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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隐世居


晋惠天子三十六年,  汁泷继任天子,四国来朝,改制推恩,  一统钱币。

        洛阳推倒四国界碑,止息刀兵之争,  诸侯重获分封,  改天下年号为雍太戊元年。四国官员齐聚洛阳,于太戊二年,  颁布天下新法。

        太戊四年,  天子大婚,迎娶郑国公主赵慧。

        太戊六年,  天子汁泷派曾宇、汁绫、上将军龙于,  率十万大军,  南伐郢国。

        姜恒听到街坊议论,又要打仗了,  也许这将是近百年的最后一仗。

        但至少安阳人活得比从前更好,  梁王毕绍依旧住在宫内,  整个安阳历经六年,已渐恢复过来,市肆繁华,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

        姜恒与耿曙不愿让人知道,  暂时住在安阳城背后的山下。每天姜恒都会到市集上来买点东西,  顺便教小孩儿们读书认字,念诗朗诵,换点钱去买米回家。

        耿曙则偶尔去替人做木工,  每天千篇一律的也无聊,  正想换个活儿做。

        这天姜恒买完肉与鲜鱼,  回到家中,等耿曙回家做饭,正想着郢国之事时,忽然听见屋后一声响动。

        姜恒放下东西,极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姜恒想了想,拿来一把放在墙角的寻常铁剑,握在手中,转过屋后。

        他看见了一名身材瘦高的蒙面人。

        “我等你很多年了,”姜恒说,“都快没耐心了。”

        “被刺的没耐心,刺人的倒是很有耐心。真正的刺客,都会耐心等待时机。”蒙面人说,“你爹没有教过你?”

        “言传身教。”姜恒深呼吸,答道。

        蒙面人缓缓揭开面巾,露出脸上刺青,正是许多年前,姜恒与耿曙藏身江州教坊中,于隔间内窥见的,“血月”十三人中的第二人——“刺客”。

        “你们门主还好么?”姜恒忽生出好奇心,“别着急,我只是问问,你知道我哥没这么快回来,拖点时间,也不影响生死。”

        “托你们的福,”刺客道,“已经死了。”

        姜恒没有问怎么死的,已经不重要了。

        “我要是你,”姜恒说,“我就不会留在中原,毕竟一身武艺,总有更值得去做的。”

        刺客答道:“我也想过,所以我回轮台,教授我一身所学,叫榆林剑派,如今虽不起眼,却会慢慢成长起来。我想,我的事结束以后,总该记得回来杀你,虽然委托之人已死,但终归是个活儿,雇主给报酬,我们就该做事,你说对不对?”

        姜恒笑道:“你话还挺多的,汁琮把报酬给你了么?我看,似乎没有?黑剑应当还在洛阳。”

        “杀了你以后,”刺客说,“我会自己去取,不用操心。你作好准备了?”

        姜恒没有再说话,慢慢提起剑,观察那刺客的举动。血月上一次消失,已是六年前的事了,耿曙怀疑他们仍然未曾打消这个念头,迟早有一天会来。

        他们主动找过多次这刺客的下落,却始终一无所获,就像梗在心头的一根刺。

        真正的刺客,会等待很久很久,直到所有人都忘了这件事的时候。

        一如耿渊,为了杀人,可以足足等上七年。不知为何,姜恒想起了母亲的那句话——用剑杀人者,就该落个剑下死的结局。

        这是仇家遍布天下之人的宿命,永远也躲不过。

        痛失所爱,也许也是耿曙注定的宿命。

        “待会儿将我尸体处理干净点,”姜恒小声道,“我不想他太难过,就当我失踪了。”

        “他迟早会知道的,”刺客扬眉道,“既然是刺客的儿子,就该看开生死,苦苦挣扎,何必呢?”

        “说得对。”姜恒冷冷道,一招甩手剑,刷然直取那刺客咽喉!

        孰料刺客亦是一招甩手剑,用的却是姜恒曾经的佩剑:绕指柔!

        姜恒尚未想清楚,为什么绕指柔会到了这人手中,猝不及防已剑断,那刺客武功比他高得太多,当年乃是血月之下第二人,一剑抹过姜恒咽喉!

        姜恒转身避让,只差半寸便要被割断喉管,当即朝屋后树林中飞奔而去!

        刺客施展轻功,几步追上,又是一剑刺向姜恒背脊,姜恒一个打滚躲过。

        枫林中落叶如血,剑刃已抖得笔直,来到跟前。

        突然间,只听“啪”的一声轻响。

        耿曙袒露上身,武袍搭在腰间,拿着一根木棍随手玩了几圈,来到家门外,看见了满地的鲜血。

        他循着血迹,走了几步,只见地上坐着一头黑熊,正在啃食一只断脚,另一只黑熊在不远处,吃姜恒放在它面前的一盆馒头。

        姜恒站在一旁,手握绕指柔,抬头望向耿曙,长吁一口气。

        耿曙久久没有说话,最后说:“他来了?”

