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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九零章 别宴(下)


  众人颔首为礼,谢道韫手指跳动,琴曲悠然而出。那琴曲先是清朗,随即跳脱,音节跳动,隐隐有缭乱之意。看上去似乎很慌张,但这慌张显然又不是因为生疏或琴技不佳所致,倒像是故意的。

  直到琴声再次舒缓时,谢道韫曼声吟道:“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东方未晞,颠倒裳衣。倒之颠之,自公令之。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则莫。”

  李徽听了她吟诵,差点笑出声来。别人听不出来,他自然是听的出来的。谢道韫吟诵的这首是诗经国风中的一首,名为《东方未明》。说的是一名男子因为公务差役而手忙脚乱连衣服都穿错的狼狈样子。

  后一句,说的是丈夫因为早出晚归,生恐别人窥伺其妻,故而折柳枝以塞藩篱,阻止闲人进入之意。隐含着患得患失,不放心自己妻子在家的意思。

  前日李徽留宿柳树巷,激情欢好之后,闲聊说话的时候,谢道韫谈及会稽世家公子之风度,似乎颇有赞誉之意。李徽当即醋意大发,说了一些拈酸吃醋的话。谢道韫故意逗他,说别人如何如何的好,如何如何的风雅,气的李徽起来穿衣要走,衣服都穿不周正了。

  谢道韫忙拉住他,极尽温柔缠绵,这才哄得李徽开心。过后谢道韫便吟此诗嘲笑李徽,李徽也自知有些小心眼,居然会生出那般情绪来,听了这诗句便也一笑置之。

  没想到,谢道韫却谱了一曲弹奏吟诵了出来。难怪之前曲调怪异,慌乱戏谑之意浓厚。却原来是在形容自己颠三倒四的闹脾气吃醋的事。

  一曲既罢,众人都拍手叫好。李徽却道:“大失水准,大失水准。”

  张彤云等人嗔怪的看着李徽,认为夫君太过直白,不给人面子。虽然这一曲确实一般,但也不能这么说话。只有谢道韫知道,李徽是故意如此。

  “我本就琴技生疏,说的也没错。若不然,弘度奏一曲如何?好久没听你吹笛子了。”谢道韫笑道。

  李徽道:“笛子很久不吹了,早已生疏了,怕已经不成调了。还是罢了。”

  “那不成,谢家姐姐要走了,你怎也要助助兴。彤云表姐身怀有孕,气力不足,不能吹奏。我和珠儿又不会这些,夫君若不表示表示,岂不失礼?”顾青宁开始起哄。

  谢道韫微笑道:“弘度也很久没有写诗了,不如写首诗来听听。”

  众女都说好。李徽笑着点头道:“也罢,写诗却还使得,我这满腹才学,再不挥洒挥洒,怕是要从口中溢出来。”

  众女皱眉娇嗔,这话不但不要脸,也太恶心了。

  李徽干了一杯,对谢道韫道:“阿姐伴奏,我唱一首。”

  谢道韫微笑落座,悬手以待。

  李徽在众人的目光下站起身来,踱步两圈,缓缓吟道:“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此去蓬山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众人听了,眼中尽为爱慕欣赏之意。郎君果然才气逼人,踱步之间便成华章,且暗合离别留恋之意,当真不是自大。

  谢道韫沉吟不语,心中叹息。但听李徽手持竹筷,在酒盅上敲出节奏来,唱道:“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谢道韫手指跳动,琴声缓缓跟上歌声,浑然一体,融合无间。

