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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尸王有悔,贪狼无悔


  天色,昏暗阴沉。

  整座北凉城里,都是给人以沉闷压抑的感觉。

  这样的天气,着实不适合出城。

  车轮压在铺满雪的青石路面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车子走的很慢。

  赶车的,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年。

  姜小蛮手中牵引着缰绳,任由风雪打在脸上也似乎毫无所觉一般。

  出了北凉城,这风雪变得愈发大了起来。

  听方才入城的兵士说,北地往南的官道上,因为这突兀而至的风雪封了路。

  除非,是有那通天本事的修士。

  不然,寻常人只得等雪停才能入北地。

  万籁俱寂,北凉城外再无车马。

  一时间,竟是连往日处处可寻的江湖游侠儿,来往行商,都见不到一个。

  这片天地间,仿若只剩下了姜小蛮一车一人一棺一椁。

  官道上积雪很深,马车走的很吃力。

  拉车的不过是寻常马匹,自然比不得那些个良驹异种。

  姜小蛮轻轻挥动马鞭,皱了皱眉,心里面不禁有些后悔没有用自己的马车了。

  若是有小白与那两匹杂血的莽荒飞沙在,何至于走的这般艰难。

  送玄苍入葬终归不是一件吉利的事,姜小蛮多多少也有些私心。

  接下来的北行还会走很久,车厢里若是放过棺椁,再在路上作为两个姑娘的临时寝居之所,光是想想都会觉得别扭。

  二十里地,姜小蛮走了很久。

  终于,走到了山脚下。

  山上山下,惟余莽莽。

  烟霞山算不得高,不过百丈。

  可若是与山比起来,山脚下那一车一人却终归显得有些渺小。

  少年跃下马车,甩了甩冻得有些发僵的双手,捂在一起置于嘴间轻轻哈气。

  白色的雾气凝结在双手两侧,转瞬便是化作一层薄薄的冰霜。

  “哎!”姜小蛮没来由叹了口气,低声自语道:“这修为,还是太弱了。”

  此时,若是修为入先天,便能寒暑不侵。

  不至于现在这般冻手冻脚,让人遍体生寒。

  哪怕是换上了兽皮冬衣,姜小蛮也依旧觉得冷。

  眼下才入十月,风雪便已然这般大。

  以往这个时节,北地三州最是秋高气爽。

  群山遍野枫叶红如火,山水城人皆是如画。

  书上说,事出反常,必有妖。

  只是,姜小蛮却弄不清楚,这妖,会是出在哪里。

  将马匹拴好,姜小蛮走回车厢前,轻喝一声,右手高高抬起,竟是将那足有五百斤重的冰棺平稳托在手。

  姜小蛮臂力不可谓不惊人,这样的冰棺,换作寻常人,少说也得四个成年壮汉方能抬得起。

  可他就这般平稳托举而起,缓缓向山上行去,走得很慢,踩在积雪里,深一脚浅一脚的。

  虽有些吃力,却不见丝毫力所不逮。

  走出许久,终是望见了穹顶。

  烟霞山上松柏很多,俱是银装素裹。

  穹顶之上,尤为如此。

  姜小蛮没打算休息,将食盒咬在嘴上,双手托棺,浑身罡气喷薄而出,如同风雪中一只迅捷的猎豹一般,飞跃奔向山顶。

  足不沾地,竟然踏雪无痕。

  远远望去,缥缈如九天之上仙神。

  后天巅峰的修为,被姜小蛮发挥到了极致。

  在此刻,几近比肩先天修士。

  终于,攀上了穹顶。

  姜小蛮将冰棺轻轻掷于地面,躬着身长舒了一口气。

  那般的一鼓作气,让自己体能消耗很大。

  等缓过这一口气后,姜小蛮竟是无所顾忌的直接一屁股坐在了雪地里。

  将脑袋靠在身后那株冰凉无比的参天柏树,仰头看向不远处的天穹。

  万籁俱寂,唯有漫天风雪。

  树下,少年脸色通红如火烧,呼吸略微有些紊乱,豆大的汗珠顺着脖子上渗入到衣服内。

  抬棺上山算不得技术活儿,却是一个体力活。

  方才不觉得,暂时歇息下来才发现,连靠在脑后的双手,都是微微颤抖,有些脱力。

  不免有些庆幸,还好没有将姬小月和萧颖带着一起出来。

  不然,真的是纯属没事找罪受。

  雪打在脸上,痒痒的。

  风再这么一吹,就变成如刀割一般难受。

  “这场雪,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停?”紧了紧身上的皮袄,姜小蛮自言自语:“也不知家里边是不是也下雪了?”

  说到底,离开家许久,多少还是会念着家的好。

  要是以往,这样的雪天,娘亲必然是会一遍又一遍念叨着,让自己和陌离姐出门玩雪时多添件衣裳。

  疯玩一天,等回到家里,必然会有那香喷喷的火锅摆在桌上。

  爹爹说过,雪天,就是该美美吃上一顿火锅的。

  一家人围在火炉旁,听爹爹说往昔征伐莽荒的醉枕山河,听娘亲说那些个光怪陆离的妖怪传说,听陌离姐让自己慢些吃也不怕烫着的念叨声。

  人,约莫都是如此。

  在家时,总念叨着仗剑入江湖,潇洒走天涯。

  等入了江湖,离了家,才终是觉得家的好。

  这般想着,姜小蛮忽然就有些想家了。

  也不知这会儿朱雀城里,爹爹和娘亲还有陌离姐都在做什么?

