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4 明晰梦
我突然可以感受到自己,我觉得自己在做梦,我在梦中就如同一具浮尸,从深深的海底飘向水面。当我有了这样的念头时,抬起视线就能看到从水面折射下来的光线。这些光线在海水中荡漾,如同曲曲折折的丝线,在伴随着水波摇晃时,就仿佛拥有了生命。那是美好的,光明的,而让人向往。我又突然明白,自己并非是在水中,这一切都只是幻觉,是梦境,否则自己为何没感到窒息呢?
水中是如此的平静,让我渐渐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然后有哗哗声响起来,我觉得那是自己的血液在流动。我觉得自己应该去想想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做着这样的梦,而在更早之前,自己身上又发生了什么?尽管有这样的想法,却有一种奇异的感性,让我沉湎在如此平静的水中。
在这里,安全与祥和就如同一种温度,按摩着我的全身,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手轻轻将我掬起,合拢在掌心,却不让人害怕这只巨大的手掌会突然合紧,将自己如同虫子一半捏死。
我沉默着,在感性的,温暖的,光明的水中上浮。与之相比,在清醒之前所发生的一切,是那么的阴暗,危险,让人感到恐惧。
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呢喃,我听不清,但却知道它在叫我歇息。我很想照它的话去做,然而,就在我准备这么做的时候,就有一种执拗的情感将我阻止。
无论歇息和不歇息,在我的意识中都不分对错,而仅仅是一种选择而已。或许我停下来,喘口气,不那么着急地离开这片水域,离开这个幻觉和梦境,也是没什么干系的吧,然而,就是有那么一口气,让我在舒缓的时候,也无法彻底放开。
这口气憋在心头,越是呆在这里,它就越是郁结得厉害。我开始感到气闷,连带着这里安详平和的气氛也不再有之前那么强烈的吸引力。
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身体是僵硬的,我呆在水中,就仿佛有一层隔膜,包裹着我,将我和可以感知到的身体隔绝开来。我觉得自己就如同一个苍白而又孤独的灵魂,仅仅是漂浮在水中,什么也做不了。
于是,我想上浮。
当我有了这样强烈的情绪时,我便开始上浮。
没有任何阻力,只是,越是上浮,那种平静祥和的氛围就越是离我远去,越是上浮,我就越觉得寒冷,而水面折射下来的光线也越是暗淡。这有点不合乎常理,但我却没有任何惊异。从这里开始,越是靠近水面,这片水域就越是深沉,阴暗,渐渐有一种恐怖,在什么都没有的水中滋生,连那些折射下来的,随波晃荡的光线,也变成了妖魔乱舞般,让人恨不得重新潜入水中。
我突然觉得这水中不应该是这样子的,我突然对水中有了印象,仿佛应该是越往水的深处,才越是藏匿着让人恐惧的东西。
我明明是在上浮,可这愈加浓郁的阴森、诡异和恐怖,反而让人觉得自己是在下沉。
那么,我究竟是在上浮,还是在下沉?是在挣扎着离开,还是在挣扎中沉沦?
