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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起燕琢城(十五)


花儿知晓很难混过白栖岭的责难,但她亦不想出卖霍言山。她对白栖岭和霍言山均一无所知,他们之间的事不干她的事,这点她拎得清。想起白栖岭喜欢别人服软,[bi]着自己哭了起来。她看起来吓坏了,站在那[chou]泣。他站在她面前,那姿态像狂怒的大人训斥了一个小童。

  獬鹰在外面听到里头的动静,心道这一天可真热闹。哼将脑子蠢直,不懂就问:“白二爷怎么不杀了她?她串通…”

  獬鹰看他一眼:“二爷自有二爷的道理,你揣度什么?你看她那样,像是知道自己卷进了什么吗?”

  “像。”哈将在一边道:“跟了她这么多[ri]子,这丫头[jing]着呢!但她又有一点好玩,像我自家妹妹,让我杀她我不忍心。反正我不动手。”

  “你去问二爷晚膳用什么。”獬鹰示意哼将去,他琢磨着里头闹完了,主子累了,也该吃点东西了。

  “我不去。”哼将浓眉一立,粗嗓门一开:“你当我傻?这时候去要挨骂!”

  果然,獬鹰敲门,被白栖岭丢了个杯子到门上,他撇撇嘴,站在那不动。

  “多吓人啊。”花儿一边哭一边说:“动辄就掐人脖子、别人脸,连贴身家丁你都要丢杯子。”言罢啜泣一声,用衣袖捂着脸。

  白栖岭瞪她一眼,手指在她脑门狠狠点:“我告诉你,看你可怜留你条命!就你干那些事早死八百回了!”

  “我干什么了我就死八百回!我天天伺候您给您当狗腿子当耳朵,在码头上挨饿受冻探听消息…”

  “住嘴。”

  白栖岭衣袖一甩,坐回塌上。扫视她一眼:个子不及他胸膛、脸[se]蜡黄、细胳膊细腿,这样的人在他身边扮个小书童勉强说得过。门管家说为他寻一个,他偏觉得她合适。

  “良清这趟,一百文一[ri]。”白栖岭端起茶托掀开茶盖吹了[kou],啜了[kou]茶。花儿知晓他快喊送客了,但她要事还没办完。于是小心翼翼凑上前去,哽咽道:“去,只是那霍灵山是给十两银子都没人爱去的地界啊!”她[chou][chou]嗒嗒道:“您看一[ri]半吊钱成么?奴才家里还有个老阿婆…半吊钱为您拼个命也值了…”

  “换人。”

  “两白文!两白文!”花儿跪到他面前,抱住他腿,仰起头看他,伸出两根细细的手指:“两白文。”

  白栖岭看惯了她蹬鼻子上脸,这小耗子逮着空子就往自己的耗子洞里藏吃食,旁人饿得两眼昏花,她的耗子洞怕是早已满当当了!这会儿还与他哭诉:“二爷,不瞒您说,您瞧见了吗?明儿就是小年啦!小年,哪个人没有新衣裳?奴才,奴才没有,奴才阿婆也没有。您发发善心,每[ri]多给一百文,就当给奴才扯块布,成吗?”

  “上次赏你的衣服你给叫花子穿了是吧?”白栖岭问。

  “得有换洗的…”

  白栖岭哼一声,花儿见机又说道:“我要您穿的那种大氅,这鬼天气里不冻脖子不冻手的!”花儿支起脖子给白栖岭看,细细一个脖子冻得通红,他一只手就能掐过来。

  獬鹰在门外替她捏把汗:白栖岭脾气怪,他可以赏你,但你不能追着要。他管这种事叫要饭。依他的话讲,白府不留那要饭的人,看着没有气节。

  可这花儿又实在是可怜,就连獬鹰都动了几分恻隐之心。要说这世道可怜人很多,但獬鹰不与他们相识,就觉着与自己无关;花儿这样一张嘴[kou]吐莲花的可怜人,倒是不多。獬鹰想:没了这么个人,得少多少乐子。

  “獬鹰,把她扔出去。”白栖岭顶烦跟他哭穷的人,让獬鹰把她扔出去。

  “我自己走!”花儿料定这买卖是她的,又跟白栖岭耍起了横:“那霍灵山本来就是要命的地儿,一百文就是打发叫花子!我人虽穷,但不是叫花子!没有二白文,我不去!”

  说完转身就向门外冲。

  她来了白府几次,每次都走闹着走正门,走着走着竟走习惯了。当着白栖岭的面往正门方向跑。

  “站住!”跟在身后的白栖岭喝住她:“你往哪走呢?”

  獬鹰这下替自己捏了把汗,上前一步:“花儿姑娘,这边请。”

  “我不走角门,我偏要走正门。我打正门进来的,就要从正门出去!”她有意气白栖岭。好你个白老二,你说让人跟你去卖命别人就要跟你去卖命、你说要给一百文就给一百文,我偏不。

  花儿自觉摸透了白栖岭脾气,敢在他面前张牙舞爪了。白栖岭呢,冷笑一声,对獬鹰说:“从角门给我扔出去!当我白府是什么地方,什么人都想走正门?”

  獬鹰不敢抗命,上前一步扛起花儿,走了许久才到角门,开了门,将她放在地上:“你别怪我,二爷让我扔,我没扔。我放的。”

  花儿站在那拍自己衣袖上沾的灰,宽慰自己道:风水轮流转,早晚有一[ri]你要请我从那正门走。到那时你看我走不走!

  花儿气哼哼往回走,心中也在忐忑,那白老二真要花100文找人,那可是有大把人愿意去的。万一因着自己的贪心失了这买卖,那岂不得不偿失?

  罢了罢了,谁跟银子计较,一百就一百吧!转身回去拍门:“白二爷!白二爷!我找白二爷!”

