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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第 87 章


地牢里永远都是阴暗潮湿的,  空气中带着一股腐烂污臭的味道,无论来多少次,都让赵夜阑眉头紧皱。

        他缓步来到最里面的牢房,  听见了低低沉沉的童谣,是京城里的孩子小时候都会哼唱的:“月儿弯,  月儿弯,  是阿娘的臂弯”

        里面的人双手双脚都被重重的镣铐拷着,听见动静,抬起头来,见到是他,叹了口气:“你说你去年为什么不按照计划离开京城呢?你若是走了,  今日咱们也不用在这里见面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赵夜阑问道。

        顾袅袅扯了下嘴角。

        “我把京城每一个角落都翻遍了,独独没有怀疑到你身上来。”赵夜阑沉声道。

        顾袅袅站起来,缓慢地走到门边,镣铐拖在地上的声音很是沉闷繁重。

        两人隔着一道牢门,对视半晌,顾袅袅开口问道:“他死了吗?”

        “整个太医院的人都在抢救,  还在昏迷中,  但情况稍有好转,  就等他醒过来了。”赵夜阑道。

        刺杀当天,惊动了京城所有人,赵暄送回宫时,  已是昏迷不醒,  太医院的人进进出出正正忙碌了三天,  才将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只是人还一直没有醒,  日夜都有人守着。

        孙暮芸在见到赵暄的伤势后,  悲痛交加,一时没控制住情绪,腹痛难忍,提前诞下一名皇子。幸运的是母子平安,但也需要太医照料,皇宫现在可谓是忙得团团转。

        “啊居然还没死,是我挑的位子不对吗?我明明对准的是心脏啊。”顾袅袅无奈地笑了笑,“看来真是命大啊。”

        “顾袅袅。”赵夜阑咬着牙喊了她一声,“你到底为何要这么做?你就不怕死吗?”

        “死?”顾袅袅肩膀一颤,笑出了声,“我最不怕的就是死了,我只怕死之前,没有拉上几个垫背的。不过也好,赵旭先我一步到黄泉路,也值了。”

        赵夜阑闻言皱起了眉:“你和他不是一伙的?”

        “是,也不是。”顾袅袅嘴角含着一抹笑,“年前我听闻南疆的公主想要嫁给燕明庭,想帮你查查她的底细,谁知道竟然查出些有意思的东西来,她和大皇子还有过私情。”

        “所以你就帮他们私会?”

        “不错,我假意要帮他夺回皇位,给他传递两国消息,他个傻子就信了。不信也得信,因为京城里没有任何人愿意帮他。”顾袅袅轻蔑地笑了笑,“去别宫带走他的人早就被燕明庭的手下们杀了,是我派人去将他救回红袖楼的。”

        “你根本不是要帮他夺位,否则也不会让他大庭广众之下去做刺杀的事。”

        “我当然不会帮他个狗东西,我不过是时不时在他耳边提醒一句皇上可能要出宫。他在暗道里呆久了,脑子就会糊涂,一心只想一件事,那就是杀了赵暄取而代之。”顾袅袅道。

        “可是他失败了,却给了你得手的机会。”

        “对,他不过就是个跳梁小丑而已,先让他出去蹦跶两下,等所有人注意力都被他吸引后,我才有机会。”顾袅袅笑了笑,“要等赵暄出宫一趟不容易啊,我原以为这计划还要等上许久呢。”

        “所以你的目的是要他们兄弟相残?”赵夜阑问。

        顾袅袅扬起下颌,淡然道:“不错,我要赵家人不得好死,父子相残、兄弟相残,不觉得很有意思么?”

        赵夜阑猜测是与童年经历有关,道:“当年那些事,是先帝做的,与赵暄无关,而且他也算间接帮我们报了仇,如今社稷也安稳了下来”

        “与他无关?”顾袅袅忽地大笑起来,笑得有些声嘶力竭,手紧紧抓在柱子上,青筋突起,咬牙切齿地问道,“那当年那些事,与我有关吗?与你有关吗?为什么杀我们的时候,就是诛九族,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轮到他们这群杀人凶手,就要分相不相关了?”

