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荷很烦恼
在周会计没走之前,文学素养极高的她兼着洗煤厂文书的职务,不论是厂里还是科里,凡是需要动文字报导的事,全是她一支笔搞定。她的大名不但在洗煤厂叫得响,在整个兴隆堡煤矿的宣传圈里,也是有口皆碑。如今她的离开,借用厂长孙植的一句话就是:洗煤厂损失了一员文化宣传干将,可惜了。
周远航来了以后,全盘接手了周会计的工作,当然也包括文书这一块。
周远航干文书,说起来也是实至名归。前面辛丽美已经说过,周远航是文科高才生,当年他们大中专毕业生进行岗前培训,当时负责跟踪报导这些学生兵的主力干将,就是周远航。在矿财务科,他也干过一段时间的文书,只不过后来工作忙了,就把文书的兼职传给了更年轻的小同事,自己专职干会计。
“远航,你们科长还真是我们科的大贵人,专门挖你这个萝卜来填我们这个坑。你看现在这个工作,好像就是专门为你量身定做的,既是会计,又是文书,多巧!”郝林和周远航是同门师兄,本来关系就是老铁,现在又成了同事,只能说亲上加亲了。
“其实宣传工作呀,说好干吧也不好干,说不好干吧,其实也好干,”周远航给大家上起了文化课,“我发现干文书有个小窍门,套用一句古话就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一个人的智慧是有限的,干好一件工作,单靠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行的,只有发动大家的力量,众人拾柴火焰高。比如这搞宣传工作,单靠文书一个人,他能有多少料可爆?要集思广义,大家伙凡是有点文采的,皆可写文章投稿,既锻炼了自己,又丰富了厂子的宣传文化,还减轻了文书的压力。一举三得。”
“我觉得可行。”辛丽美又率先表态,“只是,我们抢了你的饭碗,你没意见吧?”
周远航立即表态:“我当然没意见,大家都是凭本事吃饭,没有谁抢谁的饭碗之说。说起来,你们这是为我减负了,我还要感谢大家呢!”
“那好,夏荷就先打这个头炮吧,我看你平时说话出口成章的,文采一定不错,先写篇文章投矿报上练练笔,没准将来能成作家呢。”辛丽美先“将”了夏荷一军。
夏荷忙推辞:“辛姐,你别开我玩笑了,你们文化程度都比我高,哪能轮到我班门弄斧。”末了她又不甘心地吐吐舌头,“不过我上学的时候,作文确实挺不错的。”
“那就这样了,你先开个先河,替周文书写篇稿子投上去。有名有利的事,别再推辞了。”辛丽美替夏荷做了决定,又问周远航,“这样可以吗周文书?”
“欢迎欢迎!”周远航举双手赞成,“夏荷,你写吧,写好了我帮你往局报或省报上推荐,我以前常写文章,有认识的报社朋友。”
在辛丽美和周远航的推荐和鼓励下,夏荷当真拿起了写文章的笔。文学本是她学生时代第一个梦想,只不过阴差阳错,中途夭折了。她至今还常常想起李建老师在课堂上朗读她的作文的情景,还有李建老师鼓励她当作家的话。如今想来,一切都历历在目,令人不胜唏嘘。
有文学功底,有细腻的观察能力,又有勤奋努力的个性,夏荷的文学梦还真是一炮打响了:往矿报上投的稿子全被采用,还被推荐到更高一级的局报。半年时间下来,她的名气甚至超过了周远航,成了别人口中的“才女”。
