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 48 章
夜中安静无声, 梧州城之中连灯都没有亮下几盏,城中一个人都没有,就连守夜的更夫都不见。谢妧抬手拨了一下烛火, 手指碰了一下景佑陵发间的银链。
他垂眼将谢妧面前晃动的烛火挡住,然后道:“今日舟车劳顿, 殿下今日还是好好歇息吧。”
谢妧原本不想如他意, 却不想撑着眼皮没有多久, 就在这有些寂静的风声之中, 渐渐丧失了意识。
而就在这睡梦之中, 她突然梦到了前世。
是一段她没有经历过的记忆。
弘历十六年春, 那年宫中因为三皇子谢允薨殁,宫中上下都穿着朴素,整个陇邺上下也全都充斥着沉痛的声音, 宫中时常往来有寺庙高僧为谢允祈福诵经, 梵音阵阵, 以慰亡灵。
按照常理来说, 一个寻常皇子薨逝, 是不该有这样的规格的, 实在是于理不合。
虽然是为祈福, 但是毕竟寓意不好, 冲撞了宫闺就不好了, 却不想大概是因为谢允声名极好,就算是谢东流做出有些违背祖制的事情,御史台也没有上奏折奏些什么不妥。
谢妧知道谢东流那时候必然心情不好,就自己熬了一点杏子酪给谢东流送过去, 却不想那一日, 大概是因为谢东流实在是不想见人, 所以就算是谢妧,也只能被拦在崇德殿外。
她想将手上的杏子酪送给谢东流,刚和李全贵说的时候,却不想李全贵不阴不阳地看了一眼谢妧手上的杏子酪。
“殿下,现在儿,陛下恐怕是不想看到关于殿下的一点儿东西的。”
她那时候还不知道是为什么,只当是父皇痛失爱子以后心情不佳,没有见她的心思,直到后来才知道,原来谢允的死,是因为傅家下了手。甚至是傅纭,也已经默许了。
那也是她的前世,最后一次,离谢东流最近的时候。
幼时那个满带笑意地说着“吾儿阿妧”的谢东流,就倒在凤仪殿之中,谢妧刚刚得到消息赶过去,就看到了谢策手上提着一把剑,双眼无神地站在凤仪殿之中。
他的身前,是傅纭和谢东流,这两个人都没有了声息,一地的凌乱。
傅纭一向都注意仪容,等到身死的时候却一声狼狈,头上的珠翠都乱了不少,而且嘴唇煞白,以往身上那种有些让人屏息的气势全无,只剩下了让人不忍心在看的脆弱。
而谢东流,原本身穿了一件缟素,当时谢妧看到的时候,原本材质上好的缟素衣裳,却被大片大片的血污染尽。
谢策当时手上拿着把滴着血的长剑,看到谢妧站在殿外,仓皇将自己的手上的剑丢在地上,还没有干的血迹就这么溅出来了一些。他像是突然找到主心骨一般,似乎是想要朝着谢妧这里来。
谢妧也在这个时候,后退了一步。
这样的场景,她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自幼长大的弟弟,也不知道现在的情况,怎么会变成这样不可转圜的地步。虽然当年的谢策因为一些变故而变得性情大变,但是谢妧也从来都没想到过——
谢策会做出,弑父弑母的事情。
当时的整个殿内,只有谢妧和谢策两个人,因为采喜之前就看到事情不对,将周围的内仕全都遣散,只偷偷唤了长公主一个人前来。然后谢妧来到这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明明这些事情已经是发生过一次了,但是谢妧现在在梦中的时候,还是感觉到心间突突跳动的痛。
谢策看到谢妧后退一步,愣在了原地,然后垂着脸,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谢妧低声问了一句:“谢……策?”
