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摊牌
第一卷风雨飘零
“谬矣!这不过东林党人为了区区虚名而诋毁万历帝,罪该万死!
此等无耻之徒,偷换概念,满嘴污蔑,似是而非,哗众取宠。”
崇祯皇帝问话,自然要有人回答。
文华殿中,温体仁身为首辅,又是崇祯皇帝的龙腿子,当然率先回答。
只是,为了巴结谄媚崇祯皇帝,一时没有注意尺度,语言犀利了些,孙承宗老人家有点受不了。
“温首辅,你倒是好好说说,老夫如何就无耻了,如何就偷换概念,满嘴污蔑,似是而非,哗众取宠了?”
孙承宗老爷子虽然年纪大了,可毕竟是带过兵的人,性格依旧火爆。
即使崇祯皇帝在场,依旧指着温奸相气愤的问道。
这话虽然是他说的,但只是借用而已,想不到温奸相此人居然在皇上面前攻击他。
“孙尚书,口误,口误,请多多海涵!”
温奸相嘿嘿笑着,俯身行了一礼,倒让孙承宗无法再指责什么了。
毕竟,作为首辅,他能如此恭谦耍无赖,自己也无法继续纠结下去。
估计也只有温奸相能做到这点,前一刻该骂的骂,下一刻却赔礼道歉,一般的文官,还真是不齿他的行为。
“好了,你们都是朕的肱股之臣,要相互支持,要求同存异,要在斗争中求团结。”
虽然二人表面上好像没有什么,但崇祯皇帝知道,斗争永远都是存在的。
他说这话的目的,只是希望能减少一些争斗。
为此,在多种场合下,崇祯皇帝没少讲这些话。
至于说有没有用,那就看他们如何想了。
“臣等谨遵圣谕!”
……
对于崇祯皇帝的指示,明面上几位大人都是应承的。
“诸位爱卿,你们乃朝廷重臣,不应人云亦云,偏听偏信,还是要有自己的见解。
大明之危,万历之始,难道你们也以为真的是如此吗?大明文臣什么德行,你们不知道吗?”
崇祯皇帝环视众人,毫不客气的问道。
大明文臣什么德行,那有很多,而骂皇帝是拿手绝活之一。
骂皇帝这种事情,在大明朝太正常了,说白了就是刷声望。
大明朝的文官升官看的不是政绩,而是声望。
声望是怎么来的?
当然是刷出来的。
怎么刷?
当然是骂了。
骂太监,骂首辅,再到骂皇帝,从上到下一顿骂,这才显得出他胆子大,显得出他一心为公,声望刷的飞起。
真的细究起来,你发现他们屁事没干,就是声望刷的好。
当然,他们也是看人下菜,太祖朱重八老先生和他的儿子朱棣,他们就不敢了。
因为,他们是真的狠人。
一手打下大明江山的老朱同志就不说了,得位不怎么正的朱棣也曾经被挑战过。
最出名的就是方孝孺,不过在他骂高兴后,朱棣诛他十族后,就再也没有人敢挑战了。
万历皇帝被骂的几件事,是从不上朝以后的国本之争开始的。
首先是痛风引起腿脚不便,万历皇帝很耐心的解释,说自己病了,上不了朝。
他还把内阁大臣申时行找出来,写文章给自己作证,但是没用,人家还是骂,从上到下的骂。
到后来万历想立福王为大统,于是他们抓住理由了,大骂特骂。
等到建奴入关了,这些都是黑材料,万历皇帝直接就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那建奴为什么要针对万历呢?
因为李成梁。
因为野猪皮努尔哈赤。
因为李成梁和努尔哈赤相爱相杀。
李成梁杀了野猪皮的叔叔伯伯还有他的父亲塔克世,却又鬼使神差般收他当奴仆。
不得不说,这仇恨有些大。
仇大了,不给你泼脏水泼给谁,万历皇帝作为李成梁的保护伞,待遇自然也一样。
于是,大明不亡于崇祯而亡于万历,这种论调自然出来了。
因为,建奴当初是打着为崇祯报仇的口号入关的,如此才显得螨清的正统性。
对于这种谬论,现在崇祯皇帝当然要制止了。
“诸位爱卿,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我们不可能把所有的事情全推给过去,这不是理由。
说实话,皇祖万历皇帝无论是在三大征的胜利,还是国内政局的平稳,全都做的很好,我们有什么可以说?”
