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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七章 佛祖遣菩萨


襄王府比较特殊,它不像别的王府大多在皇城范围,而是在城北西关内。

    王府规模宏大,临西外廓墙,东侧与后土坛(即俗称地坛)相邻,府墙周长四百余丈,几乎与一座县城规模相当!

    这座规模宏大的王府,其主人赵琦乃是仁宗皇帝庶长子,今年四十二岁。

    当年仁宗皇帝突然病逝,杨仕真秘不发丧,派中书舍人刘淦昼夜兼程赶到草原上给北伐途中的宣宗皇帝送信,并在朝议中坚持立嫡立场。

    宣宗去世时又是他以立嫡优先的名义,顶着弄权的恶名推当时尚且幼小的赵拓登基。在这段时间里其实襄王有两次机会,但最后都以“虽长子,其母妃,庶生”而落选。

    为了慰藉这位倒霉王爷,两代皇帝都对他表现出了极大的宽容。

    虽然十六年前他便因“年长,可就藩,为国家篱戍”的原因离京去了封地襄阳,但他在京师的王府却一直没停工,在不断增添着各种亭台楼阁。

    整个王府除去东边是属官寮舍和仓库,中路有部分殿宇外,苑囿占据了面积的六成!

    别看王爷本人极少上京,但这座王府照样有留守司在运转,也有宦者、宫女负责洒扫,并且还有一支四百人的仪卫司卫队戍守。

    王府舍人常常成群结队,因为襄王有个爱才、荐才的好名声,所以常常可以看到有士子、游侠前去府门上投刺报效。

    无论归德知府还是商丘县令对此都司空见惯。谢敏洪判断,那喝醉酒和同伴在就楼上胡吣的门客大约也属于这类。

    他叫来了自家养的剑客周封,让他带几个机敏的家丁配合九郎去查那门客下落。

    从韩倡那里打听很容易,他那人本就是个爱炫耀自己与勋贵阶层往来的,很自然就说出对方是襄王府的清客,据说还是中过进士的,但嫌官小没去赴任转而寻门路投靠了襄王。

    确定之后一连几日,谢敏中和周封在香君路北的翠鸟栏酒家二楼拐角处盯着王府正门方向,但始终不见那人出来。

    谢敏中便有些急躁起来:“不会是来京办事,已经返程了吧?”他这话说了几次,周封一直劝他别急、再等等。

    到了第四天上,忽然谢敏中拉扯周封袖子,将一个三十岁左右,穿镶毛边褐氅的人指给他看:“是这个人没错,他鬓角下两绺须发很特别,我记得!”

    周封注意看,见他与一个牵着马的仆人装束者正低声交谈。“你两个去跟上那牵马的,看他去哪里,你跟上这个着褐之人,弄清楚他姓名、来历。”

    周封招来几名家丁吩咐,然后对谢敏中拱手道:“九郎辛苦,且请回府歇息,人既找到,后面交给我好啦!”

    谢敏中早已不耐烦,见他这样说心里放下块石头,便拱手说声拜托,然后转身下楼,不料转眼的功夫又退了回来。“怎么回事?”周封惊讶地问他。

….

    “那人朝这家酒楼来了!”谢敏中紧张地回答。原来他还未出门就见那人正往这边走,因怕被对方认出,所以赶紧返身回到店里。

    周封惊讶地看他一眼,立即跑到阑干那里低头一瞧,只见到个背影进了店。“来不及了,九郎请背对门坐。”

    周封虚掩上隔扇门,将手足无措的谢敏中按在椅子里,耳里听着那人上楼的脚步,口内“咿呀”一声,捏着嗓儿唱: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西厢记,崔莺莺唱词)

    就见门缝中人影一闪,步履蠹蠹地往里面雅间去了。接着,便听到远远地有人相互寒暄的声音。

    周封轻轻开门,探头看看,招手让谢敏中趁机赶紧离开。正巧那个出去查问此人的家丁回来了,周封让他进屋,听他说道:

    “查问清楚了,那人叫松德,拜在王府里已经六年,如今有了个都知的职务,迎来送往,相当于黄门侍郎那种角色。”

    “好!你坐在屋中充作有人,我出去转转便回。店小二若问话,就说作诗呢不便打搅。”

    “明白。”

    周封出来故作在廊下舒展身体,看看无人,腾身上柱,三、两下便已经猫儿般行走在梁上。从上面看下去,只见那松德正叉手与另一人说话,这个人背对着周封,荆湖口音。

    “纪善远来,本该好好招待,无奈阁下王命在身不得不速返。请满饮此杯,祝君一路平安!”松德说完举起酒杯来。

    “呵呵,王某每次来都让先生破费,实在受之有愧。”

    “哪里、哪里,大家都是为王爷办事,不分彼此。请、请!”

