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荷的童年(二)
夏荷十岁的时候,终于兴高采烈地踏进了学校的大门。和她一同踏进校园的,还有七岁的弟弟和三岁的妹妹。
上学是夏荷向往已久的梦想。半洼村和她年龄相当的孩子差不多都进了学校。那个年代,扫盲是全国上下的一件大事。历经十年文革浩劫的新中国,劫后余生,百废待兴,知识兴国已成国人共识。那时候,大人们晚上进大队设立的识字班,适龄儿童们被要求进学校读书,大队里还设立了育红班,照看年龄较小的孩子,解决大人们的后顾之忧。夏荷心性聪明,常听村上大人们表扬大队书记家的儿子王志坚学习好,得了奖状,言语中有无比的羡慕和赞扬;又讲地主出身的民办老师张耀祖家的女儿张玉婷在全公社学校作文竞赛中得了第一。夏荷既羡慕又不服气。王志坚和张玉婷都是夏荷从小的玩伴,捉迷藏、投沙包、叉瓦房这些游戏,他俩都是她的手下败将,只不过他们都比夏荷早读书,现在成了村民们口中孩子的榜样。夏荷向往校园,想着要在校园里和王志坚张玉婷他们一较高下,但她的家庭状况却又让她一年年美梦难成真:弟弟妹妹是她的累赘,弟弟调皮难管,妹妹年龄又太小,他们都进不了育红班,离不开她的看护;母亲张文英也从思想上觉得女孩上不上学,或早两年上学晚两年上学都无所谓,婆家娘家祖上都没出过女秀才,她也不指望女儿有多大的出息,只要能替她多分担些家务就行了。反正女孩子将来不都是嫁人生孩子,围着锅台转,要那么多学问也没用。当然不让女儿上学,她心里还藏着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她还想再追生一个儿子让女儿照看。夏家兄弟几房,夏如海孩子生得最少,尤其男孩子生得最少,让张文英心里很不舒服。特别是生了三个儿子的五大伯嫂,常有意无意地在言谈中讥讽六弟家一个儿子势单力薄,他们这一枝人丁不旺。张文英就和丈夫商量着,怎么也得再生一个儿子。可人算不如天算,儿子还没怀上,国家的计划生育开始了,像夏如海和张文英这样已有三孩的夫妻,必须要有一人做节育手术。丈夫是家里的顶梁柱,做手术会大伤元气,衡量再三,张文英硬着头皮自己去公社卫生院上了节育环,断了再要一个儿子的念想。
张文英不关心女儿读书,但对儿子读书却是一百个上心的,不但盼儿子读书,而且最好能读好书,为夏家光耀门楣,更是为丈夫和自己争脸,压倒五大伯哥家,因为他们家的三个儿子都是老师和学生口中的“差等生″。
大队支书和当老师的邻居二姑两次登门,连教育带说服,连吓唬带哄弄,总算让张文英松口让夏荷带着小妹妹去上学,和弟弟夏伯达同上一年级。
十岁的夏荷虽然不讨父母欢心,但她却幸运地遗传了父母所有优良的基因,完美避开了不好的基因,出落成了一个集颜值、智商都在线的小精灵,美貌,聪明,人见人爱。
夏荷上学时,那时的学校的教学设施都是极其简陋的,课桌就是两垛红砖架起的一条长石灰板,一条石灰板上挤四五个学生,坐的小凳子则是学生自己从家里带来。夏荷选了教室最后一排最里边的一个位子,方便照顾三岁的妹妹。她让妹妹坐在自己的木板凳上自己玩,她则找了块砖头垫在屁股下听老师讲课。妹妹小小年龄却很听话,不哭不闹,玩着小沙包看姐姐学习。姐妹俩这样上学达半年之久,直到妹妹满四岁进了村里的育红班,夏荷才结束带孩子上学的历史。
夏荷本就聪慧,又在别人小升初的年龄上一年级,学习对她而言根本就是信手捻来。不管语文、数学,老师一点她就会,就象这些知识有人提前放在了她的脑子里,只不过以前是沉睡状态,现在老师一点拨,它们全都苏醒了过来,根本不用自己费力劳神,死记硬背。从上学到小学毕业,她从来都是班里的第一名,奖状贴满了她家的一面墙。
