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修罗一诺,当值千金
玄苍死了,死在了这个有雪的夜里。
一如他毕生所爱的妻子一般,死在了那柄贪狼剑下。
黑色的陨铁大剑,剑名贪狼。
贯胸而过,凛冽而诡诘的剑气肆意涌入玄苍身体。
玄苍是笑着死的,阖眼前没来由就想起了自己妻子。
那个陪自己走出半生,却又让自己恨了半生的女人。
似乎,那一天也是这样一个有雪的夜晚。
以前总以为连杀鸡都不敢的傻女子,竟是会那般决绝带笑撞向被自己夺去的剑锋上。
如今,连到死了,都还没弄清自己对她究竟是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
不过现在倒也不必去想了。
反正这眼睛闭上后啊,黄泉路上会走很久。
既然要走那么久,刚好可以慢慢去想。
九州讲落叶归根,只是这如今连玄尸宗都不复存在,哪里还有什么根可言。
丧家之犬,还有何乡愁可言?
不过还好,姜家那小混蛋说,会替自己择一处北凉高些的山头作坟。
生死望故里,也算有个念想。
倒也不怕少年会食言。
再怎么说,姜小蛮还是姓姜!
世人都知姜家的男人是修罗。
修罗一诺,当值一诺千金。
这买卖,做的值!
至少,不至于如往日里担心那般,要是哪一天当真生死异乡,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这小子外表纯良,身上却有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痞气。
如那些个惫懒江湖混混一般,这痞气终归是多过了侠气。
偏偏就是这样的少年人,才最让昔日里以狠厉行于世间的玄尸宗大长老狠不下心来。
过去,玄尸宗鼎盛时,总喜欢那些个资质心智俱是不俗的后辈。
原因无他,年少时的玄苍自己,便是如此。
后来,宗门覆灭流落江湖,成了丧家之犬,才猛然觉得那些个惫懒混混游侠儿反而更叫人来的亲切些,接地气!
在姜小蛮身上,有那么些似曾相识的味道,像极了另一个少年。
尤其,是笑起来时,就更像了。
两个人都是这般,看似和煦纯良。
骨子里,却藏着那么一抹痞气。
可惜,比起姜小蛮来,那个曾经游离于玄尸宗最边缘的孩子,却终究没这样的好运气,随着玄尸宗一起,成了一抨黄土。
至今,时常在梦里面,还依旧能够梦到那一天,那孩子浑身是血的倒在自己身前,冲着自己在笑,他说,‘师祖你快逃!’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
才会在起初面对姜家少年时,终是狠不下心去夺他魂魄。
不然,尸王之境可力压神王。
姜小蛮才是什么修为?
一个连先天都未曾入的小鬼,任你是狡猾如狐。
于玄苍而言,还不就是手到擒来。
等终于狠下心时,可却又没了机会。
或者说,本来就没有丝毫机会。
意识逐渐变得模糊,生机渐无。
玄苍冲着那神色复杂的铁掌柜轻轻一笑,嘴唇张合间似是说了一句什么。
只是,还不待他说完,便已然失了气力、
大口大口银色的血液从玄苍嘴中溢出。
如同一滩烂泥一般,自剑锋之上滑落。
“噗”的一声砸落在地板上。
姓铁的胖掌柜双手微颤不止,竟是连手中那柄剑都是再握不住。
铁掌柜望着身前那血肉模糊分离的尸身,呆立许久,终是艰难的吐出了两个字,“义父!”
洛神深知其中因果,揽住小姑娘的肩膀轻叹一声。
今夜,望月楼里来了许多北凉城中的大人物。
不只是独孤家,北凉剑道可执牛耳的无上人物俱都在这里。
哪怕早已对望月楼背后那座堪称庞然大物的宗门知根知底,可依旧难掩心头震慑。
这玄尸宗昔日的大长老,怎会是今世贪狼星君的义父?
就算是独孤桀,也多少有些发懵。
所谓人死如灯灭,北凉独孤纵使再护短,也不至于和一个死人过意不去。
此刻,屋内的血幕已然没有完全散去。
阵旗未撤,炼阴血阵依旧是固若金汤。
只是如今执阵之人,却是换成那姜家少年。
“这老家伙都死了,姜小虫怎么还不出来!”姬小月把脑袋靠在自己师父怀中,盯着那道薄如雾的血幕,嘴里小声嘟嘟囔囔。
玄苍方才要抽姜小虫的魂魄,姬小月自然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好感。
既然知道姜小虫无恙平安,小姑娘也就放下心来,盯着屋内少年的一举一动,大眼睛忽闪忽闪,有神采在飞扬。
眼下,屋内如何,怕是只有小姑娘一人看得清楚看得真切。
这会儿,姬小月一双澄澈如湖泊一般的大眼睛里,眼底深处金灿灿的一片,有五色神霞交替,如梦似幻一般。
姬家有重瞳,可蕴日月星辰,可堪破世间一切魑魅魍魉。
“这江湖,任你曾有绝代风采,不为天人,终究不过是一过客。”独孤桀收回手中长剑,?喟然长叹。
百多年前的江湖,是他们这一代人的江湖。
那一世的‘潜龙榜’,玄苍之名,可震九州。
只可惜,这个昔日有无上风采的大人物,最终却逃脱不了宗灭人亦亡的悲凉。
独孤桀抬步上前,走得很轻。
这个已然不再如年轻时那般意气风发的老人,俯下身子,单膝跪在地上,解下身上剑袍,遮在玄苍尸身之上,低声道:“玄兄,一路走好!今日之后,玄尸一脉与我北凉独孤,所有仇怨自此烟消云散。”
言罢起身,接过身旁剑侍递来的酒壶,揭开盖子泼洒在地上。
酒是浊酒,绿蚁新涪。
不过几文钱铜板便能换上一大壶,却是独孤桀的最爱。