我愈发弄不明白,可憋在我胸口的那口气,却让我哪怕是在思考,在怀疑,也从未放弃过上浮,哪怕是一头扎入那可憎可怕的环境中。我开始感到一种使命感在滋生,我觉得自己突然明白,为什么自己无法就那样沉溺在水中,而不管水面如何变化,不管那是真的水面,亦或者是倒悬的深渊,自己是在上浮还是在下沉,自己都要运动起来,朝着自己认为向上的地方游去。
因为,我还能挣扎,还没有放弃,还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不,更大的原因是,我仍旧可以感觉到自我,我还没有死去。
黑暗瞬间降临,水中变得冰冷,仿佛要冻结我的思维,而在这冰冷中,我更清晰地感受到了身体的坚硬。此时的我就如同一个漂浮的灵魂,却被一根根丝线刺穿,带起,连接到那僵硬的身躯上。
这冰冷黑暗的世界,是多么恐怖呀,那僵硬的身躯,以及此时被刺穿般的痛苦灵魂,又是何等让人恨不得转头就再次潜入之前那温暖的水中。
可是,一个巨大的,坚硬的意志,促使着我拉扯着刺穿灵魂,连接身体的丝线,在那无比的恐怖和痛苦中,一点点向上爬。水在失去浮力,可我却在痛苦中汲取到了力量,越是向上爬,越是痛苦,这股力量就越是强韧。
我无法呼吸,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快要死去。我宛如掉落地狱,无数看不见的鬼怪围绕在身边,用各式各样的刑具折磨着我,可是,当我憋住这口气,顶着这种痛苦,拉扯着自己的灵魂和身体时,这一切阻拦我的东西,都变得如同玻璃一样的脆弱。
我砸碎它们,打烂它们,沉默地咆哮,叫喊着自己的名字——高川!
我的一只手伸出水面,我觉得就像是自己的灵魂的手,穿进了身躯皮囊的手臂中。我的另一只手也穿了进去,我就如同穿上衣服般,将自己的灵魂塞入身体中。刺穿灵魂,维系在灵魂和身体之间的,那无法看到却让人痛苦地可以感觉到的丝线,以飞快的速度,将这个灵魂和身体缝合起来。
紧紧地缝合起来。
我喊出声音。
我听到了自己喊出的声音。
那不再是沉默的怒吼,而是虚弱却坚定的叫喊。
我的声带在震动,我的手指在震动,我的身体在抽搐,我的心脏在跳跃,我的血液在奔流。我感到虚弱和寒冷,但是,虚弱和寒冷都在我试图起身的时候,如同潮水般退去。
我猛然睁开眼睛,刺眼的光芒遍洒在房间中。头顶的无影灯,弥漫在四周的消毒水味道,白色的无菌薄膜一圈圈延伸,机械的滴滴声响起,无数的波形图在屏幕上跳动。这些看到的,闻到的,听到的,全都在我的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清晰的认知——自己正处于类似于手术室之类的房间中。
其实,对我来说,这并非是一个多么新鲜的场景。因为,我就是一个病人。
是的,在很多时候,只有这样的场景,才能让我以最清晰,最强烈的感触,认知到自己是一个病人的事实。
这样的场景,让我第一时间在脑海中浮现了阮黎医生的身影。
“妈妈?”我有些疑惑,我一瞬间就想起了,自己上一次拥有意识的时候所正在发生的事情。
异化右江对我进行了意识行走,那是一次让人无法抵挡,也是最让我印象深刻的,让我觉得最贴合“意识行走”这个词汇概念的攻击。在意识的世界里,夸克化作一团黑烟将我卷走,之后便是那深邃的,恶劣的,让人感到痛苦的水中梦境。
梦,自然都是有缘由的。梦,在我的认知中,是个体已知信息的无序拼合,它本身的内容也许是无稽的,但是拼合成它的那些信心却是实实在在的。
我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就做那样的梦,在我的身上,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然后那些信息无序拼合起来,就变成了那可怕的噩梦。
但是,我无法从梦中的回忆,去了解自己在昏迷之前所发生的事情。甚至于,无法让我明白,自己身处的,所要面对的,又是怎样一种状况。
我对阮黎医生有着强烈的渴求。因为,我们已经分开有一段时间,而之前对月神的战役,却将近摧毁了整个半岛。半岛上正在发生的异状,让我对阮黎医生的处境感到担忧,也让我对半岛外所发生的一切感到忧虑。而阮黎医生,似乎是唯一可以告诉我这些情况的人。
