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命运是不是从这里,已经注定好
顶着斜风骤雨穿过长长的屋檐, 薛思婉孤身一人回了化妆间。
周小檬不知去向,她从堆放服装的角落里找到了个半新不旧的电吹风,风速和热度开到最大, 机械地从头到脚地吹。
刚刚的一切发生得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幻梦, 她是梦到中途被现实叫醒的人。出了梦境抱着空荡荡的心脏和躯壳,久久回不过神。
吹风机的风很热,她稍一迟疑, 热风就将右边脖颈灼烫发疼。
薛思婉吸一口气, 好像后知后觉地,找回一点清明。
几分钟前的情形在脑海里反复翻腾。
“薛思婉。”
“跟我私奔。”
“……”
薛思婉给电吹风移动了个位置。
她吸一口气,很认真地在心里算了算。
他们重逢, 到现在不过一个月。
两个人说的话加起来统共不超过十句。
刚刚她以为他在问她敢不敢跟他私奔。
她好像真的疯了。
私奔。
她轻摇着头很低地笑一声。
多暧昧的词汇。
他说出那几个字的时候。
多轻率,多轻浮, 多随意。
可是,她在想, 这绝对是梁亦辞能做出的事。
从16岁见过那个在破旧拉面馆里, 不顾众人的眼光,唯一帮助她的穿草绿色夏季校服的少年起,她就知道。
张扬恣肆是他的底色。
梁亦辞拥有着,她一生不敢奢想的,自由的灵魂。
他永远年轻他是最浪荡无羁的少年。
她一直都知道, 他的自由他的坦荡让她翘首仰望让他万丈光芒。
可是比这让薛思婉更清楚的是, 薛思婉从来不是一个浪荡潇洒,不计后果的人。
她是卑微, 懦弱, 怯怯偷生的人。
跟他恰好相反。
渺小如她, 能够被他的万丈光芒照亮, 同样也会被他的光芒灼伤。
也许刚刚,也许她一直以来,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随口的玩笑、一场风月交欢的游戏、一段谈与不谈无足轻重的感情……
等他腻了,烦了。
又可以像八年前无牵无挂一走了之。
他走了,一声不响地走了。干干净净地走了。
她可能,又要用更久的时间来疗伤。
像他这样的天之骄子。
或许,只有夏歆那样从小在万千宠爱下长大的女孩才有勇气和底气在他面前那样直白、锐利。
而她呢。
她就像是言情小说里的女配角,可悲又可怜的跳梁小丑。
也许人生的后半程就只是故事里一笔带过的——看着拥有一切的男女主角幸福美满,而自己抱憾终身。
薛思婉关掉运行许久的吹风机,手腕被吹风机的重量压得隐隐酸疼。
她突然就想起过去的时候也曾经无数次她被他的光芒刺痛。
想起曾经也不知死活地想跟着他一起活得张扬热烈。
却在最后悲哀地发现,她做跟他同样的事,却只有她自己得到无法收场的结局。
过去的记忆突然之间就如同洪水倾注,堤坝瞬息间打开了闸门。
一下子从二〇二二年,回到狼狈的二〇一四年。
他们在宜大重逢的第二次见面,她就见到他无畏的,疯狂的,脾气上来不计后果的一面。
其实从那往后她见过很多次那样的他,也许上天早就知道他们并不合适,所以一次一次地试图提醒。
可惜她那时候陷得,很深了。
什么也听不进去。
/
二〇一四年那个狼狈的夏天发生了太多事。
之前撞见梁亦辞跟女朋友分手之后,薛思婉没再遇见过他。
她倒是也没怎么挂心,照旧上课,照旧复习,也照旧打自己的工。
她跟他原本就生活在两个全然不同的平行世界。
能够因缘际会短暂相交过两次,已经算是命运刻意安排的巧合了。
之前姜卉卉还热衷讲一些关于梁亦辞的八卦。
