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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头那辆马车,说话间已经稳稳地停了下来,就在距离李查德这边的马车队并不远的地方。布帘子被一只素净的手半掀开,露出一张徐娘半老的脸。脸上涂着一层白白的玉子粉,不算太浓艳的妆容,即便眼角与嘴角已有细裂皱纹,依旧不难看出那妇人年轻时应该是位美人,而且举手投足间带着几分勾人的风韵。
李查德此前从未见过这妇人,但不过须臾间便隐约猜到了这妇人那大致身份。毕竟,大齐虽说民风比起前朝要开放不少,像这般大咧咧地出现在人前,甚至也不见丝毫顾忌,想来多少跟那下九流的行业分不开。
果不其然。
那妇人见到李查德等人后,并不曾立马走下马车,而是坐在那马车上,大大方方地弯身行礼道:“奴家媚娘见过两位贵人,以及诸位镖爷。”
那个自称“媚娘”的妇人,说话声有些嗲嗲的,带着两分奶娃音,有点像李查德上辈子那位来自宝岛的话题明星。若单听那声音,或许能让一大半的汉子,整个骨头都酥软掉,可配上那张徐娘半老的脸,这效果着实打了折。
尤其在李查德这个纨绔大少眼里,反而多了十二分的提防。
美人有毒,这一点,李查德心底可清楚得很。
“奴家,是来买人的。”许是察觉到了李查德与沈箫等人看向她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探究,媚娘丝毫不介意,反而用衣袖半捂着自己的嘴,嗲声嗲气地主动说明来意。
在大齐,这人是可以合法买卖的,就像牛羊马这些牲畜一样,甚至很多时候价钱还不如一头耕牛,更不要说一匹马儿了。甚至,一旦被卖,签下那契约后,手捏契约的主家,压根就不怕人逃跑。想来也是,出门在外,必须得有路引,没有路引可以说寸步难行。估摸着出了村镇,跑不了多远便会被人给发现,逮到。就更不要说逃奴了,一旦抓到,便是一顿板子,生死不论。
若是就这么活活打死的,或许一了百了,最可怕的还是半死不活,转身再卖到矿区这样的作坊地。花坊这样的腌脏之地,也是个坑。
很显然,这位媚娘,多半跟花坊乐坊脱不了干系了。正了八经,在官衙里有留档的牙婆,举止可没那么轻佻。
“多,多少银子?”媚娘那话音尚未落下,方才想将自家闺女卖给李查德这头的那个中年大叔,便开口问道。中年大叔将自家丫头,一个瞧着大约七八岁的瘦弱小姑娘推向了媚娘这头。
小丫头并不傻,在意识到自己不仅要被亲爹再次发卖,甚至还有可能要被卖给那个瞧着便不像是良家人的妇人后,本就蜡黄的小脸儿越发没了血色。
“爹,爹!求求你,不要卖二妮……”
媚娘上下打量了一眼二妮,柳眉微蹙,甚至还捂住了鼻子,显然不是一般的嫌弃。
“就这么个小丫头……最多么……”媚娘顿了顿,“一两银子。”
“太少了,能不能再加点儿。”中年大叔对这个价钱自然不满意,舔着脸又凑近了一些,却被一旁的马车夫直接推开了。
“就一两!最多再加半石粟米。”
“成!”中年大叔低头想了想,甚至不见纠结太久便应了下来。
“贵人,求求您,买下二妮吧。”二妮侧过头看向李查德这边,突然挣脱开了她那亲爹的手,转身跪在了李查德跟前,连连磕头道。
李查德面无表情地骑在马上,并没吭声,一旁的沈箫更是眉头深皱。
李查德这边的沉默,并不影响中年大叔手脚利索地跟媚娘那头签下契约,卖了他那个赔钱闺女。买卖手续不是一般的偷工减料,作为亲爹在媚娘所提供的契约上按下螺钿印,然后从一旁的马车夫兼打手那里拿到银子跟粟米,这买卖就算成了。回头,媚娘只要拿着这白契约上官府换成红契约就成。
