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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竹无心


  后山寒潭的那一片颓败空地,不知在哪个年头落上的几株青竹,今次越发的婆娑摇曳,教人垂涎。

  鸰要幻了原形蹲在竹梢上,一双瓦亮瓦亮的招子盯着竹间同手同脚练剑的某只竹子仙。

  竹子仙摆正手脚,仰首笑得甚是讨巧:“鸰要仙君,可否要下来吃杯茶水?”

  鸰要低首啄啄羽下的绒毛,忽振翅一展,落地已作人形幻化。

  “听说你从竹蘭殿出来已有七日了?”

  竹无伤倒茶的动作一顿,已经七日了么?他竟不知七日的时间,能被他过得这般曲折绵长。

  鸰要神色复杂地看了竹无伤一眼,道:“我听说帝尊此次离山方要数月才回,以往帝尊离山,虚庭峰必有一人受伤,想来你也知道我所指为何事,我今日来,便是想问你,帝尊可曾与你交代过什么?”

  竹无伤将茶杯放到鸰要跟前的潭壁上,见其无吃茶之意,倒是与其他几位神君一样,缠了他问同样的问题。

  竹无伤将壶里凉透的茶水仔细地浇在那几株青竹上,面色木然的重复着七日来同样的回答。

  “帝尊未曾与我说过一句话,我进去竹蘭殿,不大会便出来了。”

  鸰要招子一眯。

  “确然诚如你们所料那般,帝尊一开始却是对我起了杀意,但为何我能安然无恙地从竹蘭殿里走出来,便是连我自己都觉匪夷所思,其余我是真的一概不知。”竹无伤亦仿着鸰要眯上眼。

  “从我一进虚庭峰开始,你们就百般地对我好,又是送礼,又是教术法剑术,却不知你们开山收徒,原来是教我替你们做送命的行当。”

  鸰要歪歪斜斜的靠在潭壁边,对竹无伤的这番控诉不为所动:“你这不是没事吗!”

  鸰要这般不甚在意的模样,教竹无伤恼的一下站起身,颤手指着他,一脸的痛心疾首。

  “你们就是蛇鼠一窝,传言诚不欺我,虚庭峰果然没有一只好鸟,我也不拜什么师了,现在就走,我家中还有老父老母要照顾,万不是能被你们消遣的。”

  鸰要眉毛上下一跳,看着某只炸了毛的竹子仙,心道:原来不止兔子急了会咬人,竹子急了也会竖起小软毛。

  慢悠悠启口:“离了虚庭峰,你能去哪,玉屋峰?离恨峰?亦或长佑山?你以为其他几峰会收一个虚庭峰不要的弟子为徒吗?还是说,你直接回妖界,认命的任由以前欺辱过你,乃至将你父母逐出宗族的竹妖一族,跑到你门前看你的笑话。

  我说你堂堂一介七尺男儿,怎这般娘儿们兮兮的,不过就是去竹蘭殿送了个东西,我前后就只问了你两句话,你至于这么要死要活的么?”

  竹无伤鼓着眼,你且把话含圆润啰,是谁要死要活,又是谁咄咄相逼,若不是你们五人连着这七日以来对他逐番拷问,导致他身心严重受创,他会被逼得说出那番话来吗?做神仙最讲究的是什么,你们便缺什么!

  天兕抱着几卷竹笺过来,听到鸰要的话,奇怪地斜眼打量了竹无伤几眼:“你这是又怎么了,嫌这几日的任务重?”

  见是天兕,竹无伤赶紧摇摇头,小跑过去接过天兕手里的竹笺,立在一旁不再言语。

  鸰要在天兕来时便隐身遁了,那一摞典籍看得他头疼眼疼,更遑论还要分卷誊抄一遍,他早便懒惯了的,委实不愿受这份累。

  “这是今日要誊抄的经卷典册,誊写完后便不必拿回书苑,直接放到万象轩去罢!”

  竹无伤点点头,咬着嘴唇,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天兕抬眼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笑问:“你可是要说什么?”

  竹无伤嗫嚅半晌,道:“就,就是,我想问一下,虚庭峰休沐是在哪日?”

  天兕揶揄道:“怎么,才回来几日便又想下界?”

  竹无伤立马摇手解释道:“不不不,不是,我就是随便问问的,我去誊写经卷了。”

  “每隔三月便会休沐三日。”

  “啊?”竹无伤方一走神,一时没反应过来,待他回味过来时,天兕已经走远了,他裂着嘴朝天兕背影大喊:“多谢天兕神君!”