不过他跟女朋友分手之后,好像连八卦狂魔姜卉卉也没什么新的八卦。只是时不时炒点儿以前传闻的冷饭,说梁亦辞胆子大又讲义气,高中的时候就为了好兄弟跟人赌命赛车,少爷那天开着兄弟的破桑塔纳愣是给对方那保时捷轮子都干废了。
薛思婉听过之后淡淡笑笑。
觉得这种传闻言过其实。
可是又好像跟她记忆里的桀骜少年有几分相合。
……
那年7月中旬正是沪市暑意最盛的时候。
一整个期末周,薛思婉都在炎炎夏日中疯狂打工疯狂复习忙得不可开交。
薛思婉知道有一些人在背后议论过她。
有人说她家里穷,有人说她脸不可能原生长成这样肯定是去do过现在疯狂赚钱还do脸钱呢。
更不好听的话还有不少,有次同班同学到她工作的咖啡厅买咖啡,出门的时候忘记拿吸管,她追出去的时候她们正好说到觉得她这么缺钱干脆找个富二代包了不是来钱更快,跟人睡几觉的事儿,反正想泡她的有钱人不少,哪儿用得着这么辛苦。
薛思婉过去的时候面面相觑尴尬非常。
不过她没有深究,干脆装作什么也没听到,把吸管递上去就转身回了咖啡厅。
关于她现在忙得不可开交的原因。
说起来还要追溯到她十四五岁的时候。
当初她上高中之前,父亲薛建华在县城的矿上伤了腿,适逢矿上生意不景气,老板卷钱跑路,工伤没人报,治疗花了打几万块,家里正是最贫困的时候。
薛思婉中考结束之后,穆美玲不同意她上普高。
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屁用没有,不如去县城里新开的职高。
穆美玲说她特地咨询过,以薛思婉的中考分数,如果去那所职高,学校愿意给她全年免学费不说,还愿意给一万块钱的奖学金。
那时候县城普高一个学期的学费是800块。
三年的学费加起来。也不过是四千八,不超过五千。
她的家庭还没有贫困到三年连五千块也拿不出来的程度。
薛思婉中考的成绩在全县城排名前十,县里最好的高中一中也承诺给县前十的学生免除全部学费,这事儿她跟穆美玲说过不下三次,得到结果还是不如职高。
薛思婉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不想让她去读高中。
她还到亲戚家的书店去打零工,告诉穆美玲她去一中之后的其他费用也不需要家里出。
直到有天打工下班早,无意中听见穆美玲和薛建华的对话。
他们说读了高中就要读大学,普高的学费是不高,可是大学每年的学费都要大几千块起步。还不如让薛思婉去读职高,学个什么美容美发幼师之类的。
用不了两年就能出去工作,到时候反而还能给家里拿钱。那时候正好她弟弟也该上高中,以后要用钱的地方多得是。
反正养女儿迟早是要嫁人的供她读那么多书,以后还要往婆家拿钱,他们得到什么好了?
后来薛思婉背着他们偷偷报名了一中,他们发现后,穆美玲指着她鼻子骂了一天。
薛思婉再三保证以后读大学的时候勤工俭学,不用他们出学费生活费,才算是终于得了上高中的机会。
所以从高中毕业开始,薛思婉一直都很忙。
不是在打工就是在去打工的路上。
事实上,宜林大学这种公立的学校学费已经不是很高。可是沪市这样人烟阜盛车马骈阗的大都市,生活成本跟她原来生活的小县城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尽管她已经足够勤快,足够节俭。
尽管她一年只需要这几千块学费,不到1万块的生活费。对后来进到娱乐圈浮糜繁华的名利场中的她来说,不过沧海一粟。
可是那个时候的她,就连不小心弄丢一个五块钱买的塑料杯子,都要谴责自己大半个礼拜。
那段记忆尘封已久。
可是就算是过了再多的时间,每次想起来还是会觉得。
那个时候,真的好难。
难在所有人都在紧张的期末复习的时候,她还在咖啡厅拿着12块钱每小时的工资,干上整整一天,然后晚上回到宿舍躲进整栋楼里唯一开着灯的卫生间里挑灯复习。