  一曲既罢,众人眼眶湿润,各怀伤情。

  此刻,酒席宴上烛火摇弋,温暖如春,屋外寒风呼啸,在枝头呜咽有声。世间多少人家盼望的团圆美好,在此一瞬。只可惜,不得长久,也仅此一瞬而已。

  次日上午,谢道韫携奴仆卫士一行离开淮阴,于射阳码头登船前往京城。李徽亲自送至码头,挥手目送船只离去,方才怅然回转。

  ……

  腊月二十六,谢道韫一行抵达京城的第二天,谢玄从广陵回到京城。

  当日午后,司马曜派司马道子代表自己前来谢府探望谢玄伤势,赏赐布帛钱财宽慰问候谢玄。随后,在谢安书房之中,司马道子和谢安进行了长达两个时辰的密商。

  在此之前,谢安已经上了一次奏折,向司马曜表达了辞官归乡之意。司马曜不是傻子,他当然明白那是一种姿态,自己不能贸然答应,所以将谢安的折子驳回。

  而昨日,谢安再一次以身体有恙为由提出辞官,司马道子此番前来,便是以探望谢玄为名来和谢安谈条件的。

  书房之中的密谈进行的还算顺利,除了在某些方面未能达成共识之外,在其他的条件上,司马道子表现的很积极,很配合。原因很简单,司马道子知道,谢安一走,朝中大权将落于自己之手,为此,他当然愿意做出一些方面的让步。

  谢安的条件之一,便是必须让谢玄继续统领北府军,北府军的各项待遇和优先级不能变,谢玄的权力不能减。此次北伐失利的责任,不能追究谢玄,要以北伐达到了预期的目的作为统一口径,不得归咎于谢玄和北府军,攻讦刁难,败坏谢玄和北府军声誉。

  谢安的条件之二便是,自己虽然引退,但朝廷不得以事后清算的方式处置自己的政治遗产。自己任用的官员,制定的政策,除非有实据的错谬和失职,否则朝廷不得随意废黜和清算。不得以污名化自己的方式,清算所谓的余党。

  谢安的第三个条件是,朝廷当以整体大局为重,对桓氏等豪族必须加以抚慰,对地方的格局要妥善应对,不可激化矛盾,令朝政局面大改,生出动乱。北方大乱,朝廷当抓住机会休养生息,增强实力以图北伐。

  对于前面的两个条件,司马道子都是一口答应的。他知道,这关乎谢安和他的陈郡谢氏的地位和利益。若是不答应这些条件,谢安绝不会主动放手。

  但是,对于第三个条件,司马道子却不愿意接受。

  很简单,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兄弟二人正要大力壮大皇权和宗族势力,实行去门阀世族化的道路。谢安要求的这些却是和他们的想法所违背的。解决了谢氏之后,他们的下一个目标便是其他豪阀大族,地方势力。桓氏拥兵于荆州江州,一直都是威胁。这是下一个最大的目标。另外,徐州李徽的崛起,拥东府军而自重,且已经有一些不好的苗头,甚至有背叛朝廷的迹象出现。正要大力解决这个问题。结果谢安却说不许,显然司马道子是不肯答应的。

  不但不能答应,司马道子还提出了一个让谢安无法接受的条件,他以李徽勾连慕容垂,有反叛之嫌的理由,要求谢玄在适当时机率领北府军进攻徐州,收编东府军。

  对谢安而言,司马道子的居心他知道的一清二楚,这厮是要让北府军和东府军互相消耗,借北府军之力解决东府军,以消除隐患。这样的要求,谢安自然是绝对不能答应的。

  双方便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最终谢安端茶送客要让司马道子滚蛋的时候,司马道子做出了让步,表示自己如果提供了确切的李徽通敌的证据,北府军必须听令。否则的话,不再要求如此。谢安也明白,自己的态度也不能太强硬,他也相信李徽不至于背叛大晋。毕竟李徽早已答应过自己,只要自己在世一天,他都不会有任何不轨之行。

  至于朝廷将来的行动,自己其实也管不了太多了。自己只能竭力维持,但最终的走向,其实自己并不能左右。自己已经决意引退,又何必事事操心。这江山,是他司马氏的江山,他们要折腾,自己也没有精力去管他们。

  至此,双方达成了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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