  獬鹰还候在那呢,看着她:“何事?花儿姑娘?”

  “一百文就一百文。”

  “二爷说:五十文也不用你。”

  “我错了,二爷。”花儿扯着脖子喊:“二爷我错了,二爷!”那喊声带着哭腔,不比她打更好听多少。白栖岭在远处听见了,对哼将说:“你去,让她闭嘴。让獬鹰带她去挑衣服。”  哼将飞速去了,捂着耳朵摆手:“花儿姑娘,别喊了。”而后给獬鹰使了个眼[se]。獬鹰明了,对花儿说道:“花儿姑娘,我劝你两句:二爷这人脾气怪,你若在他身边伺候,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别说太多话。二爷不喜欢多话。走吧,去挑衣服。”

  花儿表面点头,心里却是想:是呢,这白栖岭大过年跑一两百里去求娶心爱之人,带着聘礼,怕人家不愿意,还开了墨坊。对别人言听计从,对我等就要说话算话。成吧,谁让咱命贱讷!

  越与白栖岭打[jiao]道越觉得这人并非那滥杀无辜之人,但这人却也没把别人当人看。不可[jiao]的!

  在白府后院的西厢房里,丫头穿的衣服占了半间,花儿去挑,獬鹰却道:“是那边。”

  那边,是男子的衣服。獬鹰挑了一件近乎小童穿的给她:“你要做的是二爷的贴身书童,男的。二爷不带女丫头,你…扮男书童,合适。”

  “那怎么不直接找个男童?”

  “有两个算是可以,但说话办事没有你利索。”

  “二爷不是喜欢哑巴?”

  花儿一边胡乱套衣服,一边跟獬鹰拌嘴。她说得獬鹰答不上来,索[xing]住嘴站在那里等着。

  她扮男童可谓以假乱真,穿好了粗着嗓子问獬鹰:“如何?”

  獬鹰点头:“很好。再挑几身换洗的。二爷还说:明儿小年,也给你阿婆挑两身新衣裳。”

  花儿睁大眼:“二爷真这么说?”

  獬鹰点头:“当真。二爷对下人很好。”

  “那他适才…”

  “二爷若真想伤人,你嘴巴至少脱臼。没脱臼,就证明二爷收着劲儿。”

  “那我问你,他为什么问我给谁送药?与他有什么干系?”花儿趁机套獬鹰话,后者退后一步:“花儿姑娘,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做的不做。眼下乱世,雌雄难辨、真假难辨、好坏难辨,你只管多长个心眼,凡事给自己留条后路。”

  “你二爷不是让我听他话做他的人?”

  “二爷不缺你这个人。”

  “那二爷就是在利用我。”

  “花儿姑娘应当庆幸二爷利用你,但给你的报酬远超花儿姑娘做的事。这样的二爷,世上只此一个。”

  在花儿眼中,獬鹰好似被白栖岭灌了迷魂汤。那白栖岭那么好,却动辄喊打喊杀,把个燕琢城搅得天翻地覆。但她也感念白栖岭的恩德,他属实比别的掌柜的出手阔绰。换完衣服出门,看到白栖岭竟等在外头。等着看她那一身行头。

  还未长开的小丫头,套上书童的衣裳,当真雌雄难辨。只是做他白栖岭的书童,她带着皴裂的手和脸的确上不了台面。

  “去良清这一趟,你就是我的脸面。”白栖岭道。

  “那您可太有脸面了。”花儿仰起脸看他:“您的书童可是燕琢城里最机灵的!还有燕琢城最美的女子在您墨坊制墨!燕琢城最厉害的壮士在您府上做家丁!还马上有燕琢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能人为您办事…”

  她仍旧不忘飞奴的事,见白栖岭沉着脸看她,就对他咧嘴一笑,他没再拒绝,飞奴的事真成了。她觉得这比她自己寻到好差事还令人开心,终于不是飞奴满处为他们寻出路了,她也管用了。

  “你累不累?”白栖岭突然问她。

  “此话怎讲?”

  “他们的事轮得到你如此上心?你累不累?”

  花儿思量许久,难得与白栖岭说几句真心话:“奴才打小无父无母被阿婆抱来养,柳条巷里都不富裕,谁家有饭却都先紧着我那[kou]。飞奴哥哥无论何时分吃的,都把他那份找机会给我。衔蝉总帮我照顾阿婆,阿虺哥哥不忍心我受苦,茶楼里给人倒茶洒了掌柜的要罚,他替我受的。奴才来人世一趟,该对得起的人要对得起,该做的事要做。不奢求荣华富贵,但求无愧于心。”

  这番话,听得獬鹰在一边红眼睛,心道这姑娘看着平平无奇,真是个有胸襟气度又良善的。太不易了。

  “说完了?”良久后白栖岭问她。

  “说完了。”

  “若有一[ri]你在意的人与你天各一方,你念不念?若他们与你分崩离析,你怪不怪?又或者有人与你天人永隔,你放手不放手?你只看你眼前的蝇营狗苟,可知这世道已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你只求无愧于心,那天地众生、恩情忠义要你选,你如何选?”白栖岭嘴角含笑,向她凑一点,以便在这夜里看清她的眼睛。他不善与人[jiao]心、也不会与人[jiao]心,他只想做恶人,撕掉她心中那不堪一击的忠诚。要她知道,这世道不是她想怎样就怎样。

  花儿被他看得心惊,后退一步,一张脸憋红了,眼睛泪汪汪的。

  白栖岭摆摆手,让獬鹰送她出门。再回头看一眼,小小一个人儿,费力抱着几身衣裳。用她的话讲:凭本事讨的,不丢人。

  这于她,大概也是人世最后的最好的时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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