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 38 章
松虞还记得那天下午。他们在贫民窟尽头的海边拍摄。进展非常顺利,松虞提早拍到了自己想要的光线,于是也很大方地宣布收工。
片欢呼声里,突然不知道是谁提议要吃烤肉。剧组大群人围在篝火边嘻嘻哈哈。
而松虞独自坐在不远处块大石头上,低头继续检查视频。
江左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身边的。
这时候的他已经被舆论压力折磨得不轻,整个人时常变得很沉默,像一棵垂垂老矣的枯树。
松虞也习惯他时不时会坐在一边发呆,就没怎么管他,仍然在做自己的事。
但过了会儿,江左却轻声说:“陈老师,我能看看今天的片段吗?”
松虞:“嗯。”
她微微侧过手中的镜头,让江左也看到画面。
“这场戏演得不错。”她说,“最近你的进步很大。”
江左扯了扯唇。
他恋恋不舍地看着镜头里的自己,却慢慢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
“真奇怪。”他说,“这个人像我,但又不是我。从前我拍戏,只会在乎镜头里够不够帅,够不够完美。我还从没有试过这种感觉,完全放下自己,去变成另一个人……”
松虞:“这依然是你。”
江左露出一个落寞的笑容:“是啊,这依然是我。越演越觉得,石青和我好像。我们都太把自己当回事,但其实说穿了,根本什么都不是。”
“陈老师,你知道吗?公司已经开始选新人了,助理偷偷告诉我的。之前好不容易拿到的代言,也都在跟我闹解约,搞不好还要赔大笔钱。从前我以为自己是无可替代的,但没有想到,才不过几天,我就变成了弃子。”
起初她并没有说话。
因为她知道江左只是憋了太久,太痛苦,想要找个人倾诉而已。
良久之后,她才慢慢勾唇:“都会过去的。”
江左不禁转过头。
奇怪,他心想,隔着黑沉沉的墨镜镜片,陈老师的面容仍然是那样明亮,仿佛个柔和的光源,令他像飞蛾,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根本无法移开视线。
松虞:“你还年轻。在这个圈子里,起起落落很正常。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些什么,或许在最绝望的时候,反而才会出现转机。”
她顿了顿,对江左展颜笑:“你看,之前我也两年没有拍过电影了,还差一点以为自己会死。但现在不是又能摸摄影机了吗?”
海风吹拂着松虞凌乱的碎发,昏黄的日光,为她的脸镀上层金边。
江左眉心跳,但接着他听到了那个“死”字,又扶了扶墨镜,露出一个略显古怪的神情:“呃,陈老师,你之前还考虑过……轻生吗?这,就算拍不了电影,生活还是很美好的啊。”
松虞起先是错愕,接着不禁笑出了声。
她知道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却不可能向他解释更多。
但笑过之后,又心中一暖。
于是松虞神情微敛,温和地注视着眼前的年轻人:“其实这次的事情,对你来说,未必完全是一件坏事。如果你真想做个好演员,就不可能一路顺风顺水。吃过苦头,才会离角色更近。”
“至少在我看来,现在的你,才算是真正开窍了,对吧?”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吞没进潮汐里,但江左仍然听得清清楚楚。
他也慢慢扬起唇角:“你说得对。谢谢你,陈老师。”
“事到如今,唯一没有放弃我的人,就只有你了。也只有在这个剧组里,才没人会用有色眼镜看我……太好笑了,以前我竟然还想请假溜走,现在我只希望这部戏能永远拍下去,永远不要离开。”
他们共同转过头,看到一轮迟暮的红日,慢慢被海水所吞没。海平面尽是一片金红,难以形容的壮丽美景。
“……这个剧组就是我的乌托邦。”他慢慢说完最后一句话。
海鸥掠过天际线。
松虞伸手出去,握住捧金沙,又任它慢慢地从指尖滑落。
她说:“这就是电影的意义,不是吗?电影本来就该是造梦的机器。现实是冷酷的,而电影……永远是那个温柔的梦。”
玫瑰色的回忆,慢慢变成眼前的静止画面。
松虞想,池晏发给自己的这张照片,想必就是在那时候被拍下来的。
她却感受到某种讽刺:那本该是一次很愉快的对话,她和江左,都从中找到某种慰藉;到了池晏的口中,倒变得这么不堪。
占有欲?池晏是以什么立场,在对她宣誓主权呢?
