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南国有朱雀
南枝城,城主府。
高楼之上,南离苏素手轻执白玉壶,凭栏独饮。
雨后的夜,终归是带着几丝寒意。
已是三更天,灯市欲眠。
丝雨如烟,整座城尽数掩在迷蒙雨色中。
偌大的城主府里,也就身后那间小楼还尚有灯火兀自亮着。
酒是好酒,很香,很醇,也很辣。
可入了喉,莫名有些酸涩。
饮罢一杯,她朱唇轻启,嗓音空灵。
“南国有朱雀,入骨相思知不知。
自春生,入秋藏。
寒来暑往,一别永年苍山难忘。
北国有佳人,此间相思几人知。
众里寻他千百度,夏有玉壶秦有月。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
……
看春花开又落。
听秋风吹着那夏月走。
冬雪纷纷,又是一年。
听醒木一声收。
说书人合扇说从头。
她等到,雪漫了眉头
……
……
记得那年你我年少,
青鲤碧藕绿荷莲。
我爱谈天你爱笑。
……
……
南枝向暖,北枝寒。
你执剑入江湖名扬天下。
我举杯立墙头仰首自北望南。
拂衣,抖落半身霜雪。
弹剑,恰作轻鼓奏。
奉君一言,已足够。
你说池中碧荷,锦鲤成双。
恰听得,相濡以沫不及相忘于江湖。”
月下,美人依稀。
素手轻抬白玉壶,琼浆如琥珀。
入喉,渐有几分醉意。
眼如星辰,眉如黛。
词曲婉转,嗓音如天籁。
世间万物,总归是不能太过圆满。
物极,则最易遭天妒。
所以一般来说,声音好听的女子,长相多少会有些不尽人意才是。
能入大秦今世‘美人榜’上前三甲,南离苏自然是极美的。
却不知,声音也是这般美。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
“小蛮哥哥,你怎么出来了?”南离苏赫然转身,一双凤眸中带着几丝惊喜,一闪而逝,被她掩藏的很好,“小月姐姐,她,没事了吧?”
“夜里凉,也不多穿些!”少年将身上大氅脱下,轻轻披在南离苏身上,眉头微蹙,抬指点在南离苏白哲额头之上,“这般晚了不睡觉,一个人跑外边喝酒。”
指间冰凉,南离苏脸颊发烧。
收回手,柳小凡嘴角微翘,“不过,这词这曲真的很好听,叫什么?”
“是吗?我……啊……唔唔……”脑袋低垂,只觉脸颊似火烧,南离苏吞吞吐吐,小声道:“《青梅不负竹马来》……”
想了想,她又轻声补充道:“是我自己写的,曲儿也是自己编的。”
“我们的虎妞儿确实是长成大姑娘了,长高了,也变漂亮了。”向前,与南离苏并肩而立,凭栏远眺,柳小凡轻笑道:“我想,若是娘亲知道了,一定也会是极高兴的。”
“哪有,我还是我啊,一点也没变!”南离苏只觉心中莫名的小雀跃,侧过脑袋,看着身旁少年,娇声问道:“小蛮哥哥,林姨她还好么?这些年,我也好想你们!虽然祖父将小时候的记忆封存了,但我却从来没有忘了林姨,忘了小蛮哥哥,还有,还有,小红和小青!”
南离苏口中的小红和小绿,是幼时那方池塘中的两尾锦鲤。
捡到南离苏的那一年,林媚自朱雀城外寻回数尾锦鲤,放养在府中荷塘里。
其中有两尾颇为奇异。
颈生逆鳞,腹生爪。
一青一红,恰如青梅竹马。
“娘亲啊,她很好!”随手从身旁女子手中夺过酒壶,柳小凡仰起脖子灌了一大口,轻拭唇角,道:“女孩子啊,以后还是不要喝这般烈的酒才好!喝多了,伤胃…”
“小蛮哥哥,你…你…”南离苏本是想说男女授受不亲的,可想起从前在朱雀城时,似乎是自己总从少年口中抢糖吃,不由有些难为情,扭捏道:“这酒,是出来前从祖父那儿偷来的,平日间老爷子宝贝的紧。小蛮哥哥若是喜欢,等以后回族里,我再去多偷些。”
“你还真是个好孙女!”姜小蛮似笑非笑,抬指轻轻敲了敲南离苏的脑袋,“入北秦时便有听闻,南离老爷子最是记仇,我可不想被他惦记着…”
“老家伙敢!”