        赵夜阑安静地看着她,以前也曾在她眼里看到恨意,他以为只是对方藏不住,没想到却是有如此深重的恨。

        “顾袅袅,你这是在拿命相抵。”

        “别叫我顾袅袅。”

        赵夜阑一怔。

        “顾袅袅早就死在刽子手的刀下了,我姓蒋。”

        赵夜阑神色骇然,当年与安庆侯一案牵扯的人中,姓蒋的只有一家人,那就是安庆侯。

        “你是”

        “我是我爹最小的嫡女。”顾袅袅久违地回忆起了往事,“我自幼读书习字,先生是当朝太傅,我以前的学识可不比那个尹平绿差,若是再多学上几年,说不定还得是个女状元呢。我爹教我习武,说女儿家要有点护身的本领,若是能保家卫国那就更好了。可惜我才学会如何拿剑,就没人再教我了。”

        “赵夜阑,你只是亲眼看着你爹娘死去,就忍辱负重这么多年。那我呢?我全府上下几百余人悉数死于刀下,你看过真正的血流成河吗?尚在襁褓中的弟弟甚至还不会说话,就被人扔进了井里,他又与这件事有何关系?不分长幼,无论疏近,但凡和我们家沾点关系的共计两万余人,死的死,伤的伤,就连你们这种清清白白的人家都被卷进来,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你让我如何放下?”

        “我放不下啊”顾袅袅泣不成声道。

        赵夜阑神色悲怆,久久没能回过神。

        他一直没有怀疑到顾袅袅的头上,就是因为两人经历过同样惨痛的事,无需多言便能理解对方的苦痛。然而他还是低估了顾袅袅的定力,隐忍这么多年,居然瞒得滴水不漏,连他都未曾察觉身份有异。

        但大抵也只有他,能明白顾袅袅的选择,换作是以前的他,多半也会这样孤注一掷。

        他将帕子递进去,顾袅袅接过去,手却被铐住,笑得比哭还难看;“你帮我擦一下吧。”

        赵夜阑缓慢地给她擦着脸,顾袅袅仰着头,道:“其实刚开始被关进大牢的时候,我是真的不想活了,可是每次看见你吧,我就觉得还能再坚持坚持,你都没有去寻死觅活的,我为什么要先这么去做呢?”

        赵夜阑道:“你的家人肯定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的。”

        “我活不下去,这世间我真是活腻了。”顾袅袅抬眼看他,“你准备假死的时候,应该也是这种想法吧,大仇得报,这世间就没什么值得再留念的了,不如离去。”

        赵夜阑没有否认。

        “可是你运气好啊,你遇见了燕明庭,让你有了眷念,舍不得了。”顾袅袅说,“我就没这个运气了。”

        赵夜阑安静地陪了她一会,探望的时间就快到了,顾袅袅低声叮嘱道:“我这些年的所有积蓄都放在咱们联络的那间屋子里,你拿着那些银两去给姑娘们都安排个好去处吧,她们都是无辜的,压根不知道我的事。”

        赵夜阑:“好。”

        “楼里还给你留了点东西,别忘了。银子你也不缺,我就只能给你留点香料和茶叶了,香料是我亲自筛选的西域香。这么多年,我也跟着你用惯了香料,好像就能掩盖掉身上多年来的污秽臭味一样。”

        “嗯。”赵夜阑垂眸,喉咙一滚,声音晦涩,“还有吗?”

        “你和燕明庭要好好的,他待你不错,你别一天到晚就耍小脾气了,和和美美的过日子多好。”

        “借你吉言。”赵夜阑艰难地扯了一下嘴角,问道,“你可曾听赵旭提过南疆蛊毒吗?”

        “什么毒?”

        “没什么。”赵夜阑神色黯然。

        “还有最后一件事,你一定要帮我。”

        赵夜阑看着她:“什么事?”

        “你以前不是能直接在牢里把余钧良赐死了吗?”顾袅袅说,“我宁愿死在你手上,也不想死在刽子手手里,身首异处,你能成全我最后一份体面吗?”

        良久,赵夜阑应了一声:“好。”

        “谢谢,我这辈子,最值的就是认识了你这个朋友。”顾袅袅红着眼圈说。

        赵夜阑有些鼻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顾袅袅怔忪片刻,时隔十几年,终于缓缓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蒋沐,我叫蒋沐,三水一木的沐。”

        “你好,蒋沐。”

        “赵梦亭,珍重。”

        从大牢出来后,他举目四望,忽然间很想见到燕明庭,他坐进轿子,又嫌弃轿子太慢,中途下了轿,一路跑回将军府,一进大门就开始喊:“燕明庭,燕明庭!”

        “我在这里。”燕明庭从卧房走出来,赵夜阑就跑到跟前来,伸出手将自己抱住了。

        “见到她了?”燕明庭低头问道。

        赵夜阑点头。

        燕明庭摸了摸他的脑袋,温声道:“先进屋吧。”

        赵夜阑松开手,刚踏过门槛,忽然听见“砰”地一声,他惊慌地扭头看向燕明庭,就见燕明庭一只手砸到门上,紧紧地攥着,整个人昏昏沉沉地往下坠。

        “燕明庭!”赵夜阑立即去扶他。

        燕明庭滑落在地,背靠着房门,脸色苍白,还冲他笑了笑:“没事,就是有点头晕,缓一缓就好了,你去厨房帮我倒杯水吧。”

        “我不去,我哪也不去!”赵夜阑抱着他,“你休想找借口把我赶走。”

        燕明庭靠在他怀里,笑着说:“可、可是我现在有点头晕,想睡一会”

        “不许睡!”