她不禁冷笑道:“江左跟谁的匹配度是80,你不是最清楚吗?”
池晏轻轻道:“嗯?”
松虞却不肯跟他继续装傻充愣:“难得你还算有良心,曝光那份报告的时候,记得替那女孩子打马赛克。”
“为什么认定是我?”他又笑道。
松虞深吸一口气:“我也想问,为什么是你。”
但这并不是一个问题。或者说,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当日在片场所听到的蛛丝马迹,几个女孩子之间的只言片语,都慢慢回到了她的大脑里。
“咦?演讲怎么取消了?”
“听说是chase突然被人爆出了什么黑料……”
她拧着眉,将搜素引擎的页面投影到半空中,输入了「chase」。
松虞记得上次自己搜索这个名字的时候,网上根本看不到什么有效信息。池晏一手操控了舆论。
但是随着他最近在首都星铺天盖地的宣传,大量信息,真的假的,也都一股脑都涌出来,像喷涌的潮水,发不可收拾。不再是他能够只手遮天。
所谓的“黑料”也就很快浮出了水面。
但这其实也只是一点小事。
池晏曾在某次采访里无意中提到过,自己从前在首都星所著名的商学院,进修过金融。
于是有好事者立刻顺藤摸瓜地去查阅了那所大学历年的毕业名单,却根本没有找到他。
最开始有人怀疑他是学历造假。
但接着出现了更多质疑的声音,最可疑的点是:这位年轻英俊的总督候选人,明明是妥妥的人生赢家,但在其任职科技公司ceo以前,履历表竟然是一片空白。
这实在太不合理。
人们不禁好奇:在那个神秘而遥远的s星,在他人生的前二十年里在chase成为「chase」以前,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他总是对自己的过往,讳莫如深?
候选人完美的面具上,终于出现了第一道裂缝。
越来越多的人,怀疑他的出身和来历。甚至有反应激烈的群众,在他的个人主页上留言请愿,要求他公开自己的生平。
正是在此情形下,池晏当机立断地取消了自己在另一所大学的公开宣讲。
当然,这件事本可以被发酵得更大。
假如江左的事情,没有突然被曝光出来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瞬间被转移。
由江左而起的,整个娱乐圈关于「偶像失格」与「基因伦理」的探讨和清算,盖过了其他切新闻。
松虞讥诮地勾了勾唇。
她随手往下滑,就看到了此事的后续。
几天之后,事件中的那所商学院亲自出面解释:chase的确不曾在鄙校就读,但却是校长亲授的名誉学者。他们还并晒出了学术荣誉证书,以及一张池晏与校方的亲切合影。
事情就此完美解决。尽管除了池晏的忠实拥趸,早已无人关注。
合影里,池晏还是那副人模狗样的打扮。明晃晃的日光,照得他胸口的红玫瑰,娇艳欲滴,泣血般。他却还西装革履,笑得温文尔雅。
她轻哼一声,又将那张证书给不断放大,直到终于看清了池晏的签名。
“chase.”
字如其人。
他的手写体行云流水,笔锋勾,苍劲、雄浑而张扬。
松虞从没见过第二个人,比池晏更会伪装自己。
明明是一匹狼,却在这个钢筋水泥的文明社会里,生活得如鱼得水,所向披靡。
究竟校方所言非虚,还是池晏抓住这短短的几天,成功公关了所百年名校,说服对方来配合自己表演。
真相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才是一场完美的公关。
但这切,却都是靠踩着个人的肩膀,所做到的。
江左是个彻头彻尾的牺牲品。他被卷进来,何其无辜。
用一桩丑闻来遮掩另一桩丑闻。
这的确是最有效的做法,但也是……最冷酷无情的做法。
松虞将手机扔出去。砸中了投影,光线颤动,如同被打散的白雾。
但电话没有挂。他们的对话还在继续。
她不禁又轻声问道:“为什么定要是江左?”