只要不是傻子跟瞎子,都能看出这位自称“媚娘”的徐娘半老的妇人,这类在灾荒年趁火打劫的事儿,之前应该没少做。要不然,也不会那般娴熟,就这么带着两个人高马大的打手,出现在流民中间,专程捡漏。
但这事儿,在李查德与沈箫看来,依旧透着一股子不对劲,偏偏暂且又说不上来。
“不,俺死也不去!”许是木已成舟,二妮显得很是激动,竟然借着中年大叔将她推向媚娘那头的瞬间,转身朝着李查德这边跑了过来。
原本,两边相距的距离就不是很远,也就十来米的间距,二妮借着身形以及运气,竟然几次灵巧地避开身后,媚娘那马车夫的抓捕,冲到了李查德跟前。就在二妮即将接近李查德,眼看着能伸手抓住那衣摆,一颗小石子不偏不倚地打中了二妮那膝盖。
因为吃痛,二妮直接摔倒在了地上,随后被紧随其后的那马车夫给一把按住了身子。
“跑啥子跑?信不信老子抽死你个小蹄子!”马车夫自然不会弄伤了二妮那脸,回头影响价钱,但并不代表着不能扭胳膊啥的。甚至,因为营养不良,长得瘦弱的二妮,直接被马车夫用早已提前备下的布条给利索地捆绑了起来,随后提拎着直接丢进了第二辆马车上。
流民队伍连绵好几里,因为临时加起两口土灶,开始有序的排起长队,领取那免费的肉糜粥。不管是否因为对李查德这边,多少有些发憷与敬意,除了个别动了心思的,大多数人倒也安分守己。
但现在李查德这头,竟然无动于衷地就冷眼看着当老子的将亲闺女卖给花坊的鸨子,一丁点儿表示都没有,心里多多少少有那么不对味。
“娘,您……要不把俺也卖了吧。好歹能换些银子……”
“闭嘴闭嘴!娘方才想将你卖给那贵人,原以为他是个心善的,妮儿你跟着好歹还个活路,不至于饿死。”一旁,方才想法子也想将自家闺女卖给李查德的妇人,不等闺女将话说完,便拍着闺女那胳膊,很是后悔的开口道。一边说着,一边看向李查德的目光中透着几分憎恨,为李查德的见死不救,冷血无情。
李查德因为一时不忍,特意弄了只野猪,又拿出了两大袋的粟米,临时架起两口灶台,熬了肉糜粥,原也是好意。想着多多少少,让眼前这些流民能喝上一碗肉糜粥。却不想,还真变成了“升米恩斗米仇”了。
对于那妇人,心里头未必不明白,这事儿跟李查德没有太大干系,穷苦老百姓灾荒年过不下去,卖儿卖女的又不是当前这么一桩。
只不过妇人有点想当然了,觉着李查德这种贵人,既然可以帮着打死野猪,拿出两大袋的粟米给他们这些个流离失所,快要饿死的老百姓,为啥就不能再大发慈悲,拿出银子来,分给他们。
至于,因此会惹来怎样的麻烦,就没在妇人的考虑范围里。反正在妇人眼里,她跟自家闺女都快要饿死了,竟然可以那般冷血,就是不行!
“干喵喵的!狗官!这日子没法过了!”冷不丁的,距离不算太远的流民队伍里,突然有个身穿褐色短打的男人,猛地将手中的破了一个缺口的大瓷碗给摔到了地上,“干了狗官,让他拿出银子来!”
李查德的视力很好,记忆力更是不差。不过抬眼瞥了一眼那个在起哄鼓动附近流民的男人,便确定这人绝对是那喂不熟的白眼儿狼。方才,也是这人,在得知能领取到免费的肉糜粥后,想要一哄而上直接抢来着。只不过没等他闹开,那双树村的村子跟里正,还有几个村子里还有些威望的老人家,便已经将大致的秩序给稳定下来了。
没曾想,这小子竟然又开始起哄。偏偏这一次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方才买卖这事儿有所刺激,断断续续有所响应的还不止一人。
“你,你们想干啥?住手,都给我住手!”双树村村长,原本正在队伍后面安抚,听到前头的闹腾后,立马跑了过来。不曾想,直接让村里那个二流子大牙给一把推到了一旁。
“滚你犊子,大伙儿可别听这老不死的!大伙儿,不怕死的就跟着老子,先拿下那头的狗官!分了那马车上的东西!”
