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巫山绢与阿魏散(五)
似茜素这般不善言辞的人,我在朱心堂见得不算少,她突然之间转身离去,我大致能体谅。必是方才铺子里的那些话,或是看客们的话,或是崔清河的话,总有些话触到了她心尖儿上,正扎中心上命门。
故此,我并不在意她无礼冒失的离去,径自走到铺子里。
铺子里的人三三两两地散了去,绿艾兴高采烈地冲着崔清河笑,带了掩饰不住的得意。见我进来,她几步上前,拉了我的手:“阿心,你可不知,方才……”
我向她温和地笑笑:“我在后头都听见了,你阿姊也在。”
绿艾笑得愈发明快了,“这些人时常来嘲弄阿姊的画作,平素我笨口拙舌,总不好抒发,今日总算是出了这一口气。”
“世俗之人,你也不必同他们恼,总不乏像崔公子这样的懂画之人。”我顺着她的得意赞了一句,顺势向崔清河略作了个礼。
那崔清河立时就回了礼,摆手歉然道:“姑娘谬赞了,在下懂什么画,不过瞧不上那些纨绔子自以为是的刻薄,又因是绿艾的阿姊,便一时逞了口舌之利……终究不是君子所为,姑娘要赞,倒教在下惭愧。”
我心里暗暗点头,绿艾的眼光很好,大约是字画辨识多了,眼光精准,辨人也不差。
说话间,姚装池擦着手上的浆糊走了过来,怀里搂着崔清河交付修补的祖像,一面嗔了绿艾一眼:“又胡闹呢,还拉着清河同你一道不打正经。阿心姑娘见笑了。”
听着姚装池的口吻,方才那番争辩估摸他也听到了,虽不表赞许,也不难听出他的满意。
“跟着长了一回见识,怎好说见笑。”我忙向他笑道,言归正传地向他禀明了茜素的眼疾:“正要找您说话呢,姚装池不必忧心,茜素姑娘的眼睛不妨事,扎几次针便能见好。”
姚装池便越发高兴起来了,说着感谢的话,笑眯眯地将我送到大门口。
回到朱心堂,夜间无事时,我将白日里在姚装池铺子里这一番热闹向师傅学说了一回,连师傅也称许,这个崔清河,方是个懂画的。
我忽又想起那画像的事来,“师傅,有桩奇事,原我送去修的画像,绿艾说画得并不像我,茜素却肯定那就是我。她二人究竟哪一个说得对?”
师傅“呵呵”地笑了一阵,反问道:“你觉得她们哪一个说中了?”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我又不谙书画……”
“那茜素姑娘,果然怀着天赋,这份天资难得一见,只可惜生就了女儿身,较男儿郎多了许多艰辛。”师傅闲闲地评说着茜素的天分与命数,踱步回屋去了,撇下我仍在痴想画像究竟同我像是不像。
这一整个暑日,我共去了姚装池八回,至立秋,茜素的眼睛已好了十之八九。
立秋那日,我去姚装池时,铺子里却少了一贯清脆的笑声,和里外忙碌的伶俐身影。
“怎么不见绿艾?”我问姚装池。
姚装池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眯着眼得意道:“我家绿艾说定了亲,再整日抛头露面地在铺子里帮衬便不合时宜了。”
“绿艾定亲了?”我心里也跟着高兴:“哪家儿郎有这样的好福气?”
姚装池绷不住笑,唇边的胡须一下都高高翘起来:“还能是哪家的小子,自然是那崔清河,换了别家怕是绿艾也不肯答应的。”
且不论绿艾与崔清河早就结下情意,我听说崔家本也是诗书礼仪的世家,与姚装池家一般,中道衰落了,崔家人口单弱,崔清河的双亲去世得早,亲戚也不多,没那么许多讲究和规矩,绿艾虽嫁过去,仍可时常回家照看照看。说来姚装池这个铺子,还真是离不得绿艾。
这于绿艾真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一门亲了,我忙向姚装池道喜。他当真是高兴得了不得,直至我踏上通往后院的游廊,还能听见他的笑声。
我先去探了绿艾,她与姚母一同在房中做绣活。并蒂莲压脚的喜帕、对雁纹的回门新罗裙、喜鹊登枝的新袜,连那红底金线绣成的鸳鸯抹腹也拿了予我瞧。一向持重的姚母亦忍不住外溢的喜悦,含笑嗔怪她不知羞。
我与她母女一同高兴了一会儿,便往茜素那儿去替她灸眼。姚家阖家上下,皆是喜气洋洋,只茜素的淡然显得有些突兀。我到时,她正坐在木廊上,对着跟前绷好的绢帛发怔,一脸愁绪。我一眼便认出那是我赠与绿艾,又由绿艾转赠予茜素的绢帛。
那只常伴在她左右的玳瑁色大猫倒不见了踪影,也不知哪里逛去了,更显得她寂寥落寞。
茜素见我来,寡淡地笑笑,指了指绢帛道:“绿艾成婚在即,我这个做阿姊的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贺礼,惟这一手画尚且入得了妹妹与妹夫的眼,便想着画个什么来赠他们。”
我本来有些奇怪怎不见茜素替绿艾高兴,反倒恹恹的,听她这么一说,倒觉得还在理,况且茜素的性子本就淡薄内敛,这么一想也不觉有什么不妥了。
我替她下针时,还不忘提醒她:“替绿艾备贺礼固然重要,可眼睛更是要紧,切莫为了赶着画出来,再劳伤了眼睛。”
茜素顺从地点头答应,原先我还担心她为了作画会固执己见,眼下见她肯定,那便是最好不过。“再过七日,我来替你施最后一遭针。”我扳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道。
“七日……”茜素沉吟了片刻,显出了为难:“七日后七夕,正是绿艾出嫁的日子。”
“那不正好。”我打趣儿笑道:“我来讨杯喜酒吃。”
茜素的睛明、承泣、风池上扎着针,不能笑,喉咙里古怪地哼了一声,我权当她是在笑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道:“若是少了最后一回扎针,会如何?”
“最后一回收尾稳固,至关重要,若少了那一回,这一段扎的针都该白扎了,眼睛好一段日子,难免再反复。”我当她是恐怕在绿艾出嫁那日裹乱,又安慰道:“那日我早些过来,赶在绿艾出门的吉时前,替你将针扎了便得了,不耽误什么。”
茜素慢慢地点了点头,“那便……有劳阿心姑娘了。”
我去针时,无意瞧见她身边有幅未上框装裱的画,大约是新画得的,画上正是总在她身边的玳瑁大猫,粗粗一瞥,还以为真有只猫在那边卧着。看来她极爱这猫,竟画得这般出神入化,尤其是那碧绿的猫眼,仿佛还带着光。
茜素慢慢睁开眼,见我正凝视她画的猫儿,许是不太好意思,便挪了挪身子,有意无意地挡了我的视线。
我知她性情是有些古怪,遂不多事,收回目光,向她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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