南离苏柳眉微竖,双手掐腰,颇有几分虎气。
看得出,那位在北秦跺跺脚这江湖庙堂都得要抖上一抖的南离老爷子。
似乎,对自己这孙女怵的紧呐!
“你不说,我都快要忘了。”指间轻敲白玉栏杆,柳小凡仰头看天,轻声道:“前些年朱雀城大旱,小青和小红,连同池中那些锦鲤一起被娘和爹爹放生到城中观雨湖了。”
“后来,爹爹又买来不少锦鲤放养池中,却似乎都不及小青小红那般通人性。”伸了个懒腰,少年吐出一口酒气,咋舌道:“当真好烈的酒,虎妞儿,你祖父这是什么酒?”
有些失落的“哦”了一声,南离苏轻拽裙摆,小声道:“这酒叫青梅煮雪,是我祖父他取昆仑雪域千年梅枝上细雪融水配上四时五谷,外加天山雪莲,酿制数年,待雪水成浆尽数融尽方成酒。”
说到这儿,南离苏趴在栏杆上,下巴磕在胳膊上,眸间渐生水雾,“听祖父说,这酒是他按照当年祖母留下的酒方酿制而成的,明明材料对待,可喝起来总觉少了些味道。”
少年微微一怔,“你祖母?”
“我没有见过祖母…”轻叹了一口气,素手托腮,凤眸中星光微闪,南离苏柔声道:“可听祖父说起过,他说啊,我祖母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那时候,他不过是千万大秦军中一个寻常武卒,而祖母呢,却出身显赫无比。偏偏到最后,万千才子俊杰没选,却是跟了他这个泥腿子出身的大老粗。”
“后来呢?”没来由的,柳小凡想起了一个人。
锦城,魏冉。
那个在雨天独自撑伞,却偏偏要将伞柄倾倚一侧的男人。
拨云见日,一日入王侯。
那样的男人,又怎会是寻常贩夫走卒,自然最得姑娘倾慕。
贵为一城之将,却在发妻亡后久不续弦。
同为军伍出身,将伴戎马,倾尽天下。
所求,不过一人相伴白首。
两个人,是何其的像呢!
“后来啊…后来荒兽进犯九州,‘龙城一战’,大秦八十万镇荒军损失殆尽。统帅镇荒军的,正是我祖母她的父兄。”
“然后,我祖母那一族便被安上了通敌谋反的罪名,罪诛三族。”轻酌一口壶中烈酒,复姓南离的姑娘眼角泪光闪烁,“那一年,祖父位极人臣,刚刚成为大秦武君。祖母她为了不株连祖父和爹爹,便留休书一封,挥剑自裁于阿房宫前。”
“从今以往,勿复再相思。相思自此与君绝,君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她人可!”南离苏轻声念道,声音很轻,“三十三字,这便是当年祖母给祖父所留诀别诗。”
沉默半响,柳小凡缓缓开口,“你祖母,是一位奇女子!”
诀别诗,合共三十三字。
字字决绝不复相思。
可整篇诗,却又句句透着相思。
难怪,江湖常言,‘女子无情时,负人最狠。女子痴情时,感人最深。’
世间万般,最难言语的。
说到底,不过就是一个情字。
女子如此,男子何尝不是。
江湖,庙堂。
沙场,边荒。
巨庙堂之高,处江湖之尊。
纵横沙场也好,手握天下全也罢。
男子留情,必近无情。
男子无情,心必有属。
“可好笑的是,等到将我祖母的族人押赴刑场时,却尽是些老幼妇孺。”小心翼翼将脑袋靠在身旁少年肩膀上,南离苏双眼微阖,“族中的男人们啊,老的也好,小的也罢。但凡超过十六岁的,全都埋骨龙城之外了。”
柳小凡眉头微蹙,终是没有推开。
手抚栏杆,身子有些僵硬,仍由身旁姑娘这般倚靠。
“更好笑的,是抄家时,在祖母族中却仅仅抄得纹银三千两。”靠着柳小凡肩头,南离苏唇角微翘,缓缓说道:“祖母族中祖训是苟利国家,不求富贵。所以从那时起,祖父便很少再去朝堂了,以商贾之道立族。后来,就连南离一族的族训都被他由‘大秦一统为仁,九州兴亡为义。’改作‘不披甲,不从军。兽走留皮,雁过拔毛,以义取利为信。’”
南离苏很喜欢少年身上味道。
世上,最好闻的味道,约莫就是自己喜欢的人身上味道。
“那个,虎妞儿,我……”
柳小凡想说什么,可不等开口,便被身旁女子抬手捂住了嘴。
“小蛮哥哥,就让我靠一小会儿。”轻轻拽着少年袖子,南离苏声音很轻,“我知道,天亮你就要走了,可有些话不趁着现在醉了说,我怕,我一辈子也不会说了。这些话,本来就是打算等南枝城事了后,去朱雀城寻你时要说的…”
“在族中时,我就在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小蛮哥哥会变成什么样子?”