  真想要回去看看!

  这江湖,也算是见识过了。

  现在若是回家,应该也没关系。

  想来,陌离姐也不会笑话自己。

  这样的念头刚刚升起,便被姜小蛮晃了晃脑袋压了下去。

  抬手拍了拍自己脑袋,轻声念叨着:“姜小蛮啊姜小蛮,你在想些什么?你可知?你姜小蛮注定是有朝一日要名动江湖要踏碎虚空飞升为仙的大侠,这般矫情像什么话?!”

  这般想着,立马又开始斗志昂扬起来。

  哼着小曲,自怀中摸出那只名作斩仙的白玉酒壶来。

  姜小蛮微微眯起双眼,翘着二郎腿拔开壶塞。

  酒香浓郁入鼻,仰头灌上那么一小口入喉,浑身上下顿时窜起一股热流。

  一时间,四肢百骸尽绝酣畅。

  这白玉酒壶当真是宝贝,也难怪当初棋魔老头送给自己时会那般肉痛。

  壶内自有乾坤,有山有河有飞刀。

  山为酒糟,河为世间千百酒。

  按照棋魔原话说,那飞刀之中有一嗜酒如命的老鬼酣睡。

  千年为期,一睡大梦可千年。

  要驱使那老鬼杀人,便得以酒为祭。

  酒愈好,飞刀愈凶。

  若为九霄玉液琼浆,壶中老鬼上可伐仙。

  猎仙山倾注九十九年,采九州九百九十五种绝世美酒,终是让那壶中老鬼有了醒转的迹象。

  可若想当真彻底醒转。

  这最后一年,且还须姜小蛮寻得《九州琼浆榜》上前十其中五中,方可。

  壶中老鬼依托酒气续命,酒浆却是便宜了姜小蛮。

  从古至今,壶中已纳美酒不下万种。

  最为古老的,几可追寻至洪荒蛮古。

  万般美酒汇聚为河。

  河中琼酿,蕴岁月味道。

  其中趣妙,不可言说。

  不过小小几口,姜小蛮浑身气血便已然翻腾不止。

  抬棺攀山所耗气力,尽皆恢复。

  疲态尽褪,再一次生龙活虎起来。

  少年砸了咂嘴,拾起一团雪送入口中,双掌来回自脸颊搓揉,不由轻声道:“再这样下去,我当真要变成那真正酒鬼了。”

  美酒虽好,可正事要紧。

  在九州抬棺入葬颇多讲究。

  尤其是棺椁入土时辰,更是如此。

  容不得半点马虎,哪怕是差一厘一毫都不行。

  玄苍为尸道高手,已为尸王之躯。

  尸王,属至阴至邪。

  生前,尚有玄苍强大神识修为镇压,不至于彻底蜕变为魔。

  玄苍生死,魂魄散去。

  稍有差池,所留躯壳便可尸变为犼,化身尸魔。

  尸魔,已非玄苍故我。

  凭本能杀戮生食血食,修为更甚身前。

  万年前的九州,曾有尸帝级强者陨落,误葬至阳之地,身死化魔,酿血殇浩劫。

  那一世,整座九州皆殇。

  有仙人自九霄下凡尘,亦有仙血染青天。

  这些,都是玄苍告诉姜小蛮的。

  故而,今日抬棺出北凉,得是在雄鸡啼鸣,拂晓来临之际。

  世间万法,皆遵从天道法则,物极必反是为其一。

  鸡鸣拂晓,黑夜极尽,正值阴气最盛阳气初升之时。

  可凭初升阳气镇守棺椁,平安出城。

  现如今,入土为安,亦是如此。

  午时一刻,棺椁入土。

  午时三刻,刻碑立墓。

  哈出一口酒气,姜小蛮晃晃悠悠站起身,走到冰棺前,看了一眼棺内似安详入睡一般的玄苍,道了声‘得罪!’再一次抬起冰棺向前。

  天色昏暗不似白昼。

  哪怕已是午时,哪怕是在烟霞穹顶,也依旧如此。

  按照铁掌柜给的指引,很快,姜小蛮便找到了贪狼夫人陵寝。

  墓碑低矮,却异常干净,不沾风雪。

  其上,未刻生平。

  除了贪狼夫人四字之外,仅仅在石碑背后书刻‘无悔’二字。

  姜小蛮看到‘无悔’二字不禁怔住了,脑海里没来由就想起昨夜玄苍自绝前对自己所说话来。

  ‘我玄苍,半生盖世如云天,半生枯朽如腐木。终此一世,仅有一悔,悔误爱妻一生。若不遇我,她可逍遥一世无忧。若能重活,愿生生世世她不遇我。’

  在看到‘无悔’二字前,姜小蛮不懂。

  可当看到墓碑上那嫣红‘无悔’两个字后,姜小蛮忽然就觉着自己应该是懂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贪狼夫人如此,玄苍亦是如此。

  哪里是有悔,不过是情至深处。

  任人世间有百媚千红,唯独你是我情之所钟。

  不悔,有悔。

  有悔,不悔。

  说到底,不过就是知悔不愿悔。

  姜小蛮蹲下身,打开食盒将碟碗置于墓前摆放整齐。

  沉默许久,缓缓起身将一坛酒泼洒在雪中。

  酒名桑落,寄托生者哀思,最适祭祀。

  “不知桑落酒,今岁谁与倾。”姜小蛮洒出一叠纸钱,双手合十轻声开口:“若有来世,愿两位能相遇红尘,能相守白头,莫要再相忘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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