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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9 知更鸟之死


  如何才能战胜命运?又如何才能判断战胜了命运呢?高川其实不太理解这种哲学性的问题,他觉得,在去做这种事情之前,首先要对“命运”有一个定义。假如女军官给自己定下的敌人不仅仅是末日真理教和纳粹,还包括推动整个世界朝末日坠落的命运,亦或者将范围缩小一些,是“她所在意的那些她能观测到的命运轨迹”,那么,她为什么可以肯定,在此时此刻行动起来,就有实现目标的机会呢?

  因为觉得有机会,并且觉得可能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于是仿佛背水一战般去做了——倘若女军官的动机是如此,那么,高川认为自己是可以理解的。若说女军官完全没有考虑到机会问题,而仅仅是恰好在此时此刻,被一种强烈的冲动所驱使,从而行动起来。那么高川就必须考虑,是否有某种神秘已经作用在了她的身上。

  高川承认,女军官有着极为强烈的行动契机和行动意愿,并且也有行动的能力,可是,她的目标,以及确认目标达成的观测,却是极为不确定的,就犹如藏在迷雾中一般,并不具备一个详细清晰的轮廓。高川认为一个足够冷静理智的人,行为方式绝对不会表现为如此,那么,眼前的女军官无论表现得如何冷静理智,高川都觉得自己有理由认为,女军官其实已经完全不处于一个可以称得上是冷静理智的状态中了。

  一旦先知有了强大的行动能力,那么,就总会做出一些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这个结论在过去的高川所留下的印象中比比皆是。不是高川一个人这么认为,许多神秘专家都这么认为,甚至有人提出过,在极大多数情况下,先知仅仅是作为一个预言者而不是一个执行者,才是对世界有益的。

  然而,此时摆在高川面前的情况,已经十分清楚了:一个先知,拥有意识行走能力,还拥有目前尚不清楚的其他神秘力量,而她已经开始执行自己酝酿已久的计划。不是想要做什么,而是已经做了什么,以一种强硬而又决绝的方式,强行代表了他人的意志,主动让战斗的升级,然而她无法肯定,自己这么做会得到一个成功的结果,而是必须在做完之后,等待结果的反馈,并且要让自己活着对这个结果进行观测,才能以一种他人难以知晓的方式,确定这个结果是否成功。

  也就意味着,其实现在所做的一切,无论是让局面看起来更好,还是让局面看起来更糟糕,都无法确定是否对她想要的结果有推动作用——在这个前提下,她仍旧决定按照自己的计划去做。

  除非杀死她,否则无法说服她,但是,哪怕杀死她,也不一定会让局面变得更好。

  高川认为自己拿不出两全其美的方法,也肯定,哪怕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也不一定会得到更好的结果。之所以反对女军官,并不是因为女军官强行代表了他人的意志,也不是认为她所做的事情,会让结果产生不好的变化。而仅仅是因为,他认为,在“这艘船会沉没,这艘船上的大多数人都会死亡”这个结果不变的前提下,女军官的所作所为是多余的。

  哪怕她不这么做,也不意味着计划目标无法达成,而即便她这么做了,对计划目标的达成也不会有多么明显的帮助。于是,她此时的行为,在事实上其实对计划目标几乎没有影响。

  但是,正是这个对计划目标几乎没有影响的行动,却切实地强行干涉了船内多数人的意识,并让他们处于一个“假如自己死亡,凶手可能并不是敌人,而正是自己人”的状况。尽管,无论凶手是敌人,还是自己人,都无法改变“这艘船会沉没,大多数人会死亡”的结果。但高川仍旧认为,在死亡结果不变的前提下,这种类似于“谁杀死了知更鸟”的问题,就显得是十分重要。

  可是,这个重要性无法传递到女军官的心中。高川十分清楚,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到底是不是在客观事实上重要的,到底是不是在他人心目中也是重要的,其实并不能划上等号。

  高川觉得,无法阻止女军官,无法让她按照自己的想法停止这种行动的关键,更在于,或许自己在心中的某一处,对女军官这种行为的反对,其实不如自己此时主观情绪表现出来的那么强烈。自己正在变得复杂,对一件事情的判断,已经不再是过去完全由脑硬体主导的那样单纯去做减法。自己的潜意识对表意识的影响,正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加强烈。

  这让他会去做一些隐约让自己认为或许不应该去做的事情,也会在反对一些事情时,却觉得自己其实并不那么反对的矛盾感。这些矛盾一直在困扰着他,然而,他看到的情况却是,自己在这种矛盾中做出的决定,却将他推上了英雄的位置。

  “高川先生,正如您想的那样。”女军官好似看穿了高川的沉默,说到:“您虽然坚持反对我,但在您的内心深处,真的认为,我所做的这些事情,完全没有一点道理?完全是错误的?倘若您的意志是一致的,那么,我在集会的那时就会被您阻止——可既然您那时没有行动,之后又何必再徒费口舌呢?当然,我并不是在嘲笑您,这样的您虽然和我想象中那个果决的形象不太一样,但却更有人味儿。”

  高川把脸埋在手掌中,用力摩挲了一下,说:“我还要想想。”

  “随便您,在您死亡前,您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女军官再一次微笑起来,“但是,我必须提醒您,高川先生,您的时间或许比这艘船上的其他人都更多,但却不是无止尽的。那巨大、恐怖又令人绝望的命运早已经扑面而来,它的到来也许比你认为的更快。”

