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六一章 如棋
二更时分,李徽一身酒气骑马走在长街上。今日着实喝了不少酒,好在自己有所准备,去王府之前喝了几晚顾青宁配制的醒酒汤做了预备。
顾青宁之前配的安神醒酒汤是以菊花、葛花、酸枣仁、柏子仁加上了一些梨糖煮出来的汤水。李徽给她个建议,让她制作成汤包,可以随时取用。毕竟饮酒是常事,李徽希望随身携带一些此物,以备不时之需。顾青宁便制作了一些备用。
来时便听说那司马道子嗜酒好饮,酒量大。李徽对自己的酒量并不自信,担心喝醉了误事。所以这来之前煮了两杯喝了。只是不知道这醒酒汤在喝酒之前服用是否有用。事实证明,还是挺管用的,虽然喝的熏熏然,但却并未醉酒。
沿着青溪之畔一路往秦淮河大街而行,街上百姓依旧不少。路上街道两侧的门楣树枝上挂着一些灯笼。有的灭了,有的还亮着。李徽记起了几晚似乎有灯会,庆贺大晋在淮南大战之中取得了胜利。
事实上,这样的欢庆要持续三日,明日白天还有游街庙会,还要欢庆此事。
其实,再怎样隆重的庆祝都不为过,因为对于大晋的百姓而言,北方胡人的威胁永远都是他们心头的阴霾。
无论日子过的多富足,内心里总是有着挥之不去的担忧。担心忽然有一天,胡人南下,一切终将化为乌有。
当年五胡入中原的所作所为太过恶劣,尽管过去了七十年,但是当年的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还是通过口口相传,代代相传而深刻的影响到了大晋每一个人的内心。
无尽的屠杀和征战,苦难和死亡笼罩在中原大地的上空。北方人口因为死亡和逃亡损失了六成。本来北地中原和关中关东之地人口一千三百万,在极短的时间里只剩下了四五百万人口。
田园荒芜,村落城池毁于战火。道德礼仪彻底崩坏,文明被无情的践踏。五胡以野蛮撕毁了一切。卖儿鬻女,以人为食。胡人兵马抓获汉人女子,夜则辱之,天明烹之为食,尸骸弃之荒野。那些野蛮残暴之事,非文字所能描述。
永嘉南渡之后,局面暂时稳定了下来。但是胡人带来的阴影,带来的恐惧一直藏在内心最深处。深深的影响着他们的思想和行为。
大晋名士们为何荒诞不羁,谈玄论虚。为何嗑药嗜酒,醉生梦死。很大程度便是因为对未来的不确定,对北方带来的威胁的无力感所导致的颓废的生活态度。一个时刻觉得自己会被毁灭的国家,自然会产生一些不着边际的,没有实际意义的思想和行为。会沉迷于一些虚幻的快乐之中。
今朝有酒今朝醉,得过且过是许多人内心深处的想法。在政治上,也因此衍生出保守和谨慎以及不思进取。
大晋南渡之后的几次北伐接连失败,其实并非北伐的兵马不够强大,北伐将领的意志不够坚决,更多的则是这种保守谨慎的思想作祟,对胡人根深蒂固的恐惧作祟。故而朝廷的思想上不够坚定,而且会故意掣肘,希望维持现状,维持现有的局面以苟且偷生。
这么多年过去了,淮南大战本来被认为是末日降临的那一刻,许多人都绝望的时候,突然间云开雾散。大晋的兵马击溃了百万秦军,将他们打的落花流水,狼狈败走。
仿佛在一瞬间,心中的阴霾被驱散,阳光照进了阴影。难以置信的事实摆在眼前,令人不得不相信。所以,带给所有人的狂喜是毋庸置疑的。
朝廷只下达了欢庆三天的旨意。事实上,别说三天,三十天也不为过,怎样的欢庆都不为过。因为这意味着内心深处恐惧的消除,胡人神话的打破。这绝对是意义重大的时刻。
李徽策马走过依旧熙攘,但已经灯火阑珊的街头,心中甚为平静安宁。即便李徽刚刚从琅琊王府出来,已然洞悉了司马氏想要进行改变的想法。知道这一定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变化。但是起码这一刻,李徽的心头是平静的。
乌衣巷中甚为安静,谢府门前,灯笼在秋风之中摇弋。守门的几名仆役坐在门口打瞌睡,见到李徽等人回来,忙上前牵马。
“你们怎么还没歇息?留个人守着门开门便好。”李徽翻身下马,笑道。
“是大公子吩咐的。大公子说,李家郎君可能会很晚回来,所以命我们在这里等着。人也不多,我们一向是五人一组守夜的。”仆役们说道。
李徽微微点头,心中思忖着该如何向谢玄解释今晚的事情。如实相告?似乎不妥。隐瞒不说?似乎也不妥。路上自己考虑了,但是却还没有拿定主意。
