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 59 章
池晏很清楚,飞行器从贫民窟里开出来的一瞬间,就已经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
但是他也一向相信,只有在阳光下才最安全。
越是明目张胆,才越没有人敢动他。
所以他们直接开到了他位于cbd的竞选办公室,摩天大楼的顶层。实际上这一整栋楼都是他的,这样做不过是在掩人耳目。
从飞行器上下来的时候,松虞的后背已经被鲜血浸透了。她分不清那是谁的血。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伤口在哪里,浑身上下都痛得几乎麻木。但她很清楚,与池晏的伤势相比,自己实在不算什么。他始终都把她护在怀里。
但即使如此,她满脸都是劫后余生的狼藉。短暂的亢奋之后,当然是长久的震惊和恐惧。此时的她,俯瞰着城市的星光,意识到自己终于回归到了正常生活,反而开始无尽地后怕。高楼的冷风太刺骨,令她的心脏也极速地收缩。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经历了什么。特工片都不敢这么拍。
尽管如此,松虞还是竭力保持了表面的镇定。站在地面上的时候,至少双腿还是稳的。两个护士搀扶着她躺进了医疗舱,给她打了一针镇定剂。
“好好休息吧。”她听到其中一个人说,声音温柔,“陈小姐,你已经安全了。”
真的安全了吗?
但这一夜经历了太多的大起大落,她是一只惊弓之鸟,心还悬在高空,意识却不停使唤,慢慢地被吸入一个沉沉的黑洞。
直到她突然听到一个轻快的声音说:“池哥,你跟嫂子,就是靠着这个破玩意儿跑出来的啊?”
松虞不知道是哪个词惊醒了自己。
嫂子,还是破玩意儿。她勉强地抬了抬沉重的眼皮。
城市的灯光彻底地照亮面前的飞行器。这时候她才真正吃了一惊。原来它的表面被烧得这么彻底。处处都残缺不全,阴森可怖,简直像是博物馆里偷出来的古董。她突然开始庆幸自己当时视线受损,看不清楚,否则她未必还有勇气做那个大无畏的驾驶员。
但是池晏一定看得很清楚。
而他偏偏就有这样的胆子。
这样的飞行器也敢开,还是让她开。
只是她也明白,他的做法没有错。
这是唯一的生路。
他们绝对不能在那样的情形下,留在断电又没有信号的贫民窟里。那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
一群人簇拥在那座破损的飞行器外。
池晏缓缓地从黑暗里走了下来。
最后一眼,她的视线昏昏沉沉,终于还是落在他身上。
高大的身影,危险的、锋利的轮廓,被月光所包裹着,一步步地显露出来。
他脱了衣服,赤着上身,露出精壮的身体。伤痕累累,与后背的刺青交叠在一起,如同浴血的浮屠。如此摄人心魄。令人恐惧,也令人无法抗拒。
松虞不禁想:池晏一定很信任他面前的这些人。否则,他不会这样轻而易举地露出自己的刺青。
这是一个信号。她终于安定下来。
他们安全了。
这疯狂的一夜,彻底画上句号。
可是某一部分的她,竟然还感到奇怪的……怅然若失。
好像心突然豁了一道口子。空空荡荡,寒风不断地往里灌。
那对曾经在黑暗里紧紧依偎的男女,孤立无援的、只能用体温来相互取暖的男女,一旦回到城市灯光的照耀下,也就要重新披上人皮,分道扬镳。
再一次,他们要各自踏上了彼此的路。
松虞缓缓地阖上了眼睛。
至少在这一刻,她不想思考这些事。
一旦离开了贫民窟,池晏就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看医生反而变成了最不紧要的事情。他只是草草地处理了伤势,根本没有时间休息,就把心腹路嘉石叫来了身边。
今夜是伤亡惨重的一夜:跟着他进贫民窟的人全军覆没,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伏击,甚至于他自己,也差一点把命交代在那里。
还是在首都星所谓的皇城根下。多么讽刺。
但也只能是在这里。
假如是在s星,根本没人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动这样的手脚。
他又点了一根烟。
淡淡地叼着烟,猛吸两口,将尼古丁都尽数吸进肺里。
身边一个轻快的声音笑道:“池哥,你刚才没有听医生说么?该戒烟了。”
“少管闲事。”他漫不经心道。
“我可是大老远赶过来的,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你就这样对我?”路嘉石半真半假地开玩笑道,“你知道么?我们甚至想过,假如你真的出不来,干脆就拿一把火箭筒,直接把这破地方给轰平了”
从池晏失去联络信号的那一刻开始,所有人都察觉到不对劲。
但同一时间,贫民窟开始戒严,彻底切断与外界联系,显然是有官方势力介入。外面的人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寻找其他的救援方案。而池晏真正的心腹,远在s星坐镇的路嘉石,也第一时间搭飞船赶来首都星。
这是惊心动魄的一夜。
阴谋,刺杀,都借着浓郁的夜雾,悄无声息地展开。
但就在他们决定不管不顾、直接冲进贫民窟的时候,池晏的飞行器突然恢复了信号。
接着他们听到他冷冽的声音,出现在了广播频道里。尽管那只是断断续续的几句话,短促的命令,还是在一瞬间,令所有六神无主的人,都神魂归位。
他还是那个池晏。
疯狂,强悍,无所不能。
最缜密的计划,最手眼通天的刺杀者,也没有办法在阎王爷面前,留住他的命。
“嘉石,你的性格总是很冲动。”池晏摁灭了烟头,低低地咳嗽了两声,边咳嗽边笑,“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真的死了,该怎么办?”