    二人同饮了,看得出他俩不是初次见面。那王纪善手里剥着毛豆说:“这次的事蒙先生协助,回去定向王爷禀明。”

    “诶,在下何功之有?”松德摆手谦逊地表示,然后说:”只要王爷知道学生的忠心,这就够啦!“

    “这是自然,以王爷的识人、用人之明,比起城里那位来可是强太多!先生这样的才华遇到王爷,才是明珠得主,比之做什么县丞要强多了!”

    王纪善说完身体前倾:“不过眼下还请先生继续忍耐,将来事成,少不了先生一个高位。”

    “学生含辛茹苦,忍辱负重,就是为了那天呀!来,王兄咱们举杯,此杯遥祝王爷千岁、千千岁寿!”

    这时,小二端着个托盘走上楼来,趁他进房间上菜之际,周封原路返回,下来回到自己房间,叫了伴当出来付钱走人。

    他让那伴当留下,盯住王纪善的动向,自己先回府里向谢敏洪报告。

    不是他不想继续听下去,而是周封听出这两人话中颇有些悖逆的口吻,因此不想再听太多,唯恐听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到耳朵里。

    次日早朝后,谢敏洪没有随大家散朝回公廨去办公,而是向在廊下送各位大人的梁芜悄悄递了牌子。

….

    皇帝在后堂更衣,将朝服换成常服的当儿,听说谢敏洪求见,略一思忖便同意了。

    虽然谢敏洪的地位相当于“国务院副秘书长”,他直接见皇帝并不多。

    因中书省要审议皇帝的决断,必要时还会动用封驳权予以驳回,故而必须处在一个相对中立的角度上,不能给大家留下一个“保皇派”的印象,因此谢敏洪也就不好经常来觐见。

    他今日突然求见,皇帝便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不得不说的事需要私下沟通了。

    “卿说什么?襄王府……?”赵拓吃惊地转身:“你没有信口开河吧?”

    “陛下,为确认此事,臣从不止一个渠道了解过,但事实如此。”谢敏洪弯下腰,诚惶诚恐地回答。

    御书房里静静地,连掉根针都能听见。过了好一会儿,听到皇帝又问:“此事除卿弟之外,可还有别人知晓?”

    “臣家中的护院看到了松德和那位王纪善在酒楼相会,但事情缘由臣并未与他详说。”

    “很好。朕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赵拓说完盯了谢敏洪一眼:“卿可明白?”

    “臣晓得分寸,陛下放心!”

    挥手让谢敏洪退下,赵拓有些气闷地坐下。他听说市井间居然有人提早知道了弹劾李丹这件事,心中是很愤怒的,没想到更是牵连出了襄王叔!

    王叔呵、王叔,这件事真和你有关么?你是怎么知道这份奏章的?

    赵拓不能容忍自己毫不知情,居然是个臣子来报告的此事。

    他清清嗓子,正想让刘太监把翼龙卫都指挥使陈珏找来问话,就看见梁芜在大殿门口,躬身和刘太监说了句什么,于是问:“何事?”

    “陛下,定王进宫给太后请安已毕,现在宫门口问皇上安,您要不要见见?”刘太监走回来禀告说。

    “皇兄来了?那不能不见,请他进书房来说话。”

    “遵旨。”

    赵捷,宣宗皇帝庶长子,母妃是先皇的芸皇贵妃,现在叫芸太妃。赵捷长得像母亲,身长玉立,目若灿星。

    在母亲影响下喜欢花卉植物,长于五金、木器的设计和制作,因此他身上还挂着宫内上林苑右监和将作右监的职务,每天忙忙碌碌难得见他身影。

    “臣捷,拜见陛下!”