  时间一晃,方觉冬至。

  拢了拢身上的貂裘,竹无伤盘腿坐在磐彧院外,晃晃悠悠地荡着自己扎的一个吊椅,掰着手指认真算了算时日。

  昨日老爹来信,说是阿娘近两日便会临盆,教他务必回去一趟,满打满算,他已来虚庭峰九个月,巧的是虚庭峰明日正好休沐,不巧的是,帝尊回来了,真真是愁煞我心。

  奈何小竹仙归心似箭,第二日一如往常那般,将自己捯饬齐整,把自己攒了三个月,自认为是仅虚庭峰才有的宝贝装入乾坤袋,昂扬着头飘去机殳阁。

  “你说你想在妖界多呆上些时日?”苏木放下手边的册子,抬头看着竹无伤道。

  “前日家父来信,幺妹即将降世。”

  “哦,不曾想时间竟过得这般快,左右虚庭峰无事,既是令妹降世之日,你便在妖界多待几日也无不可,寻了天兕与你一道去罢,他医术尚可,或能助你阿娘顺遂诞下凤女。”

  竹无伤执礼道谢,转身去寻天兕,但因着天兕手边要处理的事情繁多,竹无伤得了天兕允诺,便先行回了妖界的雾竹山。

  在远处便看到他老爹竹逍,正小心翼翼地搀着他阿娘在草屋前那块,修整得有些过分平坦的空地上,来回走动。

  尽管有他老爹在一旁搀着,尽管他老爹较他更为细心些,竹无伤还是被吓得直冒冷汗。

  忙跑过去搀着他阿娘的另一只手,心有余悸道:“老爹,阿娘,你们这是在做甚?不是,阿娘你都快要临盆了,老爹他还拉着你往外走?”

  竹逍嗤了他一句:“你懂什么,多走动走动,你阿娘生你妹妹时便能少受些罪。”

  竹无伤看着他娘大得离谱的肚子,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竹遥生产这日,难得遇上个霞光万顷的晴好日子,大风扑簌簌地掀着草屋盖子,竹逍压着衣袍正端了盆水进来,便听到竹遥万般平静道:“逍哥,羊水破了。”

  “哐当”一声巨响,引来院中正在练剑的竹无伤,他提着剑风风火火的闯进屋来,便见他老爹六神无主地在原地打转。

  他狐疑喊道:“老爹?”

  竹逍被竹无伤这一声叫唤给拉回了魂,忙朝竹遥这方走来,却被地上的木盆绊一个踉跄。

  竹无伤忍不住闭了闭眼,就听他老爹大吼:“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扶你阿娘上床躺着去,再,再烧盆热水来,剪子,还有剪子,对了,还有什么来着,还差什么来着?”

  竹无伤一听,心知阿娘这是要生了,赶紧扶着竹遥到床上躺好,对他慌里慌张的老爹道:“老爹,你请的隐婆在哪?”

  “对对对,隐婆,差隐婆!”

  看着他老爹开始颠三倒四,竹无伤抚额:“你照顾好阿娘,我去找隐婆!”

  竹逍在屋里来回走着,间或替竹遥擦擦额头上的汗,见儿子半晌还没回来,心里急得火烧火燎。

  “这都快去半个时辰了,怎么还不回来?”

  竹遥握着他的手,神气有些不济道:“伤儿应是快回来了,你莫急。”

  “遥妹,你现在感觉如何?”

  “我没事!”

  竹逍见妻子白了脸,急得连连伸头往外瞧,忽看到儿子携着一精瘦的婆子赶来,大喊道:“你们倒是快些走啊!”

  那婆子大着嗓门回他:“莫急莫急,这就来了,来了!”

  婆子一进得屋就把竹逍撵了出来,看着屋内早已备好的热水等物,那婆子与竹遥笑道:“婆子我接生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到先把物什准备齐活,才想起来找隐婆的,不过看夫人就是个有福气的,婆子我看你那儿子周身仙气缭绕的,可了不得,可……”

  婆子叽哩哇啦说个没完,竹遥闭了闭眼,无力道:“我可以开始生了么?”

  “可以,可以,嗳,你这是第二次生娃,应当是有经验的,对,吸气,呼气,嗳,不着急,咱慢慢来!”

  竹遥:“……”

  婆子:“你看着我干嘛,生你的呀!”

  竹遥:“…………你真的是隐婆?”

  “这还能有假?”

  肚子传来的阵痛已不及竹遥多想,羊水已破,孩子得赶快生下来,不然孩子连着母亲都会没命。

  隔着漏风木墙传来的一声声惨叫,教站在院中的父子俩同时拽紧了手脚心,从霞光破晓至暗夜来袭,伴随着那隐婆的一声惊呼,以及一道低低呜呜的哭声响起。

  竹逍已顾不得诸多禁忌,一把推开房门走了进去,未去看隐婆手中的婴孩,径直走向床边,看着床上微微喘着气的女子,心疼地替她擦着额头的汗水,“遥妹,辛苦你了,不生了,以后咱都不生了!这一大一小已经够折腾来了!”

  竹遥虚弱地笑了笑,偏头往隐婆的方向看了看,问道:“逍哥,孩子呢?快抱过来让我看看!”