        姜恒点了点头,耿曙又道:“怎么剩只脚?被吃光了?”

        “没。”姜恒说,“我把他引到陷阱里去,夹住了他的脚,他大喊大叫,没想到把这俩家伙招来了,还不死心,拖着伤脚想刺我,结果被两头熊一顿痛打。”

        “其后他也许觉得实在没胜算了,为了逃生,自己斩断脚,滚下山崖,掉进水里,被冲走了。”

        耿曙:“……”

        姜恒说:“当初我说养着那俩熊兄弟的时候,你还不乐意。”

        “我错了。”耿曙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七年前在塞外救下来的那两头熊,被孟和扔到了安阳的后山上,平日捕鱼为食,倒也自得其乐。姜恒搬过来后,无意中于安阳后山山涧内碰上老朋友,既是惊惧,又是紧张,骇得面无人色。然而熊有熊性,只要吃饱了,通常便不会伤人,只要隔个几天喂一次,熊就不会饿得发狂,何况耿曙赤手空拳,还经常找熊比拼,权当太平日子里练武艺了。

        于是这两头熊认得姜恒与耿曙,三不五时来朝他们讨吃的,耿曙本想杀了免得惹麻烦,却因姜恒一念之差,留其性命。但这两头熊吃得实在太多,耿曙为了姜恒那点不忍心,已经给了不少吃的,勉强养在枫林中。

        也正因如此,耿曙在屋外与枫林附近做了不少捕兽夹等陷阱,一来防刺客;二来防这两只熊跑下山去,骚扰无辜百姓;三来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别来袭击姜恒。

        幸而熊们很规矩,也许打小就被风戎人豢养长大,野性不强,亦从未有过吃人之念,在哪儿被放生了,就在附近乖乖待着。

        “话是这么说,”耿曙提醒道,“被一爪子拍下来,也不是玩的,还是通知毕绍,赶紧弄走罢。”

        姜恒朝两头熊说:“谢谢,当真感谢救命之恩了。”

        耿曙又去买了五十斤肉,装在盆里,好好犒劳两名救命恩人。夜里做好饭,倒上打回来的二两小酒,边与姜恒闲聊,边吃菜喝酒,人生好不惬意。

        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日子过得很简单。入夜后,耿曙一手撑在榻上,靠近姜恒脸颊,低声道:“有心事?”

        “我在想江州,”姜恒一整天都眉头拧着,说,“他们要打江州了。”

        “你还这么替汁泷操心呢,”耿曙说,“太子炆殿下。”

        姜恒笑了起来,说:“我是替江州的百姓操心。”

        耿曙说:“要去看看么?”

        “啊?”姜恒回过神,摸了摸耿曙的脸,他的肌肤依旧滚烫,身上带着熟悉的气味,自从他们离开洛阳后,耿曙便与他隐居于市,无论何处,只要两人在一起,便是桃源。

        “可以吗?”姜恒说。

        “那要看你舍得付出点什么,”耿曙低头,专注地看姜恒的锁骨,再看他的唇、他的眼,说道,“听话就带你去。”

        姜恒笑着,呼吸却急促起来,怔怔看着耿曙,开始迎接他的吻,彼此唇舌交缠。

        翌日,耿曙架上门锁死,给两头熊安排了吃的,送了封信给王宫中的毕绍,这是他们在安阳生活了六年,第一次告诉毕绍两人的藏身之处。

        但那刺客,想必不会再来了,耿曙于是带着绕指柔,载着姜恒,就像他们曾经在塞外,扮作一对情人时的亲昵模样,赶着车顺官道而下,渡过黄河,前往郢都江州城。

        太戊六年秋,雍天子伐郢。

        沿途尽是紧张迁徙的百姓,仿佛再回到了十年前那大争之世,战乱频起、万民流离失所的时候。

        江州虽依旧繁华,却隐隐有了颓落之气,战事将近,朱雀宫中依旧夜夜笙歌,唱响靡音。姜恒在安阳隐世而居足有六年,如今最后的心头大患已除,回到郢地,当真太喜欢这热闹。

        耿曙找到当年桃源戏班的领头魁明,再见故人,姜恒不甚欣喜。

        “洛阳昭告天下,册你为太子炆,”魁明道,“你们知道不?这些日子,都待在哪儿?两兄弟成家了么?”

        “待在家里头,没成家,与恒儿相依为命过日子。”耿曙嘴唇上留了少许须,总想让自己看似更男人一点,但姜恒总嫌扎人,便让他刮了,刮完耿曙又留,又被姜恒让刮。

        如今耿曙,竟是有了成年男人的模样,像是已成家立业,稳重了许多,出门时胡子还是被姜恒让刮干净,只一路上长出来少许。

        魁明理解地笑笑,姜恒问:“郑真呢?”

        “死了,”魁明说,“六年前走的,听到项将军死的消息,便投江自尽了。”

        姜恒默不作声,众人沉默片刻,姜恒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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