好在期末周难捱归难捱,总算还是扛过去了。
最后一门课程考完了那天,校园里久违地弥散出热闹的气息。
所有学生都兴冲冲从教学楼里一个接一个地出来,欢声笑语穿过种着两大排香樟树的石板路,迫不及待地往宿舍的方向走。
薛思婉平时写字做题就比较慢吞吞。
等到她交卷的时候,考场里的人已经快要走/光,只剩下零零星星几个人,每个脸上多少有些急躁。
她双手把卷子交到监考老师手里,却不像其他人那样如释重负。
一路盯着午后烈阳走回到宿舍的时候,宿舍里的其他人早已在她之前到了宿舍。
她住的这间六人间的宿舍六号床的室友是沪市本地人,甚至已经在她回来之前就收拾好行李跟男朋友出去玩了。
剩下的几个室友正在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聊得热火喧阗。
薛思婉刚从闷热的室外进到稍凉快一些的宿舍里,听着其他人的喧闹声,瞬间又觉得这里比三十七八度的室外还要热。
室友们在讨论住宿车票跟去哪里玩的问题。
除了薛思婉跟刚刚已经提前离校的六号床室友,其他的四个人决定趁着这个暑假一起出去玩。
这事儿已经计划了半个学期,似乎是已经万事俱备,在重新复习她们的出游计划。
薛思婉进门之后没有出声打断她们,默默走到自己床位前,开始收拾自己并没有几样的东西。
宿舍里其中一个不太熟络的室友不知道什么时候注意到薛思婉进来,刚刚还在跟其他人讲话,突然就问起薛思婉。
说薛思婉你现在想和我们一起去还来得及,整天打那么多工,手里那么多钱,一天也不买衣服,也不化妆,正好攒的钱一起出去玩。
没有想到话题会落到自己身上。
薛思婉愣了一下,缓缓摇了下头回答说:“不了,我前几天在校外找了一个兼职,今天要过去报到。就不跟你们过去玩了,你们一路顺风,玩得开心。”
“不是吧?薛思婉你要不要这么拼啊,这才刚放假你都不休息几天就去打工,而且你不回家吗?”
这位室友是除了薛思婉之外这个宿舍里唯一的北方人,她听了薛思婉的回答几乎是脱口而出,
“你们家比我们家还远哎,火车得坐两天吧?我们放假已经很晚了,如果你打一个月工再想回家可就待不了几天了。”
刚刚出去卫生间上的姜卉卉一进门就听到这里。
她是整个学校里唯一一个了解薛思婉家庭情况和个人情况的人。
所以还没等薛思婉开口回答,姜卉卉便抢先夺过话题去:“那怎么啦?你的爱好是旅游,是化妆,还不许人家思婉爱好是存钱啊。而且你这不也没有一放假就回家吗?在外面多潇洒,一放假就回家,有什么意思?”
这招祸水东引姜卉卉百试不爽。
室友很快就跟她拌嘴拌到一块儿去,完全忘记了刚刚问薛思婉的问题。
薛思婉其实并不太避讳,自己的家庭情况。
可能因为是从小到大穷惯了。她不是很介意别人觉得她穷。
不过往常她一直忙于读书和各种兼职,和其他人没什么接触都不大熟悉,其他人也很少会这么直接地问经济情况。
所以她也没有和其他人说起过关于自己的事情。
至于姜卉卉。
在薛思婉很孤独,跟所有人都不熟悉的时候,姜卉卉已经主动来到她身边。姜卉卉很热情,很自来熟,专治她这种内向慢熟的人。
起初只是姜卉卉总是拜托她帮她占座位。后来是拜托她叫她起床一起上学。久而久之,就变成了她们总是一起上下学、一起吃饭,多少互相有了些了解。
再后来,她在姜卉卉面前接到了穆美玲女士的电话。
电话里说奶奶生病,家里的钱周转不开。她不是一直在打工赚学费么,先打过去一部分给奶奶看病。
……
其实。
从小到大的很多事情。不管是他们把奶奶留给她舞蹈集训的学费拿去给薛思典买电脑。还是薛建华因为她跟薛思典的冷战而打她……
薛思婉后来一直在想,可能从她一出生的时候,就不大受父母的欢迎。