  竹逍应声,忙起身要接过隐婆手中的婴孩,却见那隐婆一脸灰白的转过头来,手下一松,整个人歪倒在地上便没了生息。

  没了支撑的婴孩,径直朝地面摔去,竹逍大骇,忙伸手去接,却有人比他更快地将婴孩稳稳抱进怀中。

  “有趣,我道这妖界内是哪里来的鬼气,原来是你这个刚出生的小女娃,引来了散于天地的三魂七魄。”

  竹逍警惕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墨衣男子,厉声问道:“你是谁?”

  男子轻轻拍着怀中婴孩,似在哄她入睡,“莫慌,我只是跟着外头那些横尸来的,不过倒是有了意外发现,也不枉我耗费的脚力。”

  竹逍厉了眼:“在下与阁下素无交往,若是有不当心冒犯之处,还请阁下见谅,望阁下能还予在下孩子。”

  男子苦恼的蹙起了眉,轻叹一声:“恐怕你还未见过你女儿的模样罢,可地上隐婆之死却是你亲眼所见,还有那屋外的一群死尸,此等恶之又恶,邪之又邪的异象,谁能想到皆是因此婴孩而起呢,嗯?”

  “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男子逗了逗怀里的婴孩,见其不哭不闹,气息时有时无,当即失了几分兴趣,挥袖往屋外一扫,原本与竹无伤缠斗在一起的死尸,顿时安安静静地跪伏在地。

  竹无伤执剑跑进来,便见一墨衣男子将婴孩扔给竹逍,男子转瞬消失在草屋内,唯留下半空中的一道声音。

  “生来白瞳者,祸福皆不定,她已活不久了,找个干净地方埋了吧!”

  竹无伤眼峰含着凌厉,扫视一周,见那隐婆躺在地上没了生息,又见妹妹,老爹,阿娘无异,方才松了一口气。

  “老爹,院子里突然涌进来大量死尸,可是方才那墨衣男子所为?你们没事吧?”

  竹逍凝重的摇了摇头,垂首看向一脸死气的婴孩,方重重叹息一声,他扶着竹遥坐起身,将至始至终也未哭闹过的孩子抱给她看。

  竹遥满目柔和地抱过孩子,爱怜的抚了下婴孩形容明显的病容,隽眉紧蹙:“逍哥,孩子她……”

  “方才那男子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竹遥轻轻晃动起胳膊,逗着孩子笑,可怀中婴孩只是睁着一双白瞳,若非感应到婴孩微微起伏的胸口,竹遥私以为自己抱着的是一件冷物。

  婴孩自脖颈到整张右脸,均布满了赤黑的斑点,密密麻麻,好似串连在一起,却又从中间断开许多缺口。

  一双白瞳,一副丑颜,森然可怖,竹遥将怀中孩子紧了紧。

  朝竹逍道:“逍哥,日后我们便唤女儿无心如何?无伤,无心,没有伤心,大雅大俗,寓意小竹心可以没有任何忧虑,平安喜乐的长大。”

  “啊啊啊,咿呀!咿呀!”

  竹遥惊喜地看向臂弯中的婴孩。

  “你快看,咱们的女儿笑了,你看她笑起来多好看,逍哥,你快看啊!”

  竹逍轻手轻脚地抱过孩子,那孩子却像是感应到什么一般,小嘴一瘪,细细弱弱的哭声随即溢出,没有泪,但那哭声像一把刷子挠过心脏,细密的痒,亦细密的疼。

  竹逍赶紧把孩子还回到妻子怀里,小孩立马就止了哭声,小手指勾着竹遥的衣襟,一个劲的咯咯直笑,竹逍立马就不平衡了,大掌拍着小竹心的小屁股墩儿。

  “还没学会走路呢,就开始逗弄爹爹,你这个坏丫头。”

  小竹心咯咯笑起来,没多大会却是闭着眼睛睡着了,嘴里吐着小泡泡,竹遥爱怜的亲亲小竹心布满赤黑斑的脸,偷偷抹了把眼泪。

  竹逍叹了一口气,揽过妻子的肩膀,道:“你刚生完孩子,情绪不宜大动,我会想办法祛除她脸上的黑斑,恢复她的眼睛。”

  “若是日后无心长大,会不会怪我当初把她生了下来,却没能给她一个健全的身子?”

  “胡说些什么呢,你把她辛辛苦苦地生下来,若她以后敢对你不孝,我就打断她的腿。”

  似竹逍这话起了作用,小竹心突然撕心裂肺地哭起来,哭声似猫儿,不大,有好几次还差点哭得背过气去,哭了一通,又开始打哭嗝,全程没看到一滴泪,竹逍都以为是这小机灵鬼在逗耍自己,直到看着小竹心乌紫的脸和嘴,渐息渐灭的哭声,方知事情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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