会庄头检查的时候不会责罚他挖得太少。

他此时才抬头往外边看去,甲兵老爷已经集合好,他们赶到了河道边,谭癞子凝神看去,对岸远远的跑来数十名骑兵,他们没有打旗号,缓缓策马从西而来,见到清军后停了下来。

包衣们纷纷踮脚观望,他们所在的是清军左翼,返回的途中几乎没有遇到明军阻挡,小股明军被清军哨骑就驱逐了,根本到不了营地周围,这还是首次看到明军出现。

谭癞子看到对面的明军,心头一阵狂跳,赶紧往东看了一眼,目光快速的移动,终于找到了唐二栓的身影,唐二栓正好也看过来。

唐二栓看起来也瘦了不少,谭癞子把眼神连续往河道边转动,示意唐二栓应该想办法跑路了。

清军往北走了很远了,谭癞子不知道具体位置,他从未来过北直隶,但知道还没出边,因为牛录中还不时能抓到新的包衣,都是说的北方话,就说明还没有出边。

他不知道啥时候会出边,但这般走下去,总有一天要走出去的,要是离得太远就没办法逃走了。

唐二栓他朝着这边点头,谭癞子赶紧把目光转开,心里面大骂唐二栓傻,周围这么多人怎么能有动作,鞑子这里要连坐,所有人都会互相监视,一有什么异常就被告发到庄头那里去了,抓回的逃人和连坐的人下场都十分凄惨。

好在似乎没人留意到,刚松一口气,谭癞子忽然感觉旁边有一道目光,他微微转头过去,只见那女人偏着头,正目光呆滞的看着自己。

这种情况谭癞子遇到多多次了,心里一阵阵的发怵,这女人几乎从不跟人说话,从被抓那天起似乎就傻了一般。谭癞子只见过她两次说话,都是一个人朝着地面自言自语,嘴里絮絮叨叨的也不知说什么,但总是关注着自己。

各家庄头挥舞着刀具一路叫骂,不许包衣张望,谭癞子赶紧埋下头,乘着挥锄头的时候才偷看一下。

这处河道的水比较深,双方隔河对峙,明军试探了片刻后,继续往东去了,牛录章京大声叫喊,代子老爷带着二十多个甲兵跟着往下游而去。

见那些明军走了,谭癞子心头一阵失落,这时一阵号声,庄头的叫喊声在各处响起。

魏庄头大声叫道,“都站好!”

牛录下的数百多包衣迅速的各自集合,沿着壕沟站了长长一列,谭癞子埋头站在队列中,等着庄头带着去跟领催汇合。虽然人数众多,但没有一个人说话。

五个甲兵骑马出现在壕沟外面,坐骑后面分别用绳子拴着一个人,五个包衣涕泪横流,不停的哭喊着。

谭癞子不敢去看那几个人,刚把头埋下去,只听得马蹄声响,周围一阵惊叫,谭癞子忍不住微微抬头,只见甲兵策马冲出,马匹开始加速,五个人踉跄着跑了几步,随即就被拖带着摔倒在地,被马匹拖动着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跳动。

凄厉的惨叫声沿着长长的壕沟响起,五个甲兵朝着河道方向绕圈跑去,惨叫声逐渐远离,随着甲兵返回又响亮起来。

甲兵降低速度,拖着五个包衣从队列前经过,包衣的衣衫碎裂,跟暗红色的血肉和泥土糊在一起,膝盖的位置露出了白骨,不停发出低沉的哀嚎。

包衣队列中鸦雀无声,谭癞子全身颤抖,身体摇晃着几乎要站立不住,左边的包衣喉咙中不停发出奇怪的声响。

魏庄头在后边大声吼道,“这里面一个逃人,其他都是连坐的,只要想跑就是这个下场!”

蒙格图刚刚返回,他从队列前面经过,目光严厉的扫视着一众包衣。

魏庄头的声音继续喊道,“看严跟你一起的人,看到谁跟别人串通立刻要告诉主子,他逃了要杀你,不是主子要杀你,是他要杀你!”

谭癞子粗粗的呼吸着,突然右侧传来女人的嘟哝声,但听不清楚说的什么,蒙格图此时刚好走到跟前,谭癞子埋着头,偷眼往女人那边看去,只见她用手比划啊啊的说着,不知道是不是在说自己在跟其他人联络。

蒙格图的马蹄停在了跟前,窒息的寂静中,谭癞子联络全身僵直,几乎无法呼吸。

不知是片刻还是许久,就在谭癞子快要瘫倒在地时,终于听到蒙格图的声音冷冷道,“让这个疯女人住嘴。”

魏庄头赶过来,朝着那女人一巴掌抽翻在地,随即连踹几脚。

谭癞子大大的喘几口气,才发现后背已经全被汗水浸湿了。

此时牛录章京那边一通锣响,魏庄头还要再打,蒙格图的声音传来,“马上出边了,把人带回去看管好。”