也是这一句的呼唤,将谢策骤然从之前的愣怔之中抽身出来,只看到他突然之中,笑了出来,这笑声说不出来的诡异,飘荡在空旷的宫殿之中,滴漏之声延绵不绝,他的笑声,尖锐而又讽刺。
也不知道谢策到底是笑了多久,他才终于停下来,笑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他快步走到谢妧的面前,手上甚至还沾着一点儿未干的血,血腥之味霎时间让她想要作呕,那种浓郁,散不掉的血腥味。
谢策双目赤红,状态有些疯癫地谢妧道:“……长姐,我亲手杀了父皇。”
从后来别人口中破碎的故事之中,谢妧才终于拼拼凑凑地知道了,原来谢允当真是因为傅家下手而死,谢东流也是当真想要废后和废王的,再然后,就已经是是她后来看到的这个样子。
顺治元年,怀明帝谢策在氏族傅家的支持之下,登上九五之尊之位,但是先帝先后到底为什么离奇双双暴毙的事情,却还是众说纷论,但是傅家权势喧天,这些消息就算是当真有,还是被压了下去。
再后来的谢策,已经不能用常理来对待,他大兴土木,就算是谢妧想要劝解,他也像是丝毫听不见一样。
那日,谢策突然看到她寝殿内的那颗夜明珠的时候,笑着对她问道:“长姐,朕看着你殿内的那颗夜明珠实在是小了些,不如这样,朕给长姐置办一颗新的如何?朕的长姐,自然是要用最好的。”
他随手将那颗原本的夜明珠丢在地上,手劲用得极大,原本的那颗瞬间就四分五裂,谢策笑眯眯地对谢妧道:“长姐,你看,都已经碎了呢。”
那个笑起来总会带着一个梨涡的谢策,站在谢妧的面前,谢妧却心中凉意顿生,好像是从来都不相识面前的人一般。
直到谢策将那颗硕大的夜明珠送给她以后,谢妧很久以后才得知,这颗夜明珠,是耗费了无数滦州的人力物力,死了无数人才终于在滦海之中找到的。
她前去质问谢策。
却不想谢策手里抱着一只和耳雪长得极为相似的幼犬,手指漫不经心地划过怀中的幼犬。
似乎是在笑谢妧小题大做,“长姐在说什么胡话,那些人在朕的眼里,连长姐的一丝一毫都比不上,只要是长姐开心,别说就只是几百个小小的滦州渔民,就算是整个滦州死绝了,只要长姐开心,我现在就可以下令杀尽全城人。”
谢妧当年几乎是不敢相信,面前的这个人,居然就是那个会抱着她说长姐的阿策。她听到这些话以后猛地一下扇向谢策的脸,“谢策,你告诉我,你现在到底是在干什么?”
谢策脸上被打得红肿一片,谢妧这巴掌打得极为用力,以至于就连她的手都在嗡嗡作响,更不要说是被打的谢策。
他却只是吐了一口血沫,笑了几声,“干什么?整个大魏都是朕的,朕只是想要长姐开心,又有什么过错?!那些庶民,比得上朕的开心吗?不过就是一只手都能捏死的蚂蚁罢了,我高兴了,就杀,不高兴了,也杀,有谁能拦得住朕?”
“你当真是疯了!”谢妧看着谢策,“那颗夜明珠我会砸碎了,谢策,倘若你还是这么荒唐下去,我会亲手杀了你。”
谢策丝毫不惧,将怀中的狗一下子丢在地上,吓得那只幼犬惊慌得乱叫。
他也不恼,“长姐当然可以。只是长姐也要想清楚,你一旦砸碎了,那么在朕看来,就是滦州惹得长姐不开心,朕会杀了整个滦州所有的人。还包括,伺候在长姐身边的每一个人,朕都会觉得是伺候不好长姐,朕会一个一个地杀掉。”
“至于长姐杀了我,”谢策丝毫不惧,“朕等着长姐亲手杀了朕的那一天。”
这些都是谢妧经历过的事情,现在一一纤毫毕现的出现在她的梦境之中,再经历一次,还是让谢妧觉得毛骨悚然,是那种从肌理渗入四肢五骸的无力感,她看着谢策,却连一丝办法都没有。
她当年也是当真想杀了谢策,谢策也没有躲,甚至脸上还带着笑,只是七杀还跟着谢策,谢妧也不可能得逞。
在谢东流身死的那一刻,七杀就已经隶属于谢策。
但是很快,这个梦境就场景一转,到了凤仪殿内。
装饰还一如从前,傅纭身上穿了一件织金锦裙,这应该是弘历十六年初春时节,傅纭曾经穿过的衣裳,因为花纹相当别致,所以谢妧记得十分清楚。
傅纭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人,这个人长得浓眉大眼,看上去十分板正。
是谢妧的亲舅,傅温茂,傅家唯一的掌权人,也是傅纭的亲生兄长。只看到他浅啜了一口茶盏,脸色平缓道:“阿纭。”
傅纭这才转头看向傅温茂,“兄长,不是说好将谢允送出陇邺,你现在又为什么出尔反尔,直接将他给杀了?你是当真以为,谢东流看不出来吗,还是觉得,傅家现在的地位,已经到了和谢氏王朝分庭抗礼的地步?”
傅温茂听到这话,只是抬眼看了眼傅纭,“一个庶出之子罢了,真的要说起来,也就是比奴才高些,难道我还杀不得了?阿纭你不要和我说,你看不出来谢东流有意将皇位传给谢策,其中不就是想提防着我们傅家?”
