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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Chapter 116


晚上十点半,华北某县城夜总会。

        爆款电音中纠缠着形形色色的人体,劣质香烟和掺水酒精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步重华一手夹着烟,一手拎着个黑色塑料袋,大步穿过舞池里忘情扭动的男女,径直走到角落一张背对监控镜头的卡座前,只见昏暗中有个t恤牛仔身高腿长的男子正忙着左拥右抱,两个浓妆艳抹的陪酒女一个坐他身边一个坐他大腿上,咯咯笑得停不下来:“大哥你可千万别骗我们呀!”“你明儿真来帮我们开两瓶金方吗?”

        哐!

        女孩子们吓了一跳,回头只见步重华把黑塑料袋往桌上重重一拍,鼓鼓的袋口哗啦泄出了几沓粉红钞票!

        “拿着。”步重华随手丢了两叠给那俩姑娘,简洁地吩咐:“走人。”

        男子笑着在姑娘裸露的背上拍了拍:“哟,做生意的来了,不能陪你俩了,去吧。”说着从裤兜里摸出一包幽蓝色粉末,也不避讳她俩,直接往步重华面前一扔。

        那俩陪酒女见到满袋钱,眼早已直了,哪还管什么金方不金方的,赶紧一人抓起一叠钱笑开了花地跑了。

        满场红男绿女熙熙攘攘,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步重华收起那袋蓝金,向周围扫了眼,终于回头向那男子挑起眉角,意味深长问:“江教授拿不动刀了是吧,严峫?”

        对面正拿餐巾纸用力抹脖子上口红痕迹的男子动作一顿,紧接着幽幽地抬起脸,露出两个明显的黑眼圈,一手在背后紧紧按着后腰:“别跟我提他。”

        “……你的腰怎么了?”

        “没怎么。”

        步重华用一种全新的错愕的仿佛第一次认识他那般的目光上下打量严峫,五秒钟后严峫恼羞成怒地把餐巾纸往桌上一拍:“收起你那满脑子污秽堕落的思想!你哥我睡了两晚上的车后座,不小心闪了腰而已!”

        “你为什么要睡车后座?”

        “凉快!!”

        “……”步重华拢了拢皮夹克衣襟,点头说:“没错,确实再过个小半年就该入夏了。”

        这愚蠢的弟弟尚且不知死活,不过现实一定能教会他做人。严峫鼻孔朝天冷哼一声,什么都没说,向钱袋扬了扬下巴:“上哪弄的?”

        步重华说:“卖粉赚的啊。”

        “你他妈真卖啊?”

        “不真卖骗得过那条大鱼吗?”

        严峫目瞪口呆冲他比了个大拇指,步重华嘲讽地一勾嘴角,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我现在一共出了三批货,第一批蓝金直接送给了鲨鱼,第二批第三批都是白的,分别给的一个浙江的‘老花蛤’跟一个湖北的‘季老板’,但实际上那两人都是鲨鱼手下派来试探我的。要是敢出假货给他们,鲨鱼已经发现这出戏不对劲了,你以为你还能见到活着的我?”

        严峫无声地骂了句,从口型看应该是:“我艹……”

        “鲨鱼比警方想象得狡猾得多,从我手里过的每一袋货他都会叫人去验,有时候我觉得他根本就不相信我是真叛变了。”步重华向后靠在沙发靠背上,长长吐了口浊气,沙哑道:“我以前只知道吴雩活着回来很难,但现在才知道到底有多难。这种每天晚上都会梦到自己暴露以后被毒贩抓去剥皮的日子别说十二年了,连十二个月都不敢想象有人能熬过去。”

        严峫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重重叹了口气,给他倒了杯酒推过去:“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不能再跟鲨鱼手下假扮的拆家继续浪费时间了,否则货很快就会耗光,我得尽快把他本尊给钓出来。”步重华喝了口纯的绿方,沉声说:“我已经放出了有一大批蓝金要出货的消息,鲨鱼愿意高价买进,但目前还在等他确定细节。一旦最终定下时间地点,屠龙计划就可以正式实施围剿……”

        “不不,等等,”严峫愕然打断了他:“你手里有那么多蓝金?!”

        “没有。”

        严峫登时大怒:“胡闹!”

