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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十三 夜雨时·余音


其实饶是项心雅也未想到,今日竟会有恩客要求,要听恢弘大气的曲子。

那便该是远京的曲调,也是项心雅最擅长的曲调。

乐声从项心雅的指尖倾泻而出。

她奏的是这大祈最繁荣的城市,是万里河山的盛景。

然而弹着弹着,项心雅却听到,下头有一个文绉绉酸溜溜的声音响起:“如今山河破碎,满目疮痍,宦官当政,外敌进犯,可这小小的乐伶,却是丝毫不忧心家国,更不管顾民生疾苦,竟还在此弹奏这等歌唱盛世繁荣之曲!真是……为人所不耻!”

项心雅闻言,微微抬起了眼。

声音传来的方向,有几个文人打扮的人,坐在一个方桌边,正眯着眼睛望着她。

见她看过来,他们也没移开目光,就死死地盯着她,似乎是要教诲她,她该思索思索什么曲子该弹,什么曲子不该弹。

项心雅突然笑了。

她又如何能不知道,如今山河破碎,满目疮痍呢?

就好像……

就好像她一样,还有她身边的所有人。

她本出身自世家大族。

她本有一品爵位、官居三品的良国公做祖父,而良国公的嫡长子、都水监长官使者,还是她的父亲。

除此之外,她还有声名显赫的先安王做外祖父,有先帝生母盛皇后的亲妹妹做外祖母,有素来清正、能夺状元的安王嫡子做亲表哥,有忠义侯世子做青梅竹马。

先帝是她的皇舅父,一众皇子皇女也是她的表亲手足。

就连她自己,也曾是个郡主,是公爵嫡系血脉,是所有人的掌上明珠。

可是现在呢?

她的青梅竹马,她爱的人,因她而弃了爵位,遁入空门,只伴古佛青灯。

她那容貌甚佳的表哥,因与和亲公主私通,遭到斩首,安王府上下也因此获罪,最后外祖母死在了狱中,表嫂嫂因目睹表哥之死小产而亡。

原本尤为疼爱她的皇舅父,死在了自己立下的皇储手中。

她的外祖父,忠君一世,最后却暴毙于大理寺狱,爹爹也不得屈服。

就连七表哥唐晟、九表妹唐暖,也成了反贼。

而她的九表哥,她的丈夫唐晁,是由她亲手所杀。

唐旭登基后昭告天下,永平公主唐昕仍是处子,与安王世子唐清哲私通乃是被人陷害,他将她封为长公主,还着了人去寻遭到流放的安王和安王妃,寻到的却只有尸骨。

项心雅本以为,这或许是唐旭良心发现,可是只过了两年不到,唐旭就将唐昕送往了乌昭,将她嫁给了年近六旬的乌昭单于,以免去两国交战。

再看看项心雅自己,又成了什么模样呢?

她沦为了一届贱妓,只能靠着看人脸色弹曲,亦或是在人身下呻吟,来换取活下去的银钱。

所以山河破碎,满目疮痍,宦官当政,外敌进犯,该怪谁呢?该怪她,以及和她一样的贱妓,弹了些不应景的曲吗?

不,他们应该去怪唐旭才是。

可他们不敢,他们也没有那个能

力。

他们连唐旭的面都见不到。

他们甚至不如苏行渊,苏行渊好歹还敢指着唐旭的鼻子,说唐旭定是被权势迷花了眼,才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

她没有错。项心雅想。

是以她低下头去,只沉心拨弄着琴弦,恩客既然给了她钱,她就该弹。

而既然不得不弹,那便干脆弹好。

她要回忆她前半生的潇洒快活,想象自己依旧是那个娇蛮不可一世的郡主。

她还要幻想,幻想在某一个平行的时空,一切会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若是清哲表哥没有因去往琼崖而不慎毁了身子废了武艺,他便也不会遭人算计得了一场不喜的亲事,单纯善良的表嫂,便也不会再入那高门,可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活着。

若是项心雅能察觉到唐晁的诡计,没有放他入屋,或是狠心将他推开、逃出门去,她便也不会嫁给他,最后每日以泪洗面,伴着身上的伤痕度日。

若是有人能早些发现唐旭的反心,祖父就不会死,爹爹也不会降。

而若是有人能早些意识到三桩皇室旧案中有冤情,清哲表哥和外祖母不会死,引溪姐姐和她的孩子也不会死,甚至最初的太子唐旦和东方皇后都不会死,唐昕要嫁的,也会是与她年龄相仿的摩戈王子,丹柯便也不会进犯……

还有……若是苏行渊能争点气多好呢?早些告诉她,他喜欢她,或许他们早能终成眷属。

项心雅就这般漫无目的地

想着,想着那早已破碎的盛世,想着那并不存在的盛世,沉醉在乐声里。

那几个文人好像还在说什么,可项心雅耳中只有乐声,再听不见别人的话了。

直到一曲奏罢,项心雅才缓缓抬起了头来,泪已流了满面,而她表情未变,只微微冲着那位秋公子福了一礼。

“弹得好!”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项心雅向那边望去,那里有一个穿着利落的女人,她身侧的桌上还摆着一把剑。

“哼。”有人嗤之以鼻,是那几个文人中的一个。

“我方才就看你们不顺眼了,这姑娘受人要求弹曲,你们却抨击她不思家国,怎么,她若拒绝了,你们能给她钱吗?”那女人一听,立刻皱了皱眉,掌心往桌上一拍,冲着那几个文人喊道。

“钱?呵!也没见我们文人为了几文钱,便行些腌臜事!”其中一人回她。

“哦?你们不需要钱财?那你们如今身上穿的衣服、买酒用的钱,又是从何而来的?”

“为人写字抄书,作文作画而来。”

“写字作文?”女人冷笑了一声,“那我再问问,你们给人作文章时,是不是篇篇都在骂那昏君唐旭?还有,你们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怎么不到远京去,指着那昏君的鼻子痛骂呢?”

“我——”那文人一噎,而后正了正身子,“家中有妻小,离不得此处。更何况……我们写文章,自然都挑选,挣得不多也不在乎,可不

像这些女人,贪得无厌!”

“贪得无厌?你凭什么说人家贪得无厌?!”

“若是只缺点温饱钱,怎可能没有底线至此!”

那女人一听,白了他一眼,而后转身便拿起了剑,向着项心雅行了过来。

项心雅也不知她要做什么,有些许胆怯地望着她。

“姑娘。”女人冲着她抱了个拳,“在下棠山李阁主门下弟子宁姗姗,幸会。”

“幸会……”项心雅冲着她微微福了福。

她好像知道那个棠山的江湖门派,唐昕和唐暖的江湖师父,似乎也是李阁主门下的弟子。

“姑娘你可是远京人士?”

“是。”项心雅一愣,“宁姑娘如何知道?”

“我师姐出身远京,且也善琵琶,她姓陆,乃是……明兴侯府遗孤,你可晓得?”宁珊珊压低了声音道。

“明……”项心雅一惊,“那、那不是……”

“我观姑娘坚韧,流落此处,定是有难处,而我师父素有善心,且姑娘可能还与我师姐投缘,若姑娘愿意……不如同我一起,到棠山去如何?相信师父一定不介意,阁中多个姑娘吃饭。”宁珊珊笑着道。

“我愿意!”项心雅一听,猛地站了起来。

琴弦因她突然的动作,不慎发出了些许声响,就好似是她方才的一曲,被扫出了余音。

之后众目睽睽之下,项心雅抱着她的琵琶,跟着宁珊珊一起,踏出了酒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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