“不可能。”路嘉石不假思索地说,“你不会死,也不能死。我只有一个老大。”
池晏淡淡地笑道:“人都是要死的。”
他又重新点了一根烟。缠满绷带的手拢着火光,一点危险的橙光,照亮他晦暗漆黑的眼眸。
“可是我们的人不能白死。”他的声音很平静,“我要所有人,全都付出代价。”
毫无感情的语调,让人不寒而栗。
路嘉石也收起了一贯开玩笑的语气,他低下头,顺从而恭敬地说:“是,池哥。”
谈完事情的时候,天色已经将明。
又是满地的烟头。路嘉石劝不动池晏,他知道从来没有能改变池晏的决定,但还是忍不住多嘴了一句:“你该去休息了,池哥。”
池晏;“嗯。”
他掐灭了烟头,转头却又往另一个病房走。
路嘉石揶揄地看着这高瘦的背影:“去看嫂子吗?”
“别乱喊。”池晏没回头,淡淡地说。
“哦,好吧,陈小姐。”路嘉石故意拖长了语调。
但回答他的,只有干脆的关门声。
朝霞远远地堆在天与地的交接之处,一点若有似无的、暧昧的金粉色。
光线落在松虞的脸上,为她沉睡的轮廓,也勾上一层浅浅的金边。
他知道她被注射了镇定剂,这一觉会睡得很熟。
所以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会醒。
于是池晏平静地拉上了窗帘。
朝霞湮灭了。高大的身影,独自坐在黑暗里,守在她的床边。
“这部电影,拍的是我。是我的过去。”他说,“只有一件事,我撒了谎。”
“你知道,我有个姐姐,她死在我十八岁的那一年。”
很多年来,他都反复地做着同一个噩梦。
这个梦的开端,总是“刷拉”一声。
刺耳的声音。
接着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用力地拉开了那扇纸门,站在大红灯笼之下,怔怔地望着他。
明明灭灭的红光,像一只凄厉的画笔,慢慢地,以血色勾勒出那张妩媚的脸。
而他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很多年来,都没有真正看清过姐姐的脸。因为她总是站在门外。
这竟然是她,第一次为他打开门。
他已经是强弩之末,手臂像灌了铅一样,怎样也抬不起来,无法扣动扳机。
而义父跪在一旁,嘶吼着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像窗外的疾雨,猛烈地敲打着脆弱的纸窗。像木偶师的咒语,牵动那看不见的丝线。
他呢?