但弟弟夏伯达就不行了:他年龄小,又调皮,心思根本不在学习上。上课说话捣乱,逃课去洗澡,作业完不成。更可恨的是,一年级上了半年了,他竟然连十以内的加减法也弄不明白,汉语拼音有多少个更是数不清。
班主任是他们同村的一个张姓大爷,总是拎了夏伯达的耳朵去找妈妈张文英。张文英对学习上的事也不精通,就让夏荷教弟弟。夏荷手脚并用也教不明白弟弟3+5=?更别说13+5=?了。张文英对儿子的学习也没少上心,为了帮儿子学会算术,她花了不少心思,为儿子做了学习的道具:挑又细又光滑的玉米秸裁成小段,用针线串起来,放到儿子书包里,做题的时候就拿出来用。可即便如此,儿子仍然考全班倒数第一的成绩。
虽然两个第一的学习成绩都出在自己家孩子的身上,但这却不是张文英想要的结果。女儿成绩怎么样她不关心,但儿子这样下去可不行。她于是叮嘱女儿:“你作业先别做了,先教弟弟学习,教不会别吃饭。”夏荷一遍遍教弟弟算数,弄得自己口干舌躁,无计可施。但冥顽不化的弟弟的脑袋却犹如一块油盐不浸的顽石,对着简单的数学题也是一头雾水,一脸懵逼。夏荷实在忍不住了,抬手就在弟弟头上挥打了一下,怒其不争,以示警戒。这个打脑袋的动作是夏荷从妈妈那里学来的。妈妈有事没事经常敲她的脑袋,她耳濡目染,习以为常,不经意间就运用了出来。不过她可不像妈妈那样运足十分的力道,她只是生气弟弟脑子为啥这么笨,像进了水一样让人抓狂。哪知弟弟还没怎么反应,正炒菜的张文英却看到了女儿打儿子,抬手就把锅铲子扔了过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夏荷眉骨上,当时就流血了。
夏荷哭起来。
张文英过来看了看,捻了点锅灰涂在伤口上面,口里还喋喋不休地数落女儿:“让你教弟弟学习,习没教好,你却打你弟弟。所以你挨打也是活该!”
夏荷的伤口由于没有及时就医,母亲又在上面撒了锅灰,伤口发了炎,反反复复几次包扎,最后还是在眉骨上形成了一条卧蚕样的伤疤。这条伤疤成了班里一些男孩子给夏荷起外号的主题,“刀疤脸“,“一刀大侠”都是他们背地里叫夏荷的代号。夏荷听到就恶狠狠地和他们打一架,然后自己找个没人的地方号啕大哭,哭到恨不得要把肠子都吐出来才罢。那个年龄的她似乎还没完全懂得一张完美无缺的脸对于女孩的意义,她只是伤心自己竟然成了被别人调侃的对象,这深深地伤到了她的自尊心,她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不再像以前那样欢乐无忧。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曾经完美无缺的那个,而是有了分分钟就会被别人攻击的短板。这份担忧和自卑让她把自己像蚕茧一样包裹起来,她只生活在自己学习的世界里,也只有学习,才让她感到快乐,让她觅回一些丢失的骄傲和自信。
班主任张老师对夏荷有着无以复加的喜欢,这是他从教以来遇到的第一个聪明又懂事的学生。他点名夏荷做了班里的学习委员,第一批入了少先队,并做了班里唯一一名少先队中队长。但这些荣誉却并没有让夏荷有过多的激动,除了学习成绩一直遥遥领先之外,她似乎很少过多地参与到集体活动的场合中去。这个女孩眼晴里有一种和年龄不相称的沉重感和淡淡的忧伤,每天除了准时上学放学,听课做作业,她更多的课余时间,是静静地坐在教室后面的班级迷你图书馆里,一本一本地翻阅课外书籍。
张老师也曾经试着去打开夏荷那不为人知的内心小世界,但这是个把心事上了锁的小女孩,钥匙不知道在哪儿。张老师唯有疼惜地拍拍夏荷的小肩膀:“孩子,不管什么事,都不要放弃学习,老师看好你!”