也只有阮黎医生,是我察觉到自己所在之处是一个手术室般的室内时,第一时间会想起的人。
我移动了一下身体。我已经从手术台上坐起,没有理会扎在身上的针管,在下意识叫唤了阮黎医生后,便默默地梳理着眼前的状况。
我的身体是****的,虽然看起来像是重病号一样,到处都是手术后留下的痕迹,但除了血管被扎入针头之外,没有留下半点伤痕。我也感觉不到大病刚愈的虚弱,之前是有强烈的虚弱感,但大概是四级魔纹使者的身体强度发挥了作用,几个呼吸后,自我感觉就已经达到了完好的状态。在和异化右江的战斗中,我超越自身负荷的战斗方式,让我内外都留下了沉重的伤势,但我现在觉得,只要拔开针头,自己就能再一次投入到那种高强度的战斗中。
在我准备拔掉身上的针管前,有人走进来,掀开白色的无菌帘,正是身穿白大褂,脸上带着一丝疲倦之色的阮黎医生。她的表情仍旧一如既往的平静,但是眼皮浮肿,有一层灰黑的色泽,显然已经忙碌了很长的时间,投入巨大的精力却没有得到合适的休息。即便如此,我仍旧可以确定,她的情绪十分稳定,仿佛对她而言,让她如此操劳的一切,并非是一种致命的催促,而仅仅是机械般就能完成的活儿。
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这种紧凑却不忙乱的稳定,让我的心绪跳动也渐渐恢复到平稳中。
我们相顾无言,沉默了几秒,阮黎医生才对我说:“看来你的恢复比我预期的还好。”
“妈妈,这到底是……”我无法描述自己的想法,因为,实在有太多的问题,这些问题一环扣一环,仿佛都是如此重要,因此显得分外的繁杂,让人理不清该从何处开始问起。例如:这里是不是在半岛,如果是在半岛,这个手术室或实验室,又是如何在那剧烈的,几乎将半岛夷为平地的战斗中幸存下来的。还有半岛上的战况,以及半岛外的局势。
半岛上是危险的,前有月神,后有异化右江,激战正酣,而我的退败,也意味着铆钉所期望的“五分钟”说不定就成了泡影,至少,如果可以做到,起到关键作用的那一个,肯定不会是我。尽管我对自己没能完成承诺有一份愧疚,但因为自己已经竭尽全力,所以也没有什么后悔的。我在投入战斗前,就假设过各方神秘组织还有多手准备,我的参与只不过是加了一道保险,而我的退出,也许在铆钉等人看来,也并非是致命的。
但是,在半岛之外,也并非就安然无恙。四天院伽椰子的四十亿黑水,以及爱德华神父透露的不知真假的信息,都让我对外界情况的假设,不得不从悲观的方向出发。我十分担心呆在咲夜和八景,我无法拯救的人已经太多了,玛索的问题也已经有了结果,可唯独咲夜和八景,只是两个普通的女孩,在这个中继器世界的末日中,她们又能如何自处自保呢?虽然说,我在进入半岛之前,和约翰牛达成过一些协议,以确保咲夜和八景可以得到帮助,但是,在四天院伽椰子那样的怪物面前,普通的神秘专家又能做到怎样的地步呢?
我期待阮黎医生可以解答,但是,我又不得不接受这么一个事实——阮黎医生并非是万能的,无论是我还是她,都仍旧身处半岛之中,没有渠道了解外面的情况。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阮黎医生看着我说。
我摇摇头。
“前一阵,你突然就抛下我,自顾自话地跑了出去,回来的时候就是一身伤。”阮黎医生平静地说:“不过,这并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之前给你注射的特效药,让你的病情有了新的反复。”
我用力按了按太阳穴,很难将她现在所说的事情,和自己所想要知道的事情连接起来。不过,谈论到病情,让我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就是一个病人,无论是在我自己的眼中,还是阮黎医生的眼中。而对阮黎医生来说,她所说的话其实是很有条理的,我的难以理解,仅仅是因为我的认知和逻辑,欠缺了一大块,而那一大块,才是阮黎医生说这些话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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