有一回听奶奶提起过。在她出生之前,医生跟穆美玲说这是个男孩。听到这消息他们才把她留下来。取好了名字,叫薛典。
听说这个名字是大师给他们算过,他们的孩子叫这名字以后会飞黄腾达,步步高升。
一直到三岁,薛思婉的名字都叫薛典。后来弟弟出生,他们甚至把她的名字都改掉。
……
从小到大所有的不公平所有不友善的待遇,她其实一直都记得。
她的记性一向很好。尤其是在记这些细枝末节,却让人无比受伤的事情上。
她记得所有的事,所以在他们跟她开口要钱的时候,她会选择拒绝。但是她拒绝不了爷爷奶奶生病的这个理由。
他们已经年纪大了,不会使用银行卡,不会汇款。
薛思婉打电话过去。
奶奶真的生了病。
可是后来奶奶不是每一次都生病,他们却是总想要她打钱。
那一次姜卉卉听到了她的电话。
电话挂断以后,她们两个人都沉默了。然后先开口的是姜卉卉,问她什么情况。薛思婉没有多想,顿了顿就给说了。
从那次以后姜卉卉每次在别人提起这样敏感的问题时,就总像这次一样,从旁帮薛思婉掩饰。
薛思婉知道这是一种姜卉卉对她的保护方式。久而久之,刚刚那种姜卉卉不在的情况下,她一时之间还真的有点不知道如何应付。
期末结束那天暑意炎炎,湛色长空万里无云。
燥热的空气包裹着整个学校,宿舍天花板上满是灰尘的老旧风扇咯吱咯吱地摇着头。
姜卉卉把刚刚那个室友应付过去,趁着其他三个人聊的热火朝天,冲着薛思婉使了个眼色。
半分钟后,两个人就一起站到了宿舍的走廊上。
这栋楼是整个学校里年纪最大的宿舍楼。
年久失修。虽然每天都有清洁阿姨来打扫,但是还是总能闻到一阵一阵属于南方的潮湿的味道。
姜卉卉拉着薛思婉站到楼道里老式绿色地板砖上。
热得右手一下下地给自己扇着风,还不忘左顾右盼,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其他同学。
周围没有其他人。姜卉卉才凑近了薛思婉,用只有她们两个人才能听得到的声音:“怎么回事儿呀?怎么连家都不回了,这暑假快两个月你就要都在这里打工吗?”
“下学期的学费还差一点,我留在这里打工还能省掉回去的路费,很划算。”
只是暑假,不是年节。
中国人讲究中秋回家,过年回家,可没人讲究暑假一定要回家。
其实她每天都去打工,平时生活也都是省吃俭用的,学费早已经凑得七七八八。
赚学费其实是一个理由。
她只是不想回家。
姜卉卉已经习惯了薛思婉超乎正常人的节俭。
干脆转移话题到另外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上:“那你住哪里呀?宿舍那边我刚听宿管阿姨说,今天就要把所有学生清走,明天宿舍正式锁门谁也不能留下,那你没办法住宿舍,你住哪里呀?”
“哐当”一道关门声。
隔壁宿舍有人穿着清凉,出来远远看了她们一眼。姜卉卉注意到,再说话的时候声音都更小了一些。
薛思婉笑了笑,温和柔软。
看起来像是并没把这些困难当回事儿。温声说:“是啊,所以我找了一个包住宿的工作。”
“你已经找到工作了?我怎么不知道啊?”姜卉卉惊讶写在脸上,“这么大事你都不告诉我。”
薛思婉:“其实没有很早找,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看你们在计划出去的事情就没打扰。”
“这两天找的你就敢去,什么工作呀,靠不靠谱?”
“嗯……其实就是大学城东门外面的那个酒吧,上次我们路过你说装修好别致的那家,老板同意我在那里当服务生。”
兴许是这话让姜卉卉有些震惊,总之,薛思婉开口之后,姜卉卉愣是沉默了好几秒。
半晌才重新开口:“你再说一遍要去什么地儿当服务生?”
