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姑侄
“郡马的母亲高兴晕了?”凤藻宫元华殿, 谢皇后向回事的太监确认。
“回娘娘的话,王氏的确是听完旨意就晕过去了,荣国公夫人说王氏这是太过欢喜的缘故。”太监赔笑。
谢皇后问坐在地下椅子上的太子妃:“你怎么看?”
太子妃笑道:“郡马的母亲既然身子不好, 不如请母后赐下女医诊治。王太太身子早日好了,不但省了郡马侍疾,且她能与渤海郡主婆媳相和, 郡马和郡主夫妻恩爱,也是大周和渤海国交好和睦啊。”
谢皇后点头,命:“传我的话, 派一个司药去给郡马母亲诊治,周盛, 你亲自带人去荣国公府, 务必要使忠义荣国公夫人明白我的意思。”
周太监忙躬身行礼:“奴才遵命。”
这是今日宫中需要皇后亲自办理的最后一桩事。
回事的太监女官们自去领命办差,谢皇后抿一口茶, 问:“沁儿, 今日的事都看懂了吗?”
太子妃谢沁要起身回话, 谢皇后摆手不让她起来, 她便端庄坐好, 笑道:“回母后, 儿臣都明白了。”
谢皇后笑道:“外人面前你这样规矩知礼是很好,现在就剩咱们了, 怎么还怎么拘束着, 还不过来?”
谢沁犹豫了一瞬, 提着裙子站起来, 慢慢走到谢皇后身边。
谢皇后放下茶杯,一把将她搂住,笑道:“快坐下吧, 两个月了扭捏什么,不是你从小儿在我怀里撒娇儿的时候了。”又命:“快给太子妃拿牛乳茶来!”
女官把热气腾腾的牛乳茶递到谢沁手里,被热气一熏,舌尖尝到了牛乳的香甜,一整杯牛乳茶下肚,她面上才现出几分从前在闺中时的娇俏活泼:“多谢母后。”
谢皇后摸着她乌油油的鬓角一笑,又亲手将点心盘子端起来,说:“这是你最爱吃的豆沙卷,我特叫他们少放了三分糖,味道淡些,吃罢。离午膳还有一个时辰,你还小呢,饿着了可不好。”
谢沁不好意思了:“母后,儿臣都十八了,不小了。”
谢皇后笑道:“太后娘娘现在看陛下和我还是孩子呢,你才十八就不是孩子了?正好儿我也饿了,咱们一起吃。”
吃了两块豆沙卷,又吃了一块厚厚的栗子糕,谢沁吃到五六分饱,见谢皇后不吃了,她便也放下盘子要水净手。
去年九月秀女入宫,经过整整两个月的大挑,层层选下来,到了十一月,皇上亲自点承恩公次女谢沁为太子妃,又与谢皇后一同点了太子嫔妾良媛、良人各两人,并给二皇子挑了正妃一人,庶妃二人。
赐婚圣旨下到承恩公府,经过三个月的备嫁,今春二月初六,谢沁嫁入东宫为太子妃,至今日已有两个月整了。
从姑侄成了婆媳,谢皇后早有一肚子的话想和谢沁说,偏不知该怎么说,又该从什么地方提起。
有些事她自己还不明白,也不能确定,不敢相信,又怎么开口和孩子说,让她信呢?
一面是亲生儿子,一面是亲侄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
谢皇后想让他们过得好,却怕谢沁对齐承坚用情太深,一旦被辜负该何等痛心,又怕谢沁对齐承坚生恨,更有担心谢家势大,引皇权忌惮,将来齐承坚与谢家反目成仇,她便是撒手死了也闭不上这双眼睛。
天家夫妻父子之间会扭曲到何等程度,她虽没亲身经历过,却亲眼看了二十年。
谢云雁犹豫了太久,让谢沁都忍不住问:“母后?”
被这一声儿唤回了神,谢云雁看着谢沁年轻的面庞,清澈的眼神,终究还是被动摇了。
她放低了声音,在谢沁耳边说:“……承坚他,还有四个良媛良人没……”
谢沁面色微凝,立时笑道:“母后放心,儿臣今日就回禀殿下,早日迎各位妹妹入宫。”
谢云雁忙道:“傻孩子,你先听我说完。”
谢沁便不做声,听谢云雁遣走了所有服侍的人,和她说:“本来按宫里的规矩,太子皇子大婚之前,都要先令侧室入宫侍奉,以备迎接正妃。若真照这规矩来,便该杨氏几人先入宫,你或晚上几日,或晚上一月乃至数月,才能进宫呢。”
殿内静谧,谢沁甚至能听到窗外树叶被风微微吹起的摩擦声。
谢云雁叹道:“这规矩似乎是为了正妃的体面尊贵,实则不然。我知你一向聪慧,也不瞒你,这其实是为防太子皇子与正妃感情亲密,正妃将太子、皇子把持住,以致影响朝政,甚至于影响皇权。”
“在这宫里,位分只能定一时的尊卑,真正决定后妃地位的,还得是……”谢云雁看向谢沁。
她说:“所以你能先于杨良媛四人入宫并不合规矩。宫内如此下旨,也非陛下与我之意。”
谢沁喃喃:“姑姑,我……”
谢云雁说:“沁儿,我一直都没告诉家里,也没告诉你,你能提前入宫,是承坚向陛下求来的。”
做太子妃比谢沁想象中的要稍微轻松一些。
遍观历朝历代,太子一向难做,太子妃也没有好当到哪儿去。如今皇上正当盛年,太子却日渐成熟,天家的亲父子从来不是寻常父子,而是“父皇”和“儿臣”,夫妻之间也有君臣之分,太子妃比太子更多一重艰难。
谢沁比别的太子妃要幸运。掌管六宫的皇后是她亲姑姑,太子是她的亲表哥,皇上对皇后十分爱重,这两个月新婚,太子对她竟不亚于家中父兄对母亲和嫂子。
但她一直告诫自己,不能沉溺于和太子的情爱中。
女之耽兮……
其实不必时刻想着这句话,只要一想到太子尚未入宫的四个嫔妾,还有将来他不知多少妃嫔,谢沁立刻就能从他的温柔尊重里醒过来,把自己放在高空,仔细审视她的状态,看她哪里做得还不够好。
太子妃不仅是太子的正妻。太子是储君,太子妃就是预备国母,她和姑姑一样,身上肩负着辅佐君王和光耀谢家门楣的重任。姑姑从来清醒,她又怎么能糊涂?
