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碧峡水(七)
卫芳衡本来满怀期待地望着曲砚浓,希望能从仙君这里听到一句合宜的主意,没想到等了半天,居然等来这么一句无厘头的闲话——曲砚浓居然还用这么严肃的表情说这话!
“仙君,这苔藓叫什么重要吗?"卫芳衡有点恼,又恼不起来,无可奈何, "碧峡的苔藓和虫子有很多名字,都是大家陆陆续续起的名,传来传去的,每个名字都有很多人知道。"
曲砚浓沉吟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不对。
或许其他的名字是这样,但“玄衣苔”这个名字不是,至少不该是申少扬这样年轻的小修士能知道的,他没有任何理由和途径知道。
玄衣苔和玄藓虫是檀问枢亲手豢养出来的,在他之前,这世上从不存在这两种相伴而生的诡物。
而在檀问枢撒下玄衣苔后,他无意大肆宣扬,因此这个名字也并没有传遍四野,只有碧峡弟子私下慢慢地传开,整个魔域知道的人都不多。
檀问枢做的很多事情都不是图名。
他是个很难描绘的人,绝大多数时候都在找乐子,可以掷千金图一笑,但他又确实是个非常冷酷、只看重利益的人。
将玄衣苔撒在碧峡,就是他心血来[chao]的乐子,却第一个带走了碧峡自家弟子的[xing]命——从前碧峡弟子出入宗门,只需要顶着狂风巨[lang]穿过同门把守的弱水苦海,在那之后却还需要提防玄衣苔和玄藓虫,苦不堪言。
自檀问枢主掌碧峡后,丧命于自家宗门前的碧峡弟子多了至少两倍,让原本能在人数上和金鹏殿掰掰腕子的碧峡迅速凋零,门下弟子死得太快,于是就连想要投入碧峡门下的魔修也变少了。
后来魔域公认的一件事:能拜入碧峡门下三五年还好好地活着出来转两圈的修士,至少都有两把刷子,
曲砚浓不知道其他碧峡弟子究竟和多少人说起过玄衣苔,以魔修的德[xing],只怕也不会有太多能闲聊的朋友。
在魔门覆灭后的数百年里,她确认这个名字已销声匿迹。
“仙君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从前好像确实没有听过‘玄衣苔’这个名字。”戚长羽从善如流,顺着曲砚浓的话往下说, "原来这才是它真正的名字吗?倒也确实十分贴切。"
其实碧峡名头很响,这一千年来,也有数不清
的修士按照自己的习惯去描述玄衣苔,再慢慢演变为不同的名字,十个人里可以有十一种叫法,卫芳衡和戚长羽这样很少来到碧峡的修士当然不会全都听说过。
戚长羽说这话,不过是想迎合曲砚浓,什么意义也没有。
曲砚浓莫名地笑了一下。
戚长羽总是想学卫朝荣的,从她的反应里揣摩蛛丝马迹,可学是永远也学不像的,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
她想起她告诉卫朝荣玄衣苔的名字时,他满身尽是星星点点的玄[se]苔藓,大大小小的伤[kou]勾连,汨汩地流着血,站在她面前,神[se]平静从容地一下一下止着血,好像感觉不到疼一样,问她:是先有
“玄衣苔”这个名字,还是先有玄衣苔这种东西?
一身是伤,血流不止,他居然还有心思问她“先有[ji]还是先有蛋”!