        “这是唯一的办法,我已经确定除了大批量的蓝金,鲨鱼对其他鱼饵根本没有任何反应!”步重华眯起眼睛,舞池上空旋转的彩灯映在他瞳底,闪烁出森冷阴沉的光:“这件事我反复思考了很多遍,只要围剿行动足够完美,就能在开箱验货之前把鲨鱼跟那帮手下都一网打尽,否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世上没有绝对保险的行动,一旦选择了这条路就必须承担失败的风险!”

        “你简直疯了!那要是围剿不够完美呢?!万一抓捕就是迟了几分钟呢?!”

        “那就祈祷那一刻战神站在我们这边。”步重华冷冷道,“从最开始我们就该想到,从海沟里钓鲨鱼,没有足够多的新鲜血肉那根本就不可能!”

        严峫用力搓了把脸,喃喃骂了两句,但在震耳欲聋的劲爆舞曲中根本听不清。

        兄弟俩都没再说话,半晌步重华才拿起那瓶绿方,倒了浅浅小半杯酒递给严峫,低声说:“不用太担心,哥。你尽管把这个计划转告给宋局,可行与否自然有专家去分析,如果无法配合有效围剿的话他们肯定也不会同意我冒险,是不是?”

        严峫靠在卡座里瞟了表弟一眼,嘴角浮起冷笑:“这世上专家很多,但真把你当骨肉血亲而不是预备烈士来看的,可并没有几个!”

        “……”

        步重华望着他亲表兄强压隐怒的脸,不由张了张口,咽喉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半晌只低头“唔”了声说:“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为什么严峫要千里迢迢蹚进津海的这趟浑水,为什么要不计代价不顾安危,来当这次绝密行动的联络人。

        “帅哥来跳舞呀!”

        “哈哈哈帅哥不请我们喝酒吗?”

        ……

        几个醉醺醺满场窜的小男孩小女孩腆着脸凑上来,严峫熟练地随手几张钞票打发了,向周围打量一眼,起身道:“我该回去了,咱俩别前后脚,你等会儿再走。”

        说着他又想起来什么似地,从手上解下一只腕表扔给步重华:“——拿着,专门给你带的。”

        那只表玫瑰金壳,深棕色鳄鱼皮带,万年历带双追针,虽然保养得很好,但表带灯笼扣的四个角却断了一角,像是曾经被利器磕碰过。步重华拿着表一时没反应过来,愕然道:“干什么?你提前给我上祭啊?”

        “滚你妈蛋!”严峫呵斥了句,弯腰俯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步重华眼神微微变了:“所以……”

        “所以平时戴在身上,但不要动不动就亮给人看。”严峫稍微拉开了点距离,在咫尺之际凝视着步重华琥珀色的瞳孔:“——等闲变却故人心,我也不知道它还管不管用,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你一定记住要留到最后一刻走投无路了再拿出来,明白吗?”

        “……”步重华垂下眼睛,少顷咽喉上下一滚,就着这一站一坐的姿势抬手短暂拥抱了严峫一下,沙哑地道:“谢谢你,哥。”

        严峫点点头,用力拍拍表弟的肩,步步走进舞池憧憧人影,很快消失不见了。

        步重华在彩灯迷幻昏暗的角落里又坐了片刻,不远处有几个穿紧身裤化了妆的小男孩望着他跃跃欲试,你推我搡半天后终于扭捏着过来,但还没来得及开口搭讪,只见步重华突然仰头喝干杯子里最后一点残酒,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舞厅。

        “嘿呀好可惜!”

        “就叫你早点下手的嘛!”

        ……

        已经快冬至进九了,夜气寒意凌人,昏黄路灯照在深夜空旷的县城马路上,偶有一两辆车飞驰而过又渐渐消失,显得格外冷清。

        步重华仰头呼出一口白气,心里突然涌现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他还从来没跟吴雩一起过过冬天呢。

        吴雩应该很怕冷,毕竟在东南亚生活了那么多年,华北的年末说不定是他十多年来第一次经历冬天。这样严寒的深夜,他应该盘腿坐在沙发上开着地暖,透过顶层复式的落地窗眺望城市灯海,电视里放着悲欢离合后大结局圆满的主题曲;茶几上应该放着一盆满满的糖果盘,因为出事前几天步重华刚去买了几大包点心带回家,吴雩当时还挺高兴地拆了个棒棒糖。

        他可能会有一点孤独,但总会好的。

        即便伤口无法痊愈,至少疼痛能随着习惯慢慢麻痹。

        步重华裹紧外套,摇头驱散心底冰冷的刺痛,低头轻车熟路地绕进后巷,夜总会后门口有个胖乎乎的身影正蹲在地上抽烟,听见脚步觅声抬头,差点因为脚麻一跤绊倒在地:

        “——哎呀我滴哥,我滴亲哥,你可总算出来了!可他妈冻死我胖丁了!”