“你想要找个人做幌子,外面大把的人,娱乐圈谁不是脏的……”她说,“可江左明明就是我们的演员,他哪里得罪过你?为什么不肯放过他?”
她听到池晏在电话那端微笑道:“自己人,才用得更顺手,不是吗?”
松虞字句地说:“你会毁了他,也毁了这部电影。”
“他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他懒洋洋地说,“还为影片贡献了点,唔,免费宣传。”
她冷笑声:“你还真是机关算尽。”
的确,池晏说得没错。拍摄期所爆出的丑闻,到了影片上映时,早就被人们遗忘。运作得好的话,只是白白做了波前期宣传。
所以他要在此时开新闻发布会,也是顺理成章,将利益最大化。
但这样一来,江左还真是被碾成了灰,点不剩。
“放心,陈小姐,我不会做对我们的电影不利的事。”
池晏慢条斯理地说,声音里仍含着笑。
这笑声也像恶鬼。
冷酷,凉薄,残忍。
松虞短暂地陷入了沉默。
她凝视着地上的手机,屏幕的光闪烁着,反射在窗玻璃上。
这令她想起了他的薄唇,和唇边叼着的烟。
簇簇星火,是烟蒂的朵橙花,是池晏望向她的眼神,更是她摇摆不定的心。
那一夜,白色窗纱照拂着深夜。他们差点就会拥有个吻。
而她也差一点就……对他改观。
可惜不过短短几天,现实又将切都打回原形。
可惜?不,值得庆幸。
“我不相信。”她淡淡地说。
“今天出事,你能把江左拖出来当挡箭牌。明天呢?以后呢?”
“从前我直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找我拍戏,也并不关心你的动机。因为我相信,至少我们还有同个目的,就是拍部好电影。”
“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
“想必在你的眼里,不仅电影不重要,任何事都不重要。反正你这么聪明,运筹帷幄。只要你愿意,切都能为你所用,都是你往上爬的工具,是吧?”
电话那端安静了片刻。
接着松虞听到池晏低低地笑出来,边笑边咳嗽。
“陈小姐,谁都能够对我说这句话,只有你……”
深夜的风轻轻碰着窗棂,风声里,仿佛也裹挟着若有似无的叹息。
松虞嘴角微弯,慢慢露出个自嘲的笑容。
只有她?
可是她和别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就因为基因吗?
基因真可怕。
它迷惑了他,或许也迷惑了她。
松虞的确觉得自己在被那个男人吸引着,那只从地狱里伸出来的手,强有力地握住她,令她站在深渊边,几度犹豫,像个漂泊的游魂,想要奋不顾身地往下跳
但到了这刻,她终于明白:基因并不会改变一个人的本性。
而他们始终是两个世界的人。
所以她旦摔下去,就会粉身碎骨。
松虞犹自怔忪着,慢慢站了身,将不远处的手机捡了起来。
“我还有事,先挂了。”犹豫片刻,她又补充道,“发布会的事,我不同意。”
说完她就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松虞仍然静静地坐在书房里,过了会儿,手机收到消息:她预约的飞行器已经到了顶楼的停机坪。
于是松虞推门出去。经过客厅时,她忍不住瞥了眼池晏的卧室:房门仍然紧闭着,自从上次一别,他们再也没有见过。
顶楼的风很大。松虞站在飞行器前,墨色的玻璃倒映出她的脸。她在自己的眼睛里,看到城市阑珊的灯光。但那张倒影的脸却很模糊,像是胧着层月色。
松虞决心要做件很疯的事情:去拜拜李丛所说的那座四面佛。择日不如撞日,就在今夜。否则白天她要拍戏,也抽不出时间。
她漫不经心地回忆着与佛像有关的传闻:有同行说很灵验,说得神乎其神;但也有人说忘记还愿的话,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奇怪在这个时代,还照样有人信奉这种迷信。她自己是不信的,之所以突发奇想,只是心中实在郁结,想要暂时做点什么,摆脱那喘不过气的压迫感……
飞行器的门开了。
双长臂从黑暗里伸出来。
松虞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就被牢牢地禁锢住,无情地拖进黑暗里。
那是她熟悉的气息。
池晏身上的烟草味,裹挟着夜的、危险的温度,将她给包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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