        “好,不睡,我不睡。”

        “将军,大人,你们这是怎么了?”小高循声赶来,站在门口吓了一跳。

        “你快去倒杯水来。”赵夜阑立即吩咐道道。

        “来了来了,水来了。”小高去倒了杯水,递到燕明庭面前,垂下眼睛时,却发现燕明庭浑身紧绷,手一直抓着大腿,“将军,你掐自己做什么呀?”

        赵夜阑一愣,这才注意到他一直在暗中折磨自己来保持清醒,当即眼里就滚出一行热泪:“为什么,为什么要你这样”

        “梦亭,你别哭啊。”燕明庭抬起手,给他擦了擦泪水,脸色苍白道,“你去把姚沐泽找来。”

        “好,我去。”赵夜阑将人交给小高,然后起身出去,走到房门外,他等待了片刻,听见里面燕明庭克制的痛苦□□,心脏就像是被人来回鞭笞一般,痛得快失去了知觉。

        太医院的人几乎都在皇宫,赵夜阑从太医院又寻到皇宫去,把姚沐泽带了出来。

        姚沐泽一看他这神色,就知道情形不太妙,飞快地跟着他去了将军府,而燕明庭似乎已经恢复过来了,跟个没事人一样半靠在床上嗑瓜子。

        “真是麻烦你跑一趟了。”燕明庭笑说。

        “将军客气了。”姚沐泽打开医箱,“这个毒是间歇性发作,我先给你施个针,希望能减缓你发作时的痛苦。”

        “有劳了。”燕明庭又看向赵夜阑,“梦亭,你去看看晚饭做好没,晚上留姚大夫一起用个饭吧。”

        “不去。”赵夜阑在桌边坐了下来,冷静自持道,“施针吧,不用管我。”

        一根根细针插在穴位上,赵夜阑光是看着都觉得快要疼死了,偏偏燕明庭还没合上过嘴,跟姚沐泽闲聊:“姚大夫,你帮我看看,我这夫人现在是不是在偷偷抹眼泪呢?”

        “没有。”姚沐泽说。

        “那就好,我可真怕你们这些外人见到了。你是不知道,他生的那么标致,哭起来更是勾人魂了。哎,最好是永远不要有人看见他哭的样子,不然我得多生气啊。”

        “赵大人不轻易哭的。”

        “是么诶,姚大夫,你说这世上除了我这个英俊帅气的男子,还有谁能配得上他吗?”

        “没有了。”

        “我觉得也是。”燕明庭笑道。

        赵夜阑听着他们的对话,一直没有出声,仿佛不存在一样,只是安静地注视着燕明庭。

        到了夜间,赵夜阑躺在他身侧,说起顾袅袅的事,燕明庭唏嘘不已。

        “你知道她说什么吗?”

        “说什么?”

        赵夜阑撑起上半身,看着他:“她说,让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

        燕明庭摸了摸他的脸颊,低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他明明已经很注意了,进入南疆后,就下令所有人不要吃军粮以外的食物,更令人对军粮严防死守。可他没想到八公主竟然用自己来做毒引,知道他会去逼问老将军的死因,所以在临死前给他下了毒。

        而这毒经过这些年的炼制,毒性比当年的要更猛一些,初时不会有任何反应,他急于回来见赵夜阑,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直到快进京城时,忽然头疼欲裂,四肢无力从马上摔下去,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中毒了。

        “我以为我能坦然面对,可是不行啊”赵夜阑甚至都安排好了后事,打算等燕明庭离去后,他就一同离开,可是今天亲眼看着燕明庭倒在地上时,他还是低估了自己的忍耐力,他压根就做不到亲眼看着对方死在自己怀里。

        “我爹娘死了,朋友一个昏迷不醒生死未卜,一个在天牢里等待死亡,连你也要离我而去为什么我想留的人一个都留不住?求你了,燕芳礼,我求求你,可不可以活下来?”赵夜阑握住他的手,声音嘶哑地祈求道,“我以后再也不对你发脾气了,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啊”

        燕明庭眼眶一热,将人抱进怀里,有些哽咽地问道:“梦亭,你说,我是不是真的是天煞孤星?现在克到自己身上来了,还坑害了你”

        “你胡说什么呢!”赵夜阑捂住他的嘴,吻上他的眼睛,又含住他的唇瓣,两人的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只希望时间永远停在这个夜晚,明天永远不要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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