    “皇兄请起免礼,你我兄弟之间不必如此。”赵拓连忙拉住兄长。

    “陛下,君臣有别,礼不可废。”

    赵拓笑笑心里却很满意。他和赵捷虽然不是同母所生,但年龄相近,关系亲密。

    当年先皇宣宗皇帝一心扑在北伐鞑靼的大业上,想要获得汉武帝那样开疆拓土的功业,后宫里只有皇后、芸贵妃和锦妃三位。

    无奈皇后前两胎都是女儿,偏芸贵妃接连生两位皇子,还好皇后第三次生产有了赵拓,许多老臣这才放下心来。

    但也正因如此,为后来立嫡还是立长埋下了“五年之争”的伏笔,直到宣宗突然去世那天还没搞定。

….

    宣宗去世没有任何先兆,所以也没能留下遗言,大臣们为争“嫡”、“长”纷纷站队,朝堂上不可开交。

    最后还是太皇太后找机会和芸贵妃谈话,次日范王赵挺出现在朝堂上,向杨仕真提交了《就藩书》,言嫡庶之分民家亦然,皇家应该给民间做表率,而不应该以个人喜好决定礼的行、废。

    在这封书札里十八岁的赵挺大胆地批评了部分朝臣,说自己在先皇诸子中最长,理当为弟弟们做遵纪守法的表率,自己刚好满十八岁,依律法应当去封地就藩。

    请内阁同意并安排他就藩的日期、仪仗和护卫等事宜。

    范王的退出让一切尘埃落定。由于先皇的庶次子赵捷和唯一嫡子赵拓只差了两个月,所以争论下去是无意义的。

    原本赞同赵挺即位的臣子一条重要理由就是范王已成年,足以担负帝国的重任,现在仅剩的两位候选人都才五岁,立嫡成了唯一选择。

    赵拓从小就知道这段往事,太皇太后也一再告诫他:若要王室兴盛,切记莫忘范王礼让的功勋,也不要忘记芸贵妃居中的功绩。

    太皇太后给他举过很多天家争位导致国力衰落的例子,让他知道范王这种举动的罕见和不易,告诫他必须珍惜。

    也许是爱屋及乌,长兄去了定兴(原定州)就藩极少回京,故而赵拓就把一番心思都转在同出自芸太妃的赵捷身上。两人从小吃、玩、学习都在一起,感情上胜似亲兄弟。

    “陛下,臣在苑马监(隶属太仆寺)看到那辆马车了,果然极好!”赵捷带着几分兴奋说:

    “不但驾驭方便,而且行走、转弯、停车都很灵活,轿厢内装饰很漂亮,有许多精巧的设计。还有,他那车门上可是用的水晶?怎么那窗子如此透亮?

    最好的是两腿可以垂放下来,坐多久也不会觉得酸麻……。”他连着说了好几条,赵拓就这么笑眯眯地看着他。

    直到他停下来,赵拓才说:“你夸了半天,最重要的地方却不知道。”

    “哦?还有什么?”

    赵拓招招手让他走进书房,指着窗下长几上摆着的马车模型说:

    “也难怪你不知道,人家是在两层木板里面嵌了铁板,在这车门、两侧裙板、后箱左右都有,据说使用官军制式弓箭试设,三十步外没有能够射穿的!那李三郎管它叫半装甲防护马车。”

    “哦,原来如此!怪道要用四匹马来拉!”赵捷啧啧称奇,然后试探地问:“怎么不让他们给皇上也一辆来?”

    “哼,你哪里是为朕,你是喜欢极了,自己想要一辆吧?”

    赵捷嘿嘿地笑。

    赵拓叹口气:“我何尝不想要?但如今李三郎刚去了趟上饶回来,他手下的青衫队击破杨贺之后也需要休整和补充,要做的事很多。

    这个时候朕就不去掺和了,等整个江西平定下来,那时他们也就有更多精力,可以做出更好的东西来对不对?”他说着指指书案上的淡绿色玻璃杯:

….