“大学城东门外面的那个酒吧。”薛思婉重复一遍。
“薛思婉你疯了吗?”姜卉卉皱着眉头看她,“那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又是“哐当”一声。
隔壁宿舍那个打扮清凉的同学从卫生间出来,又重新关上宿舍的门。门严丝合缝地被关上,整个老旧的楼道里又只剩下姜卉卉和薛思婉两个人。
姜卉卉叹了一口气忍不住开口数落:“薛思婉你打工也不至于打到酒吧去吧,什么饭点咖啡厅冷饮吧不够你打工的呀,大晚上的你一个女孩子在酒吧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多不安全啊。”
“卉卉,什么时代啦?”薛思婉轻笑了声儿,温声解释,“你放心,老板真的只是叫我去当端酒的服务生,不是做什么奇奇怪怪的工作的。”
“……”
她们两个人后来又说了半天,薛思婉其实始终没能把姜卉卉给说服了。
只不过是因为姜卉卉她们几个人叫的拼车到了,要赶着坐车去火车站,没空继续跟她争论,这个话题才算是终结了。
薛思婉挥手目送姜卉卉跟其他三个室友上了车。
再回宿舍的时候,其他人的床铺都已经收拾干净了。刚刚她听见她们在讲说怕一个暑假过去被子发潮,所以走之前全把被子各自锁进柜子。
现在宿舍里只剩下几张光秃秃的床板,看起来格外荒凉。
/
薛思婉闷着头把自己的东西也收拾好,当天晚上就拎着她那个略显破旧的黑色老式行李箱出现在了那家酒吧门前。
酒吧安排的宿舍就在这家酒吧后面的学生公寓楼里。
宜林大学所在的沪市大学城里有不少学校,这栋学生公寓就是大学城一所医专的宿舍楼。酒吧老板在这里租了几间宿舍当酒吧的员工宿舍。
薛思婉到酒吧的时候,老板找了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员工带她进到学生公寓楼。
被安排到的宿舍跟她在学校里的宿舍大差不差,不知道是这边设计上面的格局不同,还是酒吧老板租了之后给打通了,进门就发现是一个还算宽敞的十二人间。
看床上行李的情形,目前并没有住满。
薛思婉淡淡扫了一周,选了最靠里面的一个。
她在放置整理行李的时候,领她进来的领班大姐忙着回去工作,给了她一个进出公寓楼的门禁卡以后,就先一步往回酒吧里去。
薛思婉将她带来的行李大致整捯一下,换上了刚刚发的工作服,便马上下楼准备去工作。
从员工宿舍去往酒吧的路上,需要路过大学城东大门。
这个大门旁边就是高架桥,常日有从高架桥上下来的车子穿过大学城的近路进市区,每每开得又疾又快。
不过兴许因为今天是宜大学生放暑假的日子,来往的车辆比以往多了一倍不止,整个大门被拥挤的水泄不通。薛思婉不得不站到一边等着这些车流先过去,再考虑出去的问题。
闷热潮湿的夏夜,天半黑不明。知了不知道躲在路边哪一垛草里,一声一声叫得人心烦意乱。
等待过马路的时间,薛思婉无意听到后面情侣吵架的声音。
她听见男生一遍遍的道歉,跟女生隐忍的哭声。没有想很多,下意识就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音源是在这所医专露天篮球场,高高的绿色铁网外挂着落有块风吹雨淋痕迹的牌子,写着“沪市高等职业医学院篮球场”。
那对吵架的情侣就站在牌子底下。
男生高大俊朗,女生高挑纤细,很般配的一对。
薛思婉看过去的时候。
那个男生正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听着站在他对面的女生带着哭腔的指控。
“林穆你到底能不能干点正经事啊,你每天课也不上书也不读,上学期已经挂了三科了这学期还想挂科吗?你说你暑假不回家,我让你找个暑假工做你也不做,你是准备守着你玩乐队的梦想喝西北风是吗?”
“我告诉你林穆房东今天又催我交房租了。说如果我们明天之前再交不出房租,就让我们赶紧卷铺盖滚蛋。”
“当初是你说想跟我一起出去住,现在呢?你连一半儿的房租都拿不出来。”
“你天天跟着梁亦辞乔衡他们玩什么乐队,你已经是20岁的人了,能不能考虑点实际的问题?人家什么家庭情况,你又是什么家庭情况,你家里供得起你成天不务正业玩乐队吗?”