往后宅走的时候,李徽本以为谢玄一定会等着自己,询问自己去琅琊王府赴宴的情形。但是,二进厅中空无一人,三进也空无一人。站在三进中庭遥望谢玄居处的庭院,那里一片漆黑安静,显然谢玄已经睡下了。
李徽有些意外,谢玄居然没有等着自己来询问今晚的事情,这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出于信任,认为无需多问。充分相信李徽的定力,也相信李徽不会做出对谢氏不利的事情,所以心宽而眠,并不担心。
另一种则是漠视。就好像两个人相处,一旦对方已经到了对你不闻不问的地步,多半已经不在乎你了。那也便传达了一种姿态:谢氏不会在意任何私下里的营苟谋划,他们有能力应付一切变故。
当然,李徽认为,多半是因为第一种。又或许,这根本就是自己多心了。
李徽缓步往东园走去,突然间,一盏灯笼摇摇晃晃从西侧垂门进来,一名婢女快步走到李徽等人面前。
“李公子,家主请你前往琴室。”
李徽愣了愣,无声的笑了。谢玄不问,终究还是有人会问。谢安定是要自己前去禀报的。李徽心里已经决定了,不对谢安隐瞒,将今晚的事情全部告知谢安,让谢安知道司马氏在想些什么,早作应对。
自己和谢家之间的关系已然逐渐的疏远,今晚的事情若是再隐瞒,更有可能造成更大的疏远和隔阂。这或许正是司马道子想要达到的目的,自己岂能上他的当。
况且,自己受谢氏之恩,怎么可能背着谢氏和司马道子混在一起。今晚和司马道子本就是虚与委蛇,探听其内心想法的一番做戏,自己怎会因为他的三言两语,一些钱粮物资之事便破坏和谢氏之间的关系。这是不可能的。
之所以之前犹豫,是因为此事确实对自己有利。对徐州和东府军的壮大甚有裨益。从功利的角度而言,是有好处的。可世上的事情又怎能完全用功利来衡量。
琴房之中,烛火明亮。谢安坐在棋盘之前,手中拈着一枚棋子正对着棋盘上的一盘残局举棋不定,皱眉沉思。
李徽进来站在一旁,谢安似乎并没有发现,依旧对着棋盘苦思。
李徽看向棋盘,发现棋盘上的棋局其实并不复杂。黑旗势衰,已然呈四面楚歌之势。白期扩张,已占据大片地盘,正有挤压突入断开之势。谢安手中拿着的是一枚白子,眼下有数处可下,其实每一处都可以占得胜机,但他依旧举棋不定。
“弘度认为,这一手当下在何处?”谢安忽然开口问道,眼睛还盯着棋盘。
原来他早已知道自己站在一旁。
李徽沉吟道:“起码有三处可置黑棋于死地。四叔可随意落子。”
谢安点头,伸手啪的一下,将白子落在棋盘上。李徽啊了一声,怔怔发愣。谢安那一子没有落在制胜的任何一手处,而是落在了后方白字的范围里。
一手没有必要的废手。导致了局面的变化,黑棋缓过了这一手,便有突出做活之势了。
“弘度认为,黑棋能扭转局面吗。”谢安道。
李徽笑道:“四叔,即便浪费一手,黑棋也是要输的。黑棋会不得不做活而导致气目不足。因为黑子各自为营,除非能联通一气才能做活。这基本不可能。”
谢安微笑道:“所以说,这一手白子的废手,其实也算不得是废手。起码防止了白期中腹被切入,导致棋局陷入混乱之中。废手其实是妙手,不是么?”
李徽细看,顿时恍然。
“还真是。哎,我很久没下棋了,棋艺已经荒废了。其实,白棋的局面和黑棋差不多,各自没能完全联通,有冲断的可能。四叔这一手,倒是完全防止了隐患。实为妙手。”李徽道。
谢安呵呵一笑,哗啦一声将一把白棋撒入盘中,道:“这一局棋不必下了,黑棋必输,白棋必赢。但白棋不能咄咄逼人,否则自身隐忧甚大。有时候,只顾着进攻,看似大优,其实隐藏着危险。必要时,需要稳一手,补全缺陷。这便是老夫最近下棋得到了感悟。”
李徽微笑道:“四叔棋力艰深,我已经远远不是四叔的对手了。”
谢安笑道:“棋力算不得什么。乐律琴棋皆为小技。老夫可以洞悉棋局之秘,但最难的却是洞悉现实中的棋局,规避相应的风险,恰到好处的行事,不至于冒进,也不至于太保守。”
李徽听着觉得话里有话,想开口问什么,却又不知从那里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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