只是姑姑成了婆母,她一时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只能力求谨慎稳妥。
她自然知道姑姑疼她,待她好,她才入宫第三日,就令她每日去凤藻宫学习管宫诸事。
可若有一日,她与太子殿下有了嫌隙,姑姑还会对她这么好吗?
什么叫“宫门一入深似海”,她以前只知道姑姑在宫中辛苦,如今亲身体会了些许,才知道天家媳妇果真难做。
但今日姑姑竟说,是太子一力坚持,皇上才准让她先大婚,杨氏几人半年后再入宫?
家中和天下人一样,都以为此事是姑姑的原因,圣旨一下,父亲还让母亲入宫劝过姑姑,请姑姑不要待她太过特殊,为她坏了宫规。
谁知竟是太子殿下……
谢沁每日只上午在凤藻宫,午膳回麟德宫与太子同用。若太子提前说了午膳不回,她或是自己用膳,或是去清昭宫看望公主们,与公主们一处用。
下午理过麟德宫中事,她有不到一个时辰的空闲,可以随意做些想做的。
晚膳前,太子若回麟德宫,便是她与太子一起到凤藻宫和长宁宫请安,太子晚回她便自己去。晚膳后安寝,这一日也就过去了。
宫里的日子并不清闲却甚是单调。公主们骑马射箭投壶,饮酒作诗作画,谢沁心中羡慕,却不敢应公主们的相邀。
民间新媳妇到了婆家,尚要低眉顺眼几年,她嫁到天家为太子妃,难道新婚才一两个月,就丢下宫务不顾长辈和太子,自己乐去了?
每日下午一个时辰的空闲,对谢沁来说既是放松,也是一种细碎的折磨。
她是新入宫的太子妃,未来的国母,宫内宫外几乎每个人都在盯着她的一言一行,看她是否能当得起这个尊贵的身份。
就算在她自己殿中,她也不敢大声笑,不敢做任何“出格”的事,她安静的看书,安静的做针线,安静的抄佛经,有些时候她甚至觉得她已经死了。
两个月之内,她明白了许多的宫怨和闺怨词句,也明白了后宫妃嫔为什么都想要一个孩子。
因为她的临凤殿,也只有太子回来的时候,才能听到欢声笑语。
想着谢皇后的话,这日的午膳谢沁简直食不知味。
午膳过后,女官们服侍她歇息,她勉强躺下,心里却纷乱依旧。
太子为什么会力求让她先入宫?她虽和太子是表兄妹,因从小家中和姑姑都无意再让谢家女入宫,着意避着,选秀之前,她见过太子的次数甚至十根手指都能数得过来。太子如此,必不是因先对她有什么情意。
姑姑又是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家里,现在却告诉她?
是因为希望她能感动于太子的恩情……一心侍奉吗?
日头西斜,齐承坚从户部赶回麟德宫,并不去正殿麟德殿,而是直接行到太子妃的临凤殿。
四月的天儿已经有些热了,他行得急,额头上微微出了些汗,一进殿门便笑说:“快给我换身衣裳,咱们给皇祖母请安去!”
谢沁从思绪中惊醒,忙带人上前服侍。
但因心中有事,她行动便不如往日利落。
齐承坚脱了衣裳,见谢沁怔怔的把他的新衣裳捧歪了,不由抓住她的手:“你今儿是怎么了,哪儿不舒服?”说着便探她的额头:“也不算热……”
见齐承坚张口要叫太医,谢沁忙说:“殿下,妾身无事,不必麻烦了。”
齐承坚叹:“说了多少次,自己家里,不用这样客气小心,只管说‘你我'就是了。”
谢沁犹豫着没应,齐承坚也不多纠结,他一面穿衣服,一面问:“那你是怎么了?看着就没精神。是午膳没吃好,中午没睡好,还是累着了?以后不用管那么多规矩,该睡就睡,该歇就歇,就算你和我见外,和娘还见外?等请安回来,还是找个人来看看才好。”
看谢沁一眼,他又叹道:“我知道你现在不敢听我的,还是等日子长了就好了。”
“等日子一长,还不止我一个呢。”谢沁忽道。
齐承坚一惊,紧接着一笑:“你……”
谢沁自己也惊了,忙起身要请罪。
把谢沁稳稳扶住,齐承坚令服侍的所有人都出去,笑道:“好容易听见你一句真心话,真不容易。”
谢沁自悔失言,却见太子毫无怪罪之意,反是满面欣慰,不由心中更是一团乱麻。
她本非贤良淑德贞静的女子,两个月的日子沉沉压在她心里,几乎要让她喘不过气。
她索性一咬牙,问:“殿下……为什么让我先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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