夏荷惴惴不安,觉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但周远航和辛丽美却极力推崇她继续向更高目标奋斗。特别是周远航,不管是出于对同类的惺惺相惜,或是心地善良的成人之美,反正他是不遗余力帮助夏荷在文学的道路上火力全开,高歌猛进。
自从大姑姐王海鸥因病离世,婆婆许玉兰的精气神就一天不如一天地萎靡下来。她常常莫名其妙地或发呆,或痛哭,或忘记做饭,有时甚至连孙女拉尿在裤子里她也不知道。夏荷很担心,特别是担心女儿,如果婆婆继续这样下去,别的都是小事,女儿的安全可是大问题。所以为女儿着想,夏荷把还未满两岁的王秋思全托到幼儿园的小小班。这样一方面可以自己早晚接送孩子,另一方面,中午休息时间她可以多照顾一下神志不稳的婆婆。
夏荷也带婆婆去医院检查过。医生说婆婆身体上没有器质性的病变,可能是她因女儿去世受刺激,精神上出现了暂时性的紊乱。不过时间长了应该能自动恢复正常。最好的医疗办法就是家人多陪伴,多安慰。
可家里并没有多余的家人:公公整天忙着上班,丈夫又在外地,二姑姐王海燕自从大姐生病就不大再登娘家门,特别是母亲生病以后,她说自己不忍心看娘的可怜相,更是三天五天地见不到她本尊。
夏荷无奈,只好趁中午休息时间,匆匆做好饭,陪婆婆吃几口,就领着婆婆下楼来溜达几圈,特别到人多热闹的地方,让婆婆尽量和外人多交流交流,以缓解她的郁闷。
一眨眼有两个月没去娘家了。虽然母亲张文英常稍信让夏荷有时间回娘家来吃顿饭,但夏荷都因为婆家走不开回绝了。不过时间久了,夏荷也确实有点想娘家人了,就趁公公晚上在家的工夫,跑到娘家来了。
除了弟弟夏伯达,娘家一家人全在。夏荷进门的时候,一家人正在忧心忡忡地谈着什么,见夏荷推门进来,反倒全都住了嘴,一下子鸦雀无声了。
“怎么了你们?”夏荷很奇怪。昏黄的灯光,给一家人的脸上全打上一层灰黄的光晕,显得他们颓废又没有生气。
“荷叶,你怎么也来了?家里没什么事吧?”夏荷扫了一圈,发现妹妹夏荷叶似乎有些异常,便开口问她。
姐姐一问,刚才被父母示意噤言的夏荷叶再也忍受不住委屈,站起来一头扎进姐姐怀里,呜咽起来:“姐姐,张茂才打我!”说着,她抬起脸来让夏荷看,“你看,把我眼睛都打青了。”
“什么?张茂才打你?”夏荷吃了一惊,扳过妹妹的肩膀细细观看,这才发现妹妹两个眼圈都是乌眼青,腮帮子也肿起来,整张脸在灯光下看像个发过了个的地瓜面饼子。
“张茂才为什么打你?”夏荷急了,妹妹的模样让她心疼。虽然荷叶智商不高,但她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实在人,手脚勤快,心地善良。再说了,荷叶以处子之身嫁给离婚带两孩子的邋遢庄稼汉,张茂才不心怀感恩、百般疼爱,反而动手打老婆,而且下手还这么狠。他到底咋想的?
“张茂才把婷婷和磊磊两个孩子全弄到双面楼上来了,让他们在矿小上学,还让我每天接送,给他们做饭吃。晚了就要打我骂我。”
“昨天上班干活太累,今天早晨我起床晚了,做饭也做晚了,两个小孩上学迟到了,被老师罚站。张茂才就打我了。我求饶他也不愿意。我就跑妈这儿来了,他说回去还要打我!”
夏荷叶絮絮叨叨断断续续地讲了一遍挨打的原因和过程。夏荷早听得义愤填膺,手脚冰凉:双面楼是自己求公公出面为妹妹在矿区找的一个蜗居,是为了妹妹免受农村矿区来回奔波之苦的安身立命之所,怎么成了张茂才让两个农村孩子上矿小学的跳板?跳板也就算了,但他对给予自家这一切的荷叶,应该满怀感激吧,怎么反倒还动上手了?这不成现代版的东郭先生和狼了吗?