“行啊,大牙你先冲前头!”虽然这提议确实让人心动不已,可谁也不傻。尤其亲眼目睹李查德这头那几个人高马大的镖师,没几下便将那只大野猪给收拾后,心里头多少还是有些发憷的。
“……”大牙咬了咬牙,“那你们跟到老子!”
“秦镖头,借你的长弓一用!”因为还有些距离,李查德半眯着眼睛,明显已经起了怒火。
“啊,这弓分量给不轻呐。”秦镖头嘴上虽这么说着,却还是将自己手里的长弓交给了李查德。
秦镖头在方才制服那只块头不小的野猪时,手臂受了些皮肉伤,若再让他拉弓虽说影响不大,但李查德更愿意自己动手。
“三省,你成不成啊。”沈箫见看着身形纤瘦的李查德竟然真的慢慢将手中那把明显分量不轻的长弓给拉开,不禁瞪大了眼睛。
乖乖,不会真能拉开吧。
如果是一年前,刚刚来大齐,就李宏查那小身板,别说拉弓了,只怕多跑几步就因为体虚该缓不过气来了。现在嘛,经过这一年的锻炼跟调养,真的只是看起来小身板纤瘦了一些。真要是脱了外衣,绝对,六大块腹肌,妥妥的肌肉。
大牙冲在了最前头,直奔着李查德这边而来。身后,那些响应者,不知为何,却跟大牙拉开了至少五六米的距离。尤其流民队伍里,那些虽然心里多少有些怨气跟不满,可到底没敢跟着凑热闹的老弱妇孺们,纷纷选择后退避让。
这般,对李查德这边而言,多少暗松了口气,至少应该不会担心会殃及无辜了。
李查德手中的羽箭很快被射了出去,这一次准头相当精准,一箭贴着大牙那头皮,射中了大牙头顶凌乱的发髻。
“哇,小叔真厉害!”李玉琇到底没忍住,掀开了车帘,跟大李赵氏一道,偷偷留意着外头的动静。对于一年前差点又像当年那般被卖,李玉琇心情无疑更复杂些。甚至对于当年的事,现在每每想起了,依旧难免有所怨恨。
大李赵氏也不知抽得哪门子疯,冷不丁地开口道:“二丫头,去年老婆子想把你卖了,你不会还恨着老婆子吧。”
“阿嬷……”李玉琇诧异地侧过头看向一旁的大李赵氏,有些疑惑怎么好端端地会提这事儿。
“老婆子是不大喜欢你那个性子太绵的娘,连带着你们姐弟三个瞧着也不顺眼。”大李赵氏不假于色道,“可这当人媳妇的,谁家不是被上头的婆婆给拿捏住,让干嘛就干嘛?偏偏你这丫头,见天的跟老婆子顶嘴!老婆子养着你们母子四个,还要看你这小丫头的眼色?”
李玉琇有点心虚地摸了摸自己鼻子,细细回想起来,打从记事开始她也确实总是顶撞来着。若是站在大李赵氏的角度,还真不能说做错了什么。
毕竟大李赵氏身为填房,会偏心亲生的儿子,尤其拼了老命才生下的老儿子,人之常情。可对于前头没有血缘关系的大儿子,不也养大成人了嘛,而且还给张罗了一房媳妇,在这个长子音讯全无的几年里,又帮着养媳妇跟三个孩子……
“阿嬷,都是陈年八股的事儿了。”李玉琇想到了之前她那小叔曾捏着她那脸,提过的“女儿家要大气”,虽然心底还是有疙瘩,到底不如一年前刚刚归来时那般介意了。
“都过去了……”
大李赵氏盯着李玉琇瞅了好一会儿,突然转移了话题:“二丫头,你喜欢咋样的后生?老婆子知道你心里头主意正,性子又要强,趁着你这会儿年纪不大,咱慢慢挑。但一点,可别听你那老子还有你那娘的!”
许是说开了,李玉琇也不见害羞,回道:“找个上头没婆婆的。”
李玉琇这一刻并没有意识到,上头没有婆婆什么的,在千年以后,也成为新时代的妹子想要的所谓理想夫君的其中一条,而且还排在前三。
可见,婆媳关系,确实是横亘了几千年,最为复杂,难以处理的人际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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