曲砚浓想到这里,居然也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其实那时候他们已经有很久没见面了。
上一次分别时,他们并没有争吵,也从来没有哪个人说过“一刀两断”这样的话,可是彼此都能清晰地察觉到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隔阂,那是似海情深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他们已做过爱侣能做的所有事,亲密得能让任何一个仙修甚至魔修感到不可思议,当无限爱意到了极致,现实就成了一切的掣肘。
若不能更上一层楼,就注定无可挽回地走向凋零。
再怎么亲密,他们也做不了光明正大的道侣;再怎么契合,他们之间也横亘着仙魔之别。
“我回碧峡了。”分别前,她神[se]如常,在即将踏出屋门的那一刻回过头, "你也该回上清宗了。"
仙魔有别,各有归宿。纵然是情非得已、身不由己,终归聚有时、散也有时。
这一场荒唐美梦,早也要碎,晚也要碎,就散落在今天吧。
卫朝荣抬眸看她。他几乎是一瞬便明白了她的未尽之意,颊边的弧线绷得很紧很紧,透露出一股极力克制的压抑。
“什么意思?”他紧紧地盯着她,声音放得很轻,可每个字都很用力。
曲砚浓几乎有些不忍心看他。
她偏开目光,想要如寻常一般恣意张扬地回应,可酝酿了三五次也不像样,停顿了一会儿,干脆什么也没解释。
br />“没什么意思。”她说, "就是要走了,和你说一声。"
卫朝荣当然知道她不止这个意思。“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他问她。
曲砚浓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不知道。”她敷衍着说, “再说吧。"
于是卫朝荣不作声了。他背脊挺直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像是谁立在那里的一根柱子,一味地矗立。
曲砚浓转过头。“我走了。”她匆匆地说着,踏出门槛,说不清是什么心绪,她只想落荒而逃。
卫朝荣蓦然追了上来,简直像是和她撞在一起,他用很大力,从背后紧紧搂住了她。
她的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他几乎像是想把她嵌在他的心[kou],把她圈得那么紧、那么用力。
他低下头,嘴唇凑在她耳边,气息略微有些急促,很深地呼吸,炙热的气息擦过她的耳边,开[kou]却像是沉冽而冷峻, “我可以离开上清宗。”
曲砚浓惊愕地回头看他——这动作对她来说有点难度,因为卫朝荣把她搂得实在太紧了,好像在害怕他一松手就再也拥不住她。
“我可以做个魔修。"卫朝荣低低地说,有几分沙哑, "什么都可以,我都不在乎。”
曲砚浓怀疑她是听错了。“你说你可以做个魔修?”她重复, "剔去仙骨,做个魔修?"
怎么会呢?
和她说这话的人明明是卫朝荣,是那个在魔域潜伏了多年,却仍然心心念念想要做个仙修的卫朝荣。
卫朝荣怎么会和她说他可以做个魔修呢?
卫朝荣在她身后低声笑了起来。
“我不在乎。”他说这话的时候让她感到很陌生,明明从前已经很[shu]悉的人,这一刻好像撕下皮囊,露出彻骨的疯狂,他凑在她颊边,近乎贪婪地轻吻着她的面颊,每个字都很坚硬, “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不要。"
“你觉得呢?”他真的在问,仿佛只要她一下点头,他就真的会义无反顾地做, “我也做个魔修好不好?"
曲砚浓被他圈住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被一种来自命运的目视感包围了,手边所放置的,不仅是一份你情我愿的欢乐,还有她根本畏惧触碰的
东西。
"不要。”她尽量找回自己的声音,似乎平静地说, “我不喜欢魔修。"
卫朝荣沉默了一瞬。
“那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他像是诱哄又像是渴求,声音听起来像是孤狼的低吼, "别管这些,我们走吧,去没有仙魔的地方。" 曲砚浓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幻想,可幻想永远只是幻想, “我有我一定要做的事。”
卫朝荣不说话了。过了很久,他才嗓音喑哑地说, "那么,你只能是仙修。"
只有当她和他都成为仙修,他们才能走下去。
“你等一等。"他说,像是无名的誓言, “我会找到办法的,这世上一定还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你再给我点时间。"
曲砚浓真不是想为难他。如果她那时能更坦诚一点对待他,也更坦诚地对待她自己,她也许会承认,她并不想拖累他。
他已经脱离苦海,到达平宁的彼端,何必毁去这来之不易的安逸,重新搅进这一滩混水,落得一身狼狈不堪?
何苦,又何必?
她过了好久都没说话,后背是他炙热的胸膛,好像也能隔着衣衫将她融化,炽烈得让人心惊。卫朝荣也没有说话。
他定定地站着,以一种令人无法忽略,也不忍心忽略的沉默,把她拥得很紧很紧。
曲砚浓背对着他,反手轻轻抚了抚他的面颊。“走了。”她没有回应,像是根本没听见他那些荒唐话,低头想掰开他的手臂,可没能推开。
他没动。
于是她也顿住了,凝在那里,像是也忽而被谁定住了,和他较劲一样伫立着,抬起的手就停留在那里,抬不起,也落不下。
“我真要走了。”她干涩地说, “你松手吧,干什么呢?又不是以后不会见面了。”
“还会再见吗?”他灼烫的吐息拂过她耳垂脖颈,声音低沉也如游走的气息,一字一句都是执迷, "会吗?"