“你没告诉他这套双面楼是你的家,他凭什么把孩子弄来上学,还让你照顾他们?孩子奶奶呢?”夏荷一连串的质问妹妹,虽然知道她八成答不上来,但还是忍不住发问。
不过荷叶倒是答上来了:“张茂才说我是孩子的娘,孩子就得我照顾,奶奶年纪大了,不让她照顾孩子了。”
“呵,他倒挺孝顺他娘,”夏荷冷笑一声,“那他拿你当什么,免费的保姆?”
“不知道,反正我就是害怕他打我!”荷叶嘟嘟嘟囔囔地又坐回原位置了。
“离婚!”夏荷很坚决地望着妹妹,“现在就开始打你,一辈子还长着呢,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早晚你还不得让他打死了。”
一直低头不讲话的父亲夏如海咳嗽一声,开腔了:“荷花,你别激动,先坐下,咱们这不正讨论这个事呢,正好你也听听。”
夏荷坐了下去,想听听父母有什么高见。
“这个事吧,我是这样想的,”夏如海清了清嗓子,“荷叶脑子不好使咱们都知道,所以做事不周到不仔细也是难免的,咱们也不能护短。张茂才打荷叶也有他的不对。农村男人嘛,有他的认识局限性,认为打老婆天经地义。”
“那你的意思,这件事就这样算了,让荷叶回家继续让那个农村老男人打?打老婆就是家暴,您知道吗,是犯法的!”夏荷一脸鄙夷地望着替“农村男人打老婆”开脱的父亲。
“也不能这样说,这些都是家事,是两口子之间的事,犯不上大法。”夏如海对女儿的讥讽没理会,人老了,脾气也变小了,照他年青的脾气,早和女儿拍桌子了。
“咱们让媒人把张茂才找来,当面告诉他不要再打荷叶了。孩子可以继续在这儿上学,荷叶是继母,侍候他们也是应该的。不过可以把孩子奶奶也叫来一块儿住,一旦荷叶加班,可以让奶奶侍候孩子。我到木厂再对付张小板床,放到孩子屋里就行了。这样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噢,照您这么说,张茂才打了荷叶,什么惩罚也不受,反倒还让我们倒贴东西,把他一家老小伺候的更舒服了!您这不是纵容他继续家暴吗?”夏荷坚决不同意父亲的主张。
“不这样办,你有什么高招?”夏如海反问女儿。
“我的办法有两个:一是离婚,和这种野蛮人彻底脱离关系;二是拉张茂才到派出所备案,防止他下次再打荷叶,让他给荷叶当众道歉。一次家暴不制住他,他尝到甜头,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的。”夏荷看多了社会上的离离合合,觉得没有尊重的婚姻真的很可怕。
“你呀,还是小孩子,家庭里的这些事呀,我还是比你有发言权的。那照你这么说,两口子打一次架就离婚,那我和你妈还不离了八十回了,哪里还有你们这些孩子?”
夏如海说完这番话,见女儿不再吭声了,以为起作用了,继续说道:“其实你刚结婚的时侯,在婆家不是也有这样那样的矛盾,现在不也一团和气,啥事也没有了。日子长了,一家人互相理解就好了。谁家也这样过日子的。”
听父亲这话,夏荷还真不知道说什么了。
母亲张文英一直没敢插言。嫁小女儿是她的主意,当初夏荷就反对,如今事情又朝着夏荷担心的方向发展。她害怕大女儿埋怨,所以一直没敢插嘴。现在见女儿被丈夫说得没脾气了,她也见缝插针地补了一句:“荷花,你爸说的也对,刚结婚的时候吧,谁家也是鸡飞狗跳的,时间长了就好了。就这样凑合着过吧。”
夏荷不乐意了:“妈,你一辈子倒是凑合过来了,那你以前不是整天抱怨你过得委屈,过得不舒心吗?怎么轮到女儿,你又觉得凑合过日子还行?你受过的罪,为什么还要让女儿再受一遍?”
张文英嚅嚅道:“这荷叶不是脑子有毛病嘛,离了婚也找不了好主家,或许还不如这一个呢。我和你爸年龄越来越大,哪天我们走了,谁管她?”