崇祯皇帝仰天长叹,心里却相当无语。
公允的讲,其实在崇祯皇帝看来,万历不上朝的主要原因是皇权与文官制度发生了剧烈冲突,皇权受到压抑,万历用消极方式对抗。
但是不管说什么,作为帝王,万历有两点值得肯定。
其一,万历皇帝并没有因大臣与之作对,甚至漫骂皇帝贵妃而杀掉一人,算是相当宽仁的。
其二,不上朝并不是不办公,万历年间的国家大事小事都是他在处理。
万历三大征,特别是明、日的壬辰战争一直在万历指导下进行。
这样的皇帝,如果不是被有心人泼脏水,妥妥的明君节奏。
从所做的事情来看,康麻子跟人家没法比,可历史就是这么操蛋,康麻子成千古一帝了,凭什么呀?
“诚然,大明落到如此境地,委实跟万历皇帝没有关系,是我们没有做好。”
老实人王应熊肃然答道。
应该说,理是这个理,只是大家装作看不见,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蒙元祸乱中原百年,强分四等百姓,而我汉人最贱。
盘剥日重,残暴不义,以致民怨沸腾、群雄四起。而太祖高皇帝起兵滁州,遂有大明,传承至今,已二百年矣。”
崇祯皇帝决定今天往深处说,索性说透来,他看着这些朝堂重臣,负手扬声说道:
“汉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提倡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何也?
乃为摒弃世族豪门、封建诸侯与天子相争耳。
历代朝廷为国家天下,开科取士,选拔官吏,笼络文人,用以治国。
不想去了豪门诸侯,却引来君权、臣权之争,千年以下多少朝代更替,皆由此来。”
这个问题有点深度,也有点忌讳,温体仁、孙承宗等人静静的听着,并未作答。
“太祖皇帝屠戮文武,革新定制,裁撤宰相,皆是帝王心术,为保子孙天子权柄也。
至宣宗怠政,设立内阁,臣权再彰,乃设司礼监制衡。
如此文人受制于官员,官员受制于六部,六部受制于内阁,内阁受制于司礼监,司礼监受制于天子,天下得安。
文臣虽因科举师生、出生籍贯而有党名,也不过是为个人之利而互相利用,各取所需,分分合合,你争我夺,既无同利也不同心,无朋党之大害。”
语不惊人死不休,崇祯皇帝既然决定了,也没什么遮遮掩掩,连老朱的帝王手段都说出来,反正说不说就是这么一回事。
可是,温奸相和孙承宗等朝臣不淡定了。
话这样说,好吗?
“至武宗喜兵事爱嬉戏而厌政务,臣权始兴。
海商、盐商、地方商贾世家,对文人广为施恩,耕种于科举朝堂,维护其共同利益,方有了楚党、浙党、齐党、蜀党、晋党、以及万历年间兴起的东林党。
正德皇帝之后,嘉靖皇帝以旁支继位大统,最重名正言顺,方有了“大礼议”之争。
其又一意玄修,不耐烦杂,虽权柄不失,却开启党争。
致使朝中忠正尽去,小人得志,诸党乱国。
至隆庆皇帝继位,君权旁落,臣权更盛,天子之令不出大内,国事尽操于内阁。
隆庆皇帝龙御天下六载而崩,皇祖万历十岁继位,臣权到了最高峰。
张居正以内阁首辅而行天子权,皇祖万历皇帝内受制于太后和冯宝,外不敢触怒首辅,有天子之名而无天子之实,直至张居正病逝,方在晋党支持下,重掌大权。”
在几个重臣的目瞪口呆中,崇祯皇帝继续说道:“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
张居正严师名臣,一腔抱负为国为民,朕甚为尊敬。
其不避嫌疑,拨乱反正,清查田亩,施行新法,乃有万历中兴。
而且,张首辅对皇祖万历皇帝苦心栽培,掌大权而无不臣,行妙手雨露万民,增赋税、择名将、用人才,兴国事,大明之功臣也。
可为何他一旦身死,皇祖万历皇帝就施雷霆手段,降罪于身后,牵连其子孙,你们知道吗?”