  “我并没有想过它会有多快,因为我比你更清楚它的到来的突然性。”高川这么说着,站起身,离开了女军官的房间。

  女军官在高川离开后,也开始新一轮的行动。她不认为这次交谈是无趣的,毫无意义的,反而,正因为高川在她的心中有着极为沉重的份量,所以,任何一次交流,都可以看做是对高川此时状态的一种观测和试探。正如和他上床的时候,和他闲聊的时候,当着他的面强行组建战术合作与自我革新委员会的时候……

  女军官对高川进行过尽己所能的全方位的调查和研究,认为所有涉及他的神秘事件,他都在其中扮演远超当时其他人想象的重要性角色——哪怕不是主角,也有着达到甚至超过当时事件主角的影响力。而包括高川自己在内,对这种影响力的概念和认知,都还停留在一个十分浅薄的层次。

  女军官虽然无法拿出绝对的证据,但伴随着对高川的研究,她愈加认为,若将这个世界当做一个复杂机制的整体,那么,高川或许只是众多枢纽中的一个,但是,这个枢纽的存在,却间接决定着其他枢纽的存在与否。

  那么,问题就来了。

  为什么高川哪怕不是主角,他的影响力也如此之大?

  细究这个问题,女军官依稀看到了一些蛛丝马迹,而她追寻上去,便感觉到了一种庞大的,黑暗、疯狂又绝望的东西,于冥冥之中盘踞。那像是所谓的“命运”,仿佛就是“世界末日”的起源。她当时吓坏了,逃跑了,几乎认为自己活不下来,可是,她仍旧活下来了,却时刻感觉到,那疯狂又绝望的东西一直在注视着自己,向自己逼近,自己其实无路可逃。也就是在那时,她的战斗对象才发生了改变。而这种改变,在她于事后看来,也正是高川影响力的有利证明。

  女军官想要将这种事情对他人述说,可是,这种事情一旦用语言去讲述,就会因为词意的局限性,以及他人对词意的理解,而渐渐偏离她想要表达的东西。于是,她开始明白了,自己所认知到的并非语言和文字可以承载的,也无法通过供出自己所知,而让他人竭尽全力在帮助自己。自己早已经孤立无援,自己所感受到的,所找到的,所观测的,已经成为了自己一个人的黑暗和绝望。

  在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到底有多恶劣后,这种认知就如同磨刀石一样,让女军官的意志变得更加坚硬锋利。

  女军官不会坐以待毙。所以她踏上了这条船。她在观测着高川的同时,也在尽可能减少高川对自己的观测。高川的行动和对话,在女军官的眼中,就好似他在无意中泄露的信号。不,应该说,高川本身的存在其实就是一个极为庞大的信号源,每时每刻都在以寻常人等千百倍的程度放射着。他的每一个行动,所造成的影响,几乎决定性的,因此,反过来说,当他不做什么时,这种无作为所造成的影响也是决定性的。

  女军官想要知道,在这次计划中,高川做什么和无作为的时候,分别产生了怎样影响。她打开电脑,启动了自建的事件模型,将自己收集到的数据录入,尽管她十分清楚,这个模型能够模拟的情况,和实际情况仍旧有着巨大的偏差。可是,她必须做点什么,以便让自己去维持足够坚强的意志,不被那只有自己可以感受到的恐怖和绝望的未来打倒。

  在这种时候,女军官十分清楚,自己的每一个行动,都不再是单纯地对外界进行影响,更重要的是,全都会对自己的心理状态产生影响——在找到他人的问题之前,她首先要确保自己不出问题。

  高川沿着氛围大变的通道回到自己房间,一路上那阴森诡异的气息,就好似在酝酿着更加尖锐沉重的毁灭,让人不由得处于一种极大的不安中。“一定会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这样的感觉,会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滋生,无论自己如何去反驳,找多少理由,或者转换视角去看待,也不会被削弱半分。

  名为《心灵复制》的书籍消失了。的确是消失了。哪怕不去理会脑硬体的确认,而亲自动手将房间翻了一遍,也无法将这本书找出来。高川躺回床上,强行让脑硬体让自己处于一个类似休眠的状态,他一边觉得自己有许多事情要做,却又无法找出自己应该做什么,疲劳感涌上心头,他干脆什么都不想做了,就是想要安静地休息一会。

  义体是不会疲劳的,但遗憾的是,心灵会。哪怕成为英雄的喜悦,也无法抵消这种疲惫。喜悦、困惑、矛盾和烦恼,以及更多的情绪,哪怕纠缠在一起,也不会因为一方而让另一方消失。在更多的情况下,它们各行其是,让人感到自我的复杂。

  高川的大脑和他的身体一起沉默了。

  在彻底陷入无知无觉的黑暗中前,他这么想到,一觉醒来,也许就会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大船在迷雾中漂流,哪怕船长犹在,也自认无法做出比自动导航系统更正确的指示,因为,在这个没有参照物,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星星,船外能见度不足五十米,且看不到除了海水之外的任何事物的环境中,他连自己身处哪个位置都不清楚。自动导航系统中的地图标注了这艘船的坐标,然而,在这么一个诡异的环境中,这个坐标的正确性还剩下多少,值得商榷。

  船长对船上所发生的事情都有一个大概的了解,船员没有被牵扯进去,仍旧听从自己的指示,无疑是在这个他所认为的恶劣状况下,唯一让他稍微放心的情况了。高川、少数人、船员、以女军官为核心的战术合作与自我革新委员会,这四个团体之间存在极为显眼的罅隙,而且,在船长的眼中,这条罅隙将会越来越大,并且不具备弥合的机会。

  这大概是在开船前,没有人可以提前知晓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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