    “你刚才问的就是这个,对吧?据说这不是水晶,而是用石英和云母混合之后烧融了,趁它尚未凝固便可以做成各种器型。

    李三郎说这东西叫玻璃,其实就是唐朝时波斯进贡的颇黎。

    只不过中原一直不知道他们怎么做出来的,李三郎看到本写泰西风土的书,按着上面的描述居然就仿制成功了!”

    “原来如此!”赵捷又惊叹了声,忽然想起来,问:“陛下刚才说他去上饶,可臣听说那里被乱匪围着,不是在打仗么?”

    “就因为如此,朕本来打算让他接丰宁郡王来京,参加太后春秋大典。不想城池被围得紧,郡王要带领军民守城,所以只接了世子回来。”

    他说完将李丹的奏报找出递给赵捷:“你看看这情节,简直比说书都不差了!”

    赵捷告罪之后接过来,一页页看去,看完叹息道:“真真是惊心动魄!”然后又问:“陛下,这是……李三郎自己写的?”

    “是啊。”

    “好文笔,好字迹!这文章写得,起码比我府里那些纪善们强许多!”赵捷摇头道:

    “只是臣搞不懂,这么个为陛下敢于挑战数万乱军的人物,今年才十六岁?真真不可思议!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郎,他为什么这样拼命?”

    “据说是为了一个罪臣的小女儿。”赵拓苦笑着把李丹和陈梦儿的事说了。

    “还是个有情有义的?如此,愈发难得了!臣真想早日见到此人,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赵捷抚掌道,忽然话题一转:“不过……,臣怎么听说有人参劾他呢?”

    赵拓目光一跳:“你听说此事了?”

    “岂止臣,恐怕现在整个商京(对京师的别称)都知道了!”赵捷说:

    “臣是昨天才听说,想起皇上说过他进贡的那辆马车,所以今日特地去看了看……。陛下打算怎么应对这件事?”

    “你可是很少过问政务呵。”赵拓歪着头似笑非笑。

    “若他是一般人也就罢了,臣听听便丢开手。不过他做的马车太好,实在让臣觉得人才难得,所以斗胆来陛下这里。

    若是你已经想好怎么处置他,臣想求个恩典,请您给他减一等发落。或者,您把他交给臣,臣让他寸步不离地跟着,随着去匠作监做事,如何?”

    “你想得美!”赵拓气乐了:“一个万马军中能取上将首级的人,我交给你去做苦力使唤?做梦!”他坐到书案后面,皱着眉说:

    “不过皇兄你说奇怪不奇怪?为什么有人要迫不及待地弹劾他,而且还故意散布得满城风雨呢?”

    “嗯?陛下是说……莫非这里头还有文章?”

    “有,有大文章!”赵拓冷笑:“有人想趁机搞小动作,想告诉臣民们朕这个皇帝不够格,至少是没有识人之明!”

    赵捷想想:“那这人的目的是什么?败坏陛下的声誉,除非……。”他一抬头,看见赵拓正向自己点头:“我猜对了?”他惊讶地问。

    赵捷回头看看御书房门口,凑近些轻声问:“陛下是不是已经知道是谁干的了?”

    “八、九不离十。”赵拓叹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人想耍聪明,以为干得毫无痕迹,其实尾巴早露在那里,他自己还不知道哩!”

    “这么说,陛下不会处分李三郎了?”

    “不,不会下令处分他,但朕想让他吃点苦头。皇兄可愿助我?”

    “这……,让人吃苦头的事,陛下就别拉上我罢,我这人心软,下不去手的。”赵捷咧嘴。他因不知皇帝想要干什么,所以心里有些打鼓。

    “朕是觉得他太顺了。杨太阁当初曾劝过朕,说这李三郎年纪轻,提拔太快对他没好处。

    现在想想有道理,所以朕想给他些磨难,最后看看他是从此消磨下去,还是能振作一番或塌下心来多学些东西?”

    “明白了,就是让孙猴子不断遇到妖精,看他有没有耐心陪唐僧去西天取回真经呗。”赵捷点头:

    “这个还比较有趣。皇上就是身在西天的佛祖轻易离不得,那就由臣来扮个跑腿的菩萨,必要的时候点拨、救济一把。是这样吧?您打算让臣怎么做,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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