歇斯底里的话音落下去,那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薛思婉顿了下。
梁亦辞。
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
她收回目光,抬眼看向眼前的马路,车流依旧拥堵,完全没有能过去可能。
刚刚那个男生她一开始不觉得眼熟。
听那个女生提起梁亦辞,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原来那个就是经常和梁亦辞玩在一起的林穆。
她想起了以前似乎听姜卉卉提起过他们在玩乐队的事情。
不过那个时候,薛思婉还不知道梁亦辞就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少年。所以听姜卉卉说起来的时候就当听了个八卦。听完转天就忘了。
大学城东大门门口马路上的车鱼贯而来,很快就堆积到一起。
汽笛声一声接着一声,像放大了无数倍的蝉鸣,在这湿热的夏天,更加的恼人。
薛思婉站在马路边,周遭除了汽车的车声,就是林穆跟女朋友吵架的对话声。
不过他们两个良久,半晌,她才听到林穆开口:“我不是不务正业,不做正经事。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们乐队最近的演出是商演不是免费的,我喜欢打鼓,喜欢做音乐,高中的时候家里条件不允许我没办法学音乐,现在终于有这样的机会,我真的很想打鼓……这难道就不是我的正经事吗?难道,只有打工才是正经事吗。”
我喜欢打鼓,喜欢做音乐,我真的很想打鼓……
又是一声刺耳的汽笛,薛思婉紧咬着牙,不知道是因为刺耳的汽笛声还是因为林穆的这句话,突然就觉得牙齿发酸,一直酸到心里。
高中的时候她这样想。
思婉喜欢跳舞。
思婉真的很想跳舞。
可惜,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
薛思婉注意到林穆虽然这样说着,说的话看上去理直气壮,但是听他的语气却越往后气势越弱。
好像自己也知道理亏,但是不得不这样说。
与其说他在跟对方吵架,不如说这更像一种自我安慰。
不过他说的这句话似乎一下子就戳中了对方的爆发点。
薛思婉听见那个女生在开口说话时连语调都拔高了一度。
“正经事?商演?林穆你是真把我当傻子了,还是你太天真了?你说你们乐队的演出是商演。好,那钱呢,为什么从你玩乐队开始,我就只看到花出去的钱,没有看到你赚的钱?”
……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随着又一声汽笛的响起,紧接着是林穆开口:“今天,就今天。这家酒吧,我们在这里驻唱,老板前几天就说给我们结钱,但是总是有事遇不上。你让我忙完今天的演出,肯定给你拿钱回来。”
“你放心,我跟房东说,房租我肯定马上就能交上。明天,啊不,今晚,今晚肯定能交上。前几次我们在这家酒吧演出直接炸场,光票就卖出去好几万块,酒吧老板欠我们不少演出费没结,这次拿演出费我能一次性给他付上半年的,省得麻烦。”
好巧不巧。
林穆刚刚指的酒吧,就是薛思婉工作的这一间。
他们今天有演出,要过去。
今天沪市刚刚下过雨,地上的积水没有尽消。薛思婉过马路的时候垂眼看见浑浊的积水里自己身上略显皱巴的白色衬衫配灰色马甲的工作服。
第一次觉得穷和寒酸,有这么丢脸。
/
林穆跟他女朋友后来的对话薛思婉没有再听。
刚刚拥簇的车流终于散下来,薛思婉才刚刚走到酒吧大门口,就得了第一个任务。
——她迎面撞上急匆匆从酒吧里出来的老板。
对方一看见她还没等她开口打招呼,就抢先叫住她:“哎哎,新来的小薛对吧?你来得正好,交代你一个任务。”
薛思婉点头应下来。
老板指了指马路的西边儿,说一会儿酒吧里会来几个抱着吉他的男生,长得又高又帅那几个就是,如果他们问起来他去哪了,就说他今天有事开车往西边走了。
老板说薛思婉长一张看起来不会撒谎的脸,让她干这事儿对方应该能信。
薛思婉想起刚刚听到林穆说梁亦辞他们今天要来,在这边有演出,还要跟老板讨要演出费。莫名觉得老板让她骗的就是林穆他们。
酒吧老板把这个任务交给薛思婉,还没等她应声。
人就转头进了不远处东边儿一家棋牌室。
薛思婉走进酒吧的时候才弄懂林穆刚刚说的什么“炸场”“卖几万块的票”是多大的排场。
还算宽敞的日式风格酒吧里,进门一抬眼就是一块大约有半米高两米长的大型霓虹灯牌,上面用刺眼的彩灯穿成几个字。
——Ideal train乐队。
理想列车乐队。
门口有两个穿着跟她同样工作服的男服务生在出售进场票。
薛思婉扫了眼,498一张。