“荷叶脑子是有点问题,可她又不是真傻,挨打受骂的生活她也痛苦呀!”夏荷从心底里怜惜这个多灾多难的妹妹,小时候受疾病的困扰,长大了还要受婚姻的折磨。生在这样的家庭,真是苦了她!
夏荷不想再和爹妈无谓地纠缠下去,只能从心里叹一句:穷人家的女儿是真不值钱!她四下逡巡了一下,见弟媳赵丽丽抱着孩子坐在里屋床边上,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在庆祝夏荷的失败。
夏荷没理她,问父母:“小藕干嘛去了?有事的时候老是不见他的身影。哪有一点当哥哥的样!”
这次不等父母搭腔,赵丽丽飞快地接上了话:“你弟弟又跟那群狐朋狗友喝花酒去了。早晚得让公安局逮住了!”
母亲张文英不乐意了:“丽丽,别这么说小藕,喝酒就喝酒,说什么喝花酒。小藕不是那号人。”
“是不是的,等有一天逮住了,就知晓了。反正他那几个哥们中就有人进过局子的。”赵丽丽也不示弱。
夏荷不愿再听娘家人搅成一锅粥,推门要走。临走给爹妈留下一句话:“我觉得你们早晚得把荷叶害了!”
第二天刚上班,夏荷还没吃完早饭,妈妈就打电话来找她了。
“荷花,你快回家来,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小藕这个熊孩子昨天还真去喝花酒了,被公安局给抓了。人家让老婆和老妈带两千块钱去局子里捞人。”
“这事我没敢给丽丽说,她知道了,还不得把天给闹下来。趁她上班去了,我才敢给你打电话。你认识的人多,快给妈支个招,到底该咋办呀!”
夏荷一口饭差点噎在嗓子眼里。
“妈,你家这些酸爽的事还能再多点吗?平时给你们点好建议从不接纳,出了事就开始找我替你们擦屁股,我是你家的抹布吗?”
“那咱家有事不找你找谁?你是老大,又有本事。你弟弟妹妹的事可不得你管?”张文英电话那头振振有词。
“我操!”夏荷气得骂了句脏话,扣死了电话。
生气归生气,该帮的忙还是得帮。夏荷坐在桌前懵了一会,突然想起来:周远航好象说过他有个同学的哥哥在派出所干指导员,何不找他帮帮忙。
夏荷偷偷把周远航叫到一个僻静的楼拐角,红着脸把弟弟犯事的经过给周远航说了一遍。没想到周远航很痛快地就答应了。
看到夏荷很羞愧的样子,周远航劝道:“夏荷,你实在没必要把你弟弟犯的错揽罪在你身上,不用这么羞愧难当的,你只是在帮助他,和我一样。”
在指导员的说情下,夏荷带着两千块钱,和妈妈一块,把夏伯达从局子里领了出来。
夏荷一个人在前面生闷气,妈妈张文英满脸臊红地在后面说教儿子:“小藕,你说你这么个大人了,孩子都上托儿所了。你喝酒就喝酒呗,还让人家服务员坐你腿上喝。关健那服务员年纪看上去和我都差不多。你说你是缺娘呀,还是缺老婆?你没看人家警察都气笑了!我都替你臊得慌!丢人呀!”
“还不都是你惯的,长到三十也是个青瓜扭子,成不了大器!”夏荷气呼呼地回了母亲一句。
夏伯达不吭声,一个人兀自低头走。
“小藕,这是姐姐最后一次帮你,以后再犯事,你就自己处理吧,妻离子散还是家破人亡,你就自己选择吧!”
夏荷觉得周远航说得对,一个人如果不能为自己的过错承担后果,就永远也不会为此去改变。而让他能独自承担后果的前提,就是让不应该的帮助退出他的生活。母亲退不退出暂且不论,夏荷决定自己一定要退出弟弟的生活,甚而至于再慢慢退出娘家的生活。
“亲密有间”才是人与人相处的正确打开方式,亲人间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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