“阿策要登上帝位,谢允就是最大的阻碍。阿纭你就是太过优柔寡断,先前要杀死那个女人的时候就心有不忍,现在杀死谢允,居然也还是妇人之仁,实在是见识短浅。”
“若是那个女人现在还在,你以为还能轮得到阿策先行封王?只怕是你的这个后位,也是坐得不稳。还有阿妧,可也不是嫡出了,日后也得矮人一头,关于这点,你可得掂量掂量。”
宫灯的照耀之下,傅纭面色颓唐,她向来保养得当,现在站在高挑的凤仪殿内,却蓦然苍老了几分。有些选择,做了就是两难,进退维谷,不得其解。
……
画面一转,虽然还是凤仪殿,却是换了一个时间。
傅纭穿着清淡,难得没有穿深沉一点颜色的衣物,明明是在梦中,谢妧却突然感觉到呼吸顿了一下,只因为这件衣物,是在谢允身死一月以内,傅纭身死的时候所穿。
谢东流手上提着一把剑前来,这剑是名家之传,天子剑,几乎没有什么出鞘的时候,毕竟当年是天平盛世,也没有御驾亲征的机会。
谢策原本在凤仪殿内温书,看到谢东流前来,霎时间愣住了,问道:“父皇这是做什么?”
谢东流连眼神都没有留给谢策,声音有些哑,“谢策,你先出去。”
凤仪殿内衔凤滴漏叮咚之声响起,谢策在这有些静默的环境之中,似乎是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声音有些发紧地道:“父皇,我不走,你现在……”
傅纭却冷笑一声,谢策抱住了谢东流的腿,求道:“父皇,我知道三皇兄身死您很难过,但是事情真相还未查明,你现在提着剑就来找母后,母后必然也会寒心的啊!”
谢策虽然知道傅纭严厉板正,对自己要求颇多,但是他也明白,傅纭也不至于心狠到将谢允杀死的地步,必然是谢东流误会了些什么。
“你再劝朕,朕连你一起杀。”
“谢策,站起来,不许求他!”
这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来,谢东流抬手,天子剑以锐利不可挡之势到了傅纭的面前,他眯眼:“你从前的一些事情,朕问心有愧,不予追究。但是你却不知悔改,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你居然做出了杀害谢允的举动,就算是废后,那也太过便宜你了。”
“今日,朕必须亲手杀了你。”
“你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和傅温茂打得什么主意,等到谢策上位,谢氏王朝名存实亡,看似姓谢,实际上就已经姓傅,果真是步步为营,打得一手好算盘。”
谢策看到谢东流手上的剑已经刺到傅纭的颈窝处,血慢慢地渗出来。
谢策霎时间用自己的手接住剑刃,声调慌忙道:“父皇,我从来没想过要什么皇位的,真的,长姐都知道的,我真的从来都知道自己不适合那个位置的,母后也只是因为想让我出人头地,她当真不会想杀了三皇兄的。求你父皇,不要杀了母后!”
傅纭的眼睛却直视着谢东流,突然笑了一声,不退不让,“我当真杀了谢允又如何。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发妻,一个庶子,这么一个庶子,难道我还没有杀的权利了?谢东流,你就告诉我,你是不是当真就没把谢策当成是你的孩子,在你的心中,恐怕谢策永远也比不上你的谢允?是吧?”
“是又如何?”谢东流头上青筋暴涨,“你生的儿子纨绔草包,无论是身份,还是才能,用远远比不上阿允,朕就算是更偏袒他些,那有如何?”
——那又如何?
谢策神色有些受伤,仓皇低声道:“……父皇?”
谢东流执意要杀傅纭,谢策在阻拦之际,一片混乱之中,嘈杂声音渐起,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拿到了剑柄,然后谢东流一时没有收住,自己直接被自己手上的天子剑穿心而过。
他就这么倒下来了。
傅纭见状,先是愣怔了一会儿,然后将谢策身上的血擦了一点儿,将那柄天子剑拿到了自己的手中,然后傅纭看着谢策,低声道:“阿策。”
这个向来以严肃板正为形象的皇后,自幼就是循规蹈矩,从来都没有出过什么差池,现在却眼中含着一点儿眼泪,就这么看着自己目光呆滞的儿子。
傅纭大概是太过严厉了一些,从来也没有好好对他说过什么话,语气也很少温柔。
她知道谢策是纨绔,是别人眼中的草包,但是她想让谢策当上新帝,其实,也从来没有想要被傅家制约。
她所求的,也早就已经不是傅家。
傅纭和谢东流少年夫妻,但终究也只是连相敬如宾都谈不上的少年夫妻罢了。
傅纭就这么在谢策眼前,突然地,拿着那把还在渗着血的天子剑,连犹豫都没有,以别人反应不过来的速度,自刎在谢策的面前。
在一瞬之间。
谢策知道了自己那个向来温和的父皇,一直都更为偏袒自己的兄长,也是在一瞬之间,看到了自己的两位至亲,就这么双双倒在血泊之中。
他不知道是谁有错,也不知道现在这样的局面该怎么面对,那年的谢策,也不过是个年龄刚刚十六的少年郎。
谢策的手上沾满了血污,其实是他自己之前握住剑刃沾到的血,浓郁的血腥味怎么都擦不掉,可是在长姐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是最先往后退了一步。
而他,要被扶持着,成为新帝。
其实,也从来并非是他本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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