很贵的价格。
几乎是她大半个月的生活费。
可是仍然有大把大把的人进来,毫不犹豫地买票。
且因为抢到这张票而兴奋难捱。
后来因为票卖得太过火爆,门口卖票的服务生忙不过来,薛思婉也被派去做这个活儿。
好在不到二十分钟,门票就被抢售一空。
薛思婉揉着因为刚刚不停盖印戳而发疼的手腕,刚刚闲下来不到半分钟,就被领班叫去跟隔壁烧烤摊的老板借塑料椅子。
搬着椅子回来的时候。
薛思婉一进门就望见吧台边儿的两个人。
一个咨痞,一个温文。
很不相同的两种气质,世俗眼里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属性,现在站在一起,却有种奇妙的和谐感。
薛思婉低头搬着塑料椅走过去的时候,温文尔雅的那个男生正在慢条斯理地讲话。
“我让人私下打听过,在此之前,这老板也经常干这种事情。不过欠的钱往往都不多,又都是些力量微弱的学生,所以大多数也就不了了之了。怪我们当时太急于尝试成果了,不然提前打听,也不至于这么麻烦。”
“李老板像现在这样不出现,多半是想故技重施,吞掉那些票钱。”
他的声音很好听,温和而入耳,说话时候让人如沐春风。
站在他旁边斜倚着吧台的男生从长裤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叼出一根儿点上,吸了一口吐出烟圈才开口搭话。
“说说,想怎么办。”
“我的建议第一点是看好李老板最近的动向,只要他没有把这钱花出去,我们就有得是办法讨回来。”
“第二呢,我看不如让我去跟他谈谈。看看有没有什么皆大欢喜的解决方法。”
乔衡推了推银丝眼镜,温和地给出了解决方案。
不过梁亦辞看起来对这个方案并不满意。
他吐一口烟,瞥过去一眼:“谈,怎么谈?”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乔衡笑了下,温声应答。
“那他要是,不听你之以理,动之以情呢?”
梁亦辞旋即反问回去。
“涉及的资金数量并不算少,我查过,早已经超出了立案的标准,我认为,必要时候我们可以跟他走法律程序。”
乔衡淡定地下了结论。
话音落。
沉默的空档,场子里鼓噪的音乐闯入耳膜。
深情的男声在唱歌。
薛思婉只听清楚一句。
——“让时间说真话,虽然我也害怕。”
乔衡刚刚的话讲完。
这回没有人很快的接话。沉默须臾,梁亦辞咬着烟嗤笑一声。
“阿衡啊。”
乔衡也笑,然后笑着问:“你笑什么。”
“我笑你读书读的脑子傻了。”梁亦辞不给面子。
被这样说的男生也不恼,只是又很腼腆地笑一笑。
然后才看回去一眼,问道:“那你说说,你有什么高见?”
“要我说,他既然想赖这笔账,就不会轻易把这些钱吐出来。”梁亦辞瞥一眼门边,不屑地开口,“况且几万块钱也值当跟他走法律程序?你能等阿穆等得了么。”
“那怎么说?”
梁亦辞掐灭烟,一脸的势在必得。
“我有办法。”
/
乐队的演出定在这天晚上的十点钟正式开始。
原本还算宽敞的酒吧里,此时因为摆满的座椅变得略显窄小。酒吧里的人密密匝匝地站着坐着,总之来得满满当当。
这些人看样子大多年纪很轻,大概都是周围学校的学生们。酒吧里迷幻的灯照耀下薛思婉似乎还在这些人里边看到了几个眼熟的在学校里见过的同学。
观众们手上或多或少都拿着一些荧光棒,条幅之类的东西。薛思婉好像听姜卉卉听说起过,追星族们喜欢这样做,她们的叫法叫应援。
现在演出还没有正式开始。
薛思婉从隔壁烧烤摊里借来塑料椅子之后的工作,就是将这些椅子在酒吧里寻找合适的地方放置。
她刚刚在吧台的侧边已经将周围摆满椅子。
有些出神地听着吧台边的两个人讲话,以至于反应过来的时候周围已经没有其他地方可放。
领班过来的时候使唤她把椅子放到吧台前,梁亦辞跟乔衡站着的位子。
薛思婉迟疑一瞬的功夫差点儿被领班骂,只得低着头硬着头皮走过去。闪动的灯暂时没照这边,地面昏黑的一片。
她一不小心摔出去的时候就在想,怎么最担心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呢。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两边手臂都猛然被人拉住。
耳边是异口同声的两道男声——
“小心。”
“又来。”
二〇二二年坐在化妆间里的薛思婉回想到这里,忍不住在想。
是不是命运,从这里开始,就已经注定。
作者有话说:
补了个收尾!!一定要看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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