一壶酒,可盛三两三,泼洒在地有浓郁酒香。
烈能入喉,豪饮可忘忧,最适祭故人。
“若有轮回,来世,别再踏入修行一途,更别再踏入这座江湖!”独孤桀白发披散在肩,举起手中酒壶,将那剩下的半壶一仰而尽。
他声音很轻,似是在和玄苍语,又似说给自己听。
既入了这座江湖,仍谁也再难逃这座这江湖。
江湖儿郎死江湖,约莫便是最好的归宿。
“终归是老了啊……”收回思绪,独孤桀自嘲一笑,低声自语。
也唯有上了岁数的人,才会有这般感叹。
时间磨去了年轻时青衫铁剑的那股锐气,在这位北地万万人之上的老人身上,刻下了那么一丝暮气。
偏过脑袋望了一眼那道血幕,并未做太多停留,也未曾再留下只言片语。
独孤桀默然不语,当先执剑向着楼外走去。
身后诸多北凉剑宗大人物也是随着独孤桀身后离去,默默追随,一路无言。
望月楼里,剑气消弥。
安静莫名,多了一分悲凉。
在这样的雪夜里,辉煌半生落魄半生的玄尸宗大长老玄苍,身死北凉。
萧颖握紧了腰间那柄赤色如火一般的长剑,面色苍白,轻咬嘴唇。
中域姚氏,这四个字,就如同一座大山一般,压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世上,最无能为力的事情约莫就是如此。
明知有血海深仇,可偏偏却报仇无力。
任你是千古世家,还是那鼎盛宗门。
在一域皇朝面前,都太过渺小如沙。
玄尸宗是如此,萧家,亦是如此。
莫虞临死前说,这仇恨是毒,是世间最毒的毒药,能伤人三分,伤己,却是七分。
有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萧颖知道,莫婆婆所言是真心为了自己,希望自己能够如从前一样,无忧无虑活下去。
可当真知道了身上所背负着的是什么时,说放下,哪里有那么容易。
世间七情六欲,唯爱与仇最难消除。
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可遗千世。
何况,就算萧颖当真如莫虞所愿,真的放下仇恨,此生此世不回中域。
因为,那枚苍龙珠,她是知道在哪儿。
过去或许不知道,可当那一日于忘川河畔得赤霄剑后,她便知道了龙珠下落。
心中,更是知晓了在那龙珠内,藏着一个足以颠覆一域的惊天之秘。
龙珠虽奇珍,九州难寻,可也不足以倾一域至尊宗族之力不惜代价去寻。
那个秘密,姚家怕是早已知晓。
想来,就算自己当真能够放下仇恨,怕也难逃姚家追杀。
真等到那时,就算姜公子身份再过不凡,怕也保不了自己。
姜小蛮是这南域姜家的朱雀没错,可终归不是南域大夏圣皇。
怔怔看着地上玄苍的尸体,萧颖握着赤霄剑的手指节发白。
没来由打了一个寒颤,她生怕哪一天自己会如玄苍一般,被仇恨所吞噬,然后在绝望中慢慢死去。
“萧丫头,我看到你内心的恐惧了。”
萧颖脑海中有一道声音响起,只有她自己听得到。
这声音,婉转悦耳,却带着一股冷冽味道。
“可是我……”
“你不必去掩饰,你我如今本为一体,你所有的情绪我皆是感同身受。”
萧颖张了张口,刚想要辩驳,就再次被那声音打断。
“你既为我赤霄一脉今世剑主,大可不必忧虑。这世上,在这九州,没有谁能与我赤霄一脉为敌。就算一域至尊,也同样不能!”
“过去是如此,如今也是如此!”
那声音微微一顿,然后再次响起。
“嗯,我知道了!”
萧颖点了点头,然后轻声道。
姬小月偏过脑袋,有些疑惑的盯着萧颖脸去瞧,眨巴着大眼睛好奇道:“萧姐姐,你知道了什么?”
姓萧的姑娘眼神有一丝慌乱一闪而逝,被她掩饰的很好,摇手轻笑道:“没……没什么,我就是在想既然玄苍已经死了,姜公子怎么还不出来?”
小姑娘咯咯一笑,晃了晃脑袋,道:“喔,姜小虫啊!他没有事,这会儿坐在桌前拄着手发呆呢!”
洛神不由好奇,盯着自己这个徒弟,问道:“小月亮,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仅是洛神,萧姑娘也是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血幕虽薄,可是连强大如独孤桀,都不能破去。
从外面看,就仿佛眼前遮住了一片血色雾气,朦朦胧胧,让人看得不真切。
此刻,望月楼中,要说修为最差的便是姬小月了。
可偏偏姬小月这妮子说的有板有眼,一点也不像是在说假话。
况且,小姑娘本身就不是一个会说谎话的人。
“咦?你们都看不到么?”姬小月挠了挠脑袋,眨巴着大眼睛,很是无辜,指着那道血幕疑惑道。
“呀!姜小虫撤去阵旗要出来啦!”
忽然,小姑娘眼睛一亮,有神采在飞扬。
顾不得矜持,姬小月从自己师父怀中挣脱出去跑向前去,扑向了那自血雾中缓缓走出的少年。
揽住那有些瘦削的肩膀,姜小蛮忍不住揉了揉靠在自己怀中小姑娘毛茸茸的小脑袋,呵呵一笑,轻声道:“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视线落在不远处那冰冷的尸体上,姜小蛮眼神一黯,没来由叹了一口气。
玄苍的死,自然也是两人之间的买卖中的一部分。
至于具体是何买卖。
在这世上,怕是只有自己一人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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