魏庄头连声答应,谭癞子听到马上出边几个字,心头猛地一抽。

……

天空继续飘着细雨,包衣们在附近寻找遮雨的地方。

蒙格图主子的帐篷是早就搭好的,其实也就是一块油布加几根木头,刚好能睡下一个人,魏庄头的帐篷夹在两个车架之间,其他人都没有帐篷。

包衣的活动范围就在主子的帐篷周围,谭癞子缩到了一个车架下面,这个车架上边是装的布帛,魏庄头特意在牛录里面换了两张油布,只要地面不积水,就是躲雨的好地方。

一个人影走过来,谭癞子从车底仰头看过去,认出是魏庄头,魏庄头过来朝着谭癞子头顶一脚,“躺着作甚,去点火。”

谭癞子连忙捂着脑袋爬了出去,魏庄头到旁边一把揪住女人的头发,抓起拖进了帐篷去。

谭癞子歪过头不去看那破帐篷,他在周围走了一圈,因为就在蒙格图的帐篷附近,他平常也习惯性的在周围寻找引火的纸张,没有引起其他人留意。

纸张木材这些能烧的东西,对军队来说都是后勤物资,每个牛录都缺,任何人都想要,他之前在河西务抢到一点,没想到在香河停留太久,那点纸张也给用光了,只能继续用贴票点火,他在周围转一转,看看有没有别人不小心落下的,可以给他省下一张贴票。

唐二栓的位置离他不远,谭癞子趁着低头的时候隐蔽的打眼色,唐二栓也装作收拾柴火往这边靠近过来。

到了跟前唐二栓一个失手,抱的柴火掉下来,谭癞子赶紧蹲下抓住一根,唐二栓跟着蹲下来,谭癞子低声道,“别等着烧粮食了,主子说马上出边,再不跑来不及了。”

唐二栓马上回道,“今晚就跑,晚上我学马打喷嚏声音,听到连响三声你就出来,咱们在壕沟外汇合。”

听到今晚就跑,谭癞子心头狂跳,他本想在问清出壕沟后往哪个方向跑,却有人走过来,两人作势争抢几下,谭癞子站起来狠狠骂道,“让给你便是!”

唐二栓也没回话,拖回柴火走了,争抢东西在营中司空见惯,附近无人在意。

谭癞子转身回到自家架锅的地方,其他几个包衣在堆积柴火,这里柴火数量不多,好在他们是走在大军前面,途中还能捡到一点,等他们过后就是一扫而空,所以大军行动一般会分成多路,否则几十万人走一条路,任何东西都会缺乏。

包衣都在等他点火,谭癞子只得摸了摸怀中,还剩下三张贴票,他把嘴巴扁了扁,颤抖着抽出了一张,看了是唯一一张五十两的,赶紧又塞回去,抓出了另外一张十两的,心头略微好受点。

但五十两也只能再活两天,谭癞子喉头咕嘟咕嘟的滚动了几下,但想到今晚就要跑了,心头不禁又高兴又紧张,忍不住抬头往唐二栓的方向看,只看到唐二栓的背影。

这时蒙格图主子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谭癞子连忙收回目光,蒙格图叫喊两声,魏庄头提着裤子从帐篷里面窜出来,衣衫不整的凑到他跟前。

蒙格图也没有责骂,叫过他低声交谈,蒙格图神情很凝重,但距离并不远,谭癞子低着头敲打火石,火绒开始冒烟后用贴票接火,主要精力在留意听蒙格图说话。

蒙格图主子会说蒙语也会汉语,他跟庄头吩咐事情的时候都说汉语,口音和南直隶差别很大,但呆了这么长时间,谭癞子已经能听懂不少。

他听到了瘟病两次,接着接连出现,蒙格图朝着西面位置指了一下,谭癞子全神贯注,断断续续听到是图尔格牛录,已经有人死了,不许人近等话。

最近谭癞子听过不少次瘟病了,但都距离他们远,最早是从右翼那边传来的,最近这几天多了起来,图尔格牛录就走在他们前面不远,瘟病距离这么近还是第一次,听说左翼有一家甲兵,连带着包衣染病,十多个人两天就死得精光。

即便是在这般严厉的高压下,也有小道消息流传,各种女鬼瘟神的传说都有,让谭癞子的心提得老高。

两人再低声说了片刻,蒙格图就是让魏庄头管好户下人,不要跑了也不要死了,还是说已经快要出边,最好能带回辽东去。

今晚要跑路,本就极度危险,现在附近又出现了瘟病,前途更加难以预料,谭癞子只觉手足无力,胸膛中一股气憋得难受。

纸张燃烧的淡淡白烟弥漫在眼前,冰冷的细雨穿过烟雾打在脸上,正在难受间,突然听旁边一个包衣道,“癞子,火熄了,重新拿张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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