或许他也曾徒劳地,低声唤过她,“姐姐。”
但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因为潜意识里,他已经知道她会选择谁。
然而他看到姐姐张开双臂,红裙曳地,像一只浴火的鸟,朝他而来
在那一刻,他用力地睁大了眼睛,心脏也重新跳动了起来。
擂鼓般,从未有过的鲜活。
温柔的、火红的羽翼终于包裹住他。
他意识到这并不是梦,这是姐姐第一次拥抱自己。她竟然选择了他。他闻到她身上的馨香,裹挟着潮湿的雨水。但是她真干净,她身上没有血腥气,她与死亡无关……
骤然间。
心跳停止了。
一把短刀刺进他的胸膛。
凛冽的光。
刺痛。或者是麻木。身体所有的重量都消失了。
他难以置信地抬眼,望进姐姐的眼睛。
可是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只有那一刻,梦境是空白的。她的脸被一层浮动的夜雾所笼罩着,他什么都看不清。
原来这就是她的选择。
她给他拥抱,也给他……死亡。
而十八岁的池晏,用力地抱紧了柔软的身躯,将头埋进她的后颈。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枪口对准了她的心脏,压下去,扣动扳机
“砰。”
子弹射中她。也穿透义父的胸膛。
这个机关算尽的男人,倒下去的时候,脸上还挂着残存的狂喜。他本以为自己会是胜利的那个人。
但是他和他的情人,死在了同一颗子弹之下。
这才是真正的结局:是他亲手开了那一枪。
这才是他的人生。
千疮百孔。
他的世界,只有背叛,只有残缺。他的眼睛,曾亲眼目睹过这世界上深重的炼狱。他的手,沾满了永远都洗不净的鲜血。
黑暗里,这个男人,不断地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向面前沉睡的女人,讲述自己的过去,仿佛在吟诵一段无意义的悼词。
很奇怪,池晏仍然是在微笑的。
他一度想要伸出手,去触碰她柔软的脸颊。
但或许是她的皮肤太过苍白,像无血色的日光,刺痛了他。
他最终什么都没有做。
只是目光沉沉地,哑声道:
“我恨她吗?当然。”
每一次到下雨天,胸膛下方的伤口,好像都还在隐隐作痛。
但奇怪的是,原本那刻骨铭心的恨意,在经年累月里,也慢慢地演变成了另一种情绪。
是羡慕。
他渐渐明白,原来他羡慕他的姐姐。
她曾经那样深刻地爱过一个人。那样令人悚然的、疯狂的、不顾一切的情感。为了那个人,她才不惜举起刀,对准自己的血脉之亲。
原来这就是基因。
刺进胸膛的那一刀,让他看到了这个世界上
最极致的感情,最终极的占有。
基因。这个词,真是让人又爱又恨。
但是他原本就是个疯子。在疯子的眼里,爱恨到了最高境界,就不再有意义,只是最纯粹的感情,只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占有。
所以多年以来,他一直以为自己会找到那个人,由身到心,都属于他。
他当然没有想到,在此之前,他已经爱上了别人。
而这一切与基因无关。
或许他更没有想到的是,陈小姐会在这部电影里,给十八岁的自己,另一个结局:她给了他一个,真正的拥抱。
远远看到那场戏的一瞬间,池晏彻底怔住了。
突然他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的过去,他的痛,他的恨,他背负了多年的罪都随着这个镜头都一笔勾销。
在那个平行世界里,她为一个十八岁少年,实现了他所有的梦想。
那一刻,某种陌生而滚烫的情绪,填满池晏的心脏。
太温柔。太炙热。
是他从未拥有过的阳光。最真实的温度,最真切的触碰。
池晏微微勾唇。
他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在这一刻,捧起他的睡美人的手。
他不断地去亲吻她手背细腻的皮肤。
用唇去描摹她指尖的形状。
渴望她。
为她神魂颠倒。
他垂着眼,又淡淡地笑道:“我曾经想,假如我们还活着,我会亲口告诉你这些事情,告诉你,我最大的秘密。但现在,我改变了想法……你根本不该认识我。”
今夜的这一场伏击,背后有好几拨势力。他的敌人从来不少。
黑的、白的,联手到一起,甚至于,这些人里想必还有他曾经的朋友又一次背叛。
无论是谁,那个人一定非常了解他,也非常恨他。
所以才会这样孤注一掷。
他不怕死。也不害怕遇到强大的对手。
人生对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疯狂的游戏。
但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他从来没有如此清楚地意识到,如果不是因为他,这个叫做陈松虞的女导演,永远不可能遭遇这些无妄之灾。她会是一个清清白白的人,永远活在光明里。
他不该对任何人产生同理心。
同情。这软弱的情绪,不应该属于他。
但是这一刻,在无人知晓的黑暗里,池晏放任自己变得软弱。
最后一次,他近乎虔诚地吻过她的指尖。
这双手,曾为他握枪,曾在一无所知的情形下,握住飞行器的操作杆。
只是这终究不是一双开枪的手。
所以这双手也终于不能为他所拥有。
爱无能。
他并不觉得陈小姐与这三个字有任何关系。
她和她的电影,都足够说明她是个怎样的人。他相信总有一天,她的基因检测报告上,会出现一个合适的名字。她会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她会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
而他能给她的祝福,如此简单。
“我放你走。”池晏说。
有什么滚烫的液体,从一个人的脸颊滑落,落进另一个人的掌心。
但他的眼里分明没有任何情绪。
他慢慢地站起身来,离开这个房间,离开她。
再也不曾回头。
从s星那一夜开始,这场失控的游戏,他们一直以来的游戏。
在这一刻,画上句号。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到这一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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