“三年前,我听外边的人说,有个姜家少年,苍月一战名动江湖。我就是知道,那一定就是小蛮哥哥!”
“当时,我就和自己说,去找他吧!南离苏,去找你的小蛮哥哥!”
“我猜,这么多年不见,小蛮哥哥一定认不出我了!但我一定能认得出小蛮哥哥!”
不知觉捏紧了身旁少年的胳膊,南离苏喃喃道:“一剑染血斩王侯,我想,如今的小蛮哥哥一定特别帅气。就和那些个青衫仗剑走天涯的大侠们一般,腰间,一定会悬着一柄不世宝剑。怀中,一定会携着白玉雕刻而成的酒壶,打开壶塞就会闻到清泉酿成的酒香。”
听见南离苏这般说,柳小凡不由苦笑一声。
喉间,却似乎被什么堵住了一般。
想开口说些什么,又什么也说不出。
指入白玉栏杆一寸,安静地听着。
“我在想,小蛮哥哥一定还会和小时候一般,发间会带着边地雪水清洗过的味道,与朱雀城里常年的桂花香融为一体,一定还是和过去一般好闻。”
松开手,睁开眼。
转过身子,南离苏大胆地对上少年视线,认真道:“娘亲和我说,你若当真喜欢,就去南域寻他吧!你若不告诉他,那么他就一定不会知道有个女孩竟然会这般喜欢他!”
不等少年开口,她长舒了一口气,俏皮一笑,道:“可惜啊,终归还是迟了一步!若是再早三年出来该有多好。倘若三年前,我便离开姑苏城,去寻小蛮哥哥,苍月湖畔,替小蛮哥哥挡下那一剑的人肯定就是我。然后,等到了那时,我就能顺理成章理直气壮地赖在小蛮哥哥身边了。小蛮哥哥若是再遇到小月姐姐,最多不过借肩膀给她靠靠,和她说,小姑娘,你很可爱,我心里也挺喜欢你。不过,有个叫南离苏的小傻瓜,她为了我连命都可以不要。请你莫怪!我只是当你是我妹妹。”
背过双手,南离苏眼中雾气朦胧,嘴角带笑,轻声问道:“小蛮哥哥,那样…该有多好?”
她看着眼前少年,思绪慢慢回到彼年豆蔻。
那时,桂花开满树。
朱雀城里,桂花如雪落。
晕倒在路边,醒来时便已经是在朱雀城了。
林姨做的桂花糕很香糯,总是吃不够。
她记得,林姨说过,“花露,细粮,花间雪,这些都是做桂花糕的上好材料…”
所以学了这些年,她也只会做这样一道糕点。
过去独自一人流浪时被欺负惨了,防备心难免会很强。
那时的自己,不光脾气倔,还有些暴躁。
但自从到了朱雀城,认识了小蛮哥哥后,她就像是卸下了所有盔甲的刺猬,浑然变了副性子,变成了少年的小尾巴。
虽只有小半月时间,却莫名安心。
两个人在偌大的督军府里追逐嬉闹,天不怕地不怕。
两个人慢酌从小蛮哥哥爹爹那里偷来的桂花酒,喝得小脸红扑扑的。
两个人还曾攀上树梢墙头打桂花。
竹竿轻甩,打落一树满地才肯罢休。
那年,荷塘之畔,桃树下。
那个男童,轻啄她的脸颊,笑着说要娶她。
他当是年少无知时的玩笑。
却不知,她还在等。
南国有朱雀,入骨相思知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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