曲砚浓一遍一遍地回答。“会。”她说, "当然还会见面。"
“好。”他最后说。
她说还会相见,可自那之后,相见便遥遥无期,她再也没去找
过他。所以,他过来找她了。
曲砚浓坐在金座上,以手覆额,神[se]晦涩难辨。
卫朝荣等不到她,也等不来她的音讯,于是就在那一年的深冬,私下离开上清宗,潜入魔域,绕过他曾待了数十年的金鹏殿,来到碧峡下。
曲砚浓接到他的传讯符时,几乎难以相信,直到她绕开来往的碧峡弟子,在陡峭凶险的峰头和他相见。
为了避开檀问枢的查探,他们彼此都很小心,绕过一重又一重的尖峰,在荒僻的山林里提着一盏黯淡的青灯走了很久,谁也没说话。
等到曲砚浓感到足够安全了,回过头去看他,才发现他一身是斑驳的血痕,单衣下星星点点的玄[se]苔藓,有些皮[rou]都掀开,焦黑可怖。
“你怎么弄成这样?”她有一瞬惊惶错愕, "弱水苦海的玄衣苔有这么多吗?"卫朝荣的手拢在最深的伤[kou]上,将汨汨流出的血止住,反问, "玄衣苔?"
曲砚浓伸手去衣兜里找药瓶,可却只捞出一个半指长的小瓶。
接到卫朝荣的传讯符时,她以为他是设法从弱水苦海里潜进来的,以他的实力,就算沾上一点,估计也不会很严重,这一小瓶应该绰绰有余了。
但她握着小瓶站在晦暗的山林里,望着他被单衣半遮半掩的玄衣苔,一阵焦躁的惶急。
“玄衣苔、玄藓虫,这是檀问枢起的名字,他特意培育了这批诡物,撒在碧峡水中,已经有许多碧峡弟子丧命了。”她语速很快,像是迫不及待地把这细枝末节都[jiao]代完,赶着去说别的, "以你的实力,怎么搞出这么多伤的?"
卫朝荣还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神[se]平静地一下一下止着血,好像感觉不到疼一样,问她, “是先有“玄衣苔”这个名字,还是先有玄衣苔这种东西?"
她愕然:这算是什么问题?
卫朝荣看着她呆滞的神[se],像是忍不住一般,微微勾起唇角。曲砚浓看到他笑,意识到他是故意作怪,气不打一处来,攥紧了药瓶,冷着脸问他来做什么。
卫朝荣说了。
他说上清宗有机密要务,非得有人来魔域一趟不可,他主动请缨,顺路过来看看她。
曲砚浓心里想着不再见他,一拍两散,可真的
在碧峡见到他,她又把那些复杂的思虑扔下,假装忘了,偏不去想,板着脸问他:到底怎么进碧峡的?
卫朝荣顿了一下。
“弱水苦海有碧峡弟子把守,其中不乏元婴修士,若是不小心惊动了人,引来檀问枢的注意,太危险。”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我从天魔峡绕过来的。”
曲砚浓听得怔神。
她从没想过他会翻越天魔峡过来,也从未想过有人会翻越天魔峡,那种绝境险地存在的意义仿佛就是让世人绕道而行,她不知道她能不能翻越,她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这回事——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九死一生还吃力不讨好的事?
"你傻不傻?”她像是在嗤笑,可不知怎么的越说越恼火, "就算你不想对上枭岳、想绕开金鹏殿,也不必绕那么远到碧峡,这根本就不顺路!"
卫朝荣寂然地点了一下头。“是,是不顺路。”他低声说, “可你说我们还会见面的。”
“我等不来,只好自己来。”他定定地看着她。
曲砚浓忽而什么话也说不出。
她讥笑他是个蠢货,明明有更稳妥的路,却偏偏选了条一望可知的险路,傻得可笑。可他其实只是想来见她。
险渡天魔峡,奔赴千万里,只是为了见她。
他就是个傻瓜!
彻头彻尾、天下第一号大傻瓜!
这世上那么多人[jing]明自诩,偏偏让她遇见一个傻瓜。
“蠢货。"她神[se]冷淡,垂下眼睑,举着药瓶给他祛玄衣苔, "闭嘴,我不要听你说话,你上了药就赶紧从碧峡离开,谁也不知道檀问枢会不会心血来[chao]搜寻碧峡。"
卫朝荣不动。
他像是已经明白她的明白,把什么都剖开给她看了,一定要等到她的一个回应。
没有答案,他就不走。
"等我出了碧峡,会和你联系的。"她不耐烦地说。
卫朝荣刹那笑了。冬雪初霁,他很少笑得那么快意,眉眼都飞扬,意气风发得像个从未经历过磨难的少年人。
“好。”他声音沉冽,不灭的欣悦, “我等你。”
他说着,很顺从地拔腿就要走,被她一声喝
下了,停在那里等她帮他上药,很安静。谁也没说话,只有碧峡水顾自东流,萧萧南风又吹[lang],流到暮落天涯。曲砚浓就在那一天意识到,她永远也甩不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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