这真的不知道,知道也不敢回答啊,温体仁等人频频摇头,一个个仿佛傻了一般。
皇上可真是口无遮拦啊!
崇祯皇帝咧嘴一笑,白森森的门牙露在外面,显得有些狰狞,“朕猜测,其实皇祖万历皇帝应该是不恨张首辅,反而是深深感激他。
这从张首辅生前一生尊隆可见。
只是张首辅开了大明夺天子权柄的恶例,故而皇祖万历皇帝就不能容他。
皇祖必须狠心污其名,辱其家,罪其子孙,告诉万千文臣,觊觎天子之权者,必挫骨扬灰,断其子孙后代前程,让他们朝乾夕惕,不敢有半点非分之心。”
崇祯皇帝说完,整个文华殿静谧无声,几个朝堂重臣被震撼住了。
这哪是万历皇帝的用心意思,分明就是崇祯皇帝借着这事教育敲打他们啊。
猜测,是胡扯吧?
可是,大殿内,崇祯皇帝依旧不管不顾继续说道:“可是臣权大兴,诸党嚣张,又怎是惩罚区区一个张首辅可以压服的?
皇祖万历皇帝亲政之后,处处为臣子所制,名为奉旨,实际难行于天下,名为尊君,实际造谣谩骂。
于是皇祖怕了,他们虽无张首辅的本事,却一个个比张首辅更可怕。
最终,皇祖躲在皇宫大内,这一躲就是二十八年。”
惊骇之下,众人回味过来,却也不得不承认,好像实情确实如此,作为一个君王,在位四十八年,国家安康稳定,有何苛求?
尤其是在群臣掣肘的情况下,尤为不易。
他们都是国之重臣,在万历朝是小咖咖,可如今都已经成长起来,又岂能不有体会?
“当然,事情要一分为二看待,皇祖虽然躲在皇宫内,可却没有那么容易屈服。
他没有怠政,仍然想着国家要事、民之生死。
诸党的无能之辈,言道口舌之徒,弄权的伪君子,老一个退一个,退一个少一个,他大概想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的时间耗光他们。
因此,群臣操持国家赋税,皇祖就派太监四处搜刮,内帑充沛,皇祖就控制得了万民,控制得了军队。
可惜皇祖万历皇帝想差了,他们已是参天大树,老叶新芽,土壤深厚。
皇祖终究没有能力耗光他们,无奈之下只好诸党皆用,那头弱就帮扶那个,方保持住朝廷的平衡。
其实,皇祖受张首辅苦心教导,他不是恣意胡来的性子。
他不喜王皇后,独宠郑贵妃,却没有废后。
他不喜欢太子,欲废长立幼,立福王继位,和群臣争了几十年,却连自己心里的关都过不去,最后还是立为太子。
和大臣赌气几十年,却不敢疏忽朝政,无论是赈济灾民、修缮水利、国事民生尤其是边关兵事,他皆不敢放松。”
说到此处,崇祯皇帝有些无奈的摇摇头,将心比心,若是自己坐上那个位置,有可能不杀人而把时局稳定下来吗?
呵呵……呵呵……
崇祯皇帝泛起阵阵令人发麻的冷笑,突然咆哮起来大声嘶吼道:
“就是在此情况下,万历皇帝三大征全部打赢,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意味着我们汉人依旧执掌华夏,没有沦为两脚羊,没有沦为四等民众。
诸位爱卿认真想想,哪一次异族杀入华夏,没有人头滚滚,十室九空?
你们又可知道,明、日的壬辰战争胜利,对大明意味着什么吗?
对面的倭国,那是比野兽还畜生的国家啊!
大明打赢了他们,至少赢得几百年的国运。
作为国朝的重臣,这些你们必须知道!”
殿内,几位重臣脸色禀然,呼吸沉重,他们饱读诗书,自然明白历次华夏被异族入侵的惨景。
“皇上,臣等有误矣!”
殿内,不管是温奸相还是孙承宗,全部人都跪下请罪。
因为,作为宦海一生的他们,明白皇上已经开始摊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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