        前·铁血酒吧老板胖丁哭丧着圆脸,裹一身皮毛,宛如一头瑟瑟发抖的座山雕。步重华把剩下那半瓶绿方扔给他,扬了扬下巴:“特地给你带的,今天允许你破戒喝两口,下不为例。”

        胖丁抱着威士忌瓶,心酸得简直要哭了:“想当年我胖丁老板扬名津海,纵横华北,醉卧美人膝醒掌酒吧权,什么拉菲茅台麦卡伦那统统都是漱口水,没想到我也有为区区半瓶绿方折下三尺小蛮腰的一天。我真是太……”

        “太惨了。”步重华诚恳道,“就像你当初在看守所苦苦求我帮你办取保候审时哭得一样惨。”

        胖丁眼泪水立马一收,若无其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田丁先生。”步重华连名带姓地叫他,语调平淡而严肃:“之前组织几位领导应该都跟你谈过了,我们公安民警是从不强迫人民群众帮忙办事的。关于你私开拳场坐庄赌博并涉嫌组织黑社会的事情,虽然起码要判十年以上,但请一定放心,这几年来我们监狱的管理越来越正规,伙食也越来越好……”

        “什么,等等,您怎么能怀疑我是被强迫的呢?”胖丁老板一手捂胸目视前方,就像抱着三代单传独苗似的抱着那半瓶威士忌,斩钉截铁道:“我是主动追随您配合您工作的,我愿意将功赎罪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将毕生的光和热奉献给公安事业和伟大的祖国!”

        啪,啪。

        步重华拍了两下掌:“很好,开车去吧。”

        胖丁立刻俯首帖耳地贴墙根溜了。

        步重华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正抬脚走向后巷口停着的车,突然脚步一顿。

        “等等。”

        胖丁疑惑地转过身。

        夜总会里不清晰的dj舞曲透过水泥墙,回荡在冷清的甬道中,更远处马路上的车辆飞快远去直至消失,风穿过树梢发出簌簌轻响。

        步重华的眼神微微变了,黑暗中某些无来由的征兆猝然触动神经,正向他的背后疾速逼近——

        “走!”他猝然喝道:“快走!”

        不用他吩咐第二遍,胖丁跳起来没命飞奔,同时半空厉风呼啸;所有剧变都发生在那一瞬间,步重华只来得及闪身拔枪咔哒一声子弹上膛,旋即枪口却被来人向天一抬,紧接着他整个人被轰然摁上了墙!

        “你——”

        步重华戛然而止,所有声音都被冰凉柔软又熟悉的嘴唇堵住了。

        所有酸楚思念悲哀和狂喜,都一股脑随风冲上夜空,然后像纷纷扬扬的大雪将地面温柔覆盖,于天地间闪烁着微渺的光芒。

        ——我是突然坠入了梦境吗?这是步重华的第一个念头。

        他怎么会在这里呢?

        他为什么还会亲吻我呢?

        皮肤与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淹没了所有感知,恍惚间他听见胖丁在那难以置信地一个劲尖叫,仿佛被掐住脖子连气都喘不上来似的,但他一点也不在意了。多少天以来的生死惊魂与艰辛筹谋都在此刻化作了齑粉,在唇舌纠缠间灰飞烟灭,连一丁点伤痛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因为吴雩在他眼前。

        在这严冬深夜,裹着满怀寒风,于千里外来到了他触手可及的怀抱前。

        “……你……”步重华胸腔起伏,视线不舍得从眼前这熟悉的面孔上移开,喘息道:“你怎么……”

        吴雩一言不发,伸手解开脖颈上的衬衣纽扣,然后又解开第二个纽扣,黑暗中露出一小片锁骨,活动了下脖颈。

        步重华一愣。

        胖丁的持续性尖叫也陡然拐了个疑惑的弯。

        吴雩黑白分明的眼睛落在步重华脸上,视线冰冷毫无情绪。下一秒,他陡然拎起步重华衣领,轰然一记铁拳又准又狠,当场把他打翻在地,稀里哗啦撞翻了整座巨大的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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