学校里每个学期都要开一次表彰大会,奖励那些期末考试优秀的学生,除了发奖状,还要发一些学习用品,像写字本,铅笔,橡皮,小剥刀什么的,夏荷每次都是班里得奖品最多的那个人,而且还多次被老师选作优秀学生代表到大会主席台发言。
学校开表彰大会,有时候还会邀请少数极优秀的学生的家长在大会主席台列席参加。夏荷的妈妈张文英就是被邀请最多的人。但张文英却极少去参加这种大会,一是地里忙,现在是包产到户了,她必须要为自己家的土地付出更多的劳动,与其让自己白白花费一上午或一下午的时间在大会主席台上发呆,还不如让她顶着烈日在地里多拔几棵野草自在;另一点最重要的是,这种表彰大会,有时候除了表扬成绩最好的学生,还要点名批评成绩最差的学生。所以在这种情形下,她的女儿和儿子往往会同时上榜,女儿带给她的荣誉远远冲刷不了儿子带给她的失望和耻辱,两者相较取其轻,所以她往往选择放弃出席这种场合的特权。
夏荷是满心渴望母亲来参加这种大会的。父亲不在家,母亲是一家之主。虽然母亲从小就不喜欢自己,可她却还是想变着法的让母亲高兴,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是母亲给了她一个家,并且把她养大。她对母亲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她把母亲对她的种种不好归咎于自己做得不够,她想做更多更好的事来讨得妈妈欢心。而这个年龄的她,唯一可以做到的能够让母亲自豪的事情就是学习好。
夏荷四年级的时候参加了乡里的语文和数学竞赛,在全乡所有学校三百多名竞赛者中得了双第一,受到了乡教委领导的点名表扬,为半洼村小学争得了极大的荣誉。
这事在半洼村小学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大事。校长隆重召开表彰大会,除了让夏荷上台发言,还准备邀请夏荷的家长在会上讲讲如何培养出了如此优秀的孩子。
由于班主任张老师的再三邀请,夏荷母亲张文英终于答应按时赴会,并接受了在会上“讲几句”的要求。夏荷几乎高兴疯了,上学前特意洗净了脸,梳光了头发,还用鞋刷刷净了鞋子上的灰尘,早早到了学校。妈妈也如约按时来到了主席台上就坐。
大会流程一项项进行。终于到了夏荷上台发言的时候。夏荷握着自己写了两天,又请张老师修改了好几遍的发言稿,手心里都出汗了:她怕自己一紧张念错了,在妈妈面前丢脸就坏了!
夏荷的发言赢得了台下同学们的阵阵掌声。夏荷激动地心里怦怦直跳,按照大会流程,她做完报告,就该妈妈发言了。她觉得妈妈应该和自己一样激动吧。
台下有轻微的骚动,许多同学都抬头往主席台上看,还有人在指指点点。夏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扭头往后看去,却看见妈妈匆匆忙忙地离开主席台走了,张老师似乎在挽留她,也没留得住。夏荷有些懵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最后的发言稿是怎么念完的她也记不清了。
由于妈妈的离席,大会改了原来的流程,草草就结束了。校长和班主任张老师的脸都阴沉地要滴下水来。有几个起哄的男孩子还吹起了口哨。夏荷难堪地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妈妈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呀,不为女儿着想,也要顾及校长和张老师的面子呀!这下好了,自己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夏荷回到家,抽抽答答地哭着问母亲为何失信,哪知妈妈却气呼呼地回她:“都是让你这个破大会闹的,我脑子抽了,忘了今天浇地的事,咱家的地这两天都捞不着浇了,被人家绕过去了。”
夏荷哭了一夜。
以后学校再有请家长的事,夏
荷就直接告诉老师:“我妈妈来不了,她忙。”这样一直到小学毕业。
夏荷变得更加沉默了,班上几个调皮男孩常拿妈妈“临阵脱逃”这件事,编了顺口溜来挤兑她,夏荷埋头学习,不理也不睬,仿佛别人在说一件和她无关的事。
小学毕业,夏荷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三中,她也是半洼村小学唯一一个考上三中的人,从此开始了她离家寄宿的学校生涯。而她的弟弟夏伯达,则在半洼村小学继续着他的留级生涯,